假山水榭惹眼, 曲折漫长的回廊外是一大片林木。

  沈栖霜看见皇帝站在回廊之中,带着人走过去,快到面前时停下见礼, 道:“儿臣参见父皇。”

  “来了。”

  皇帝似乎毫不意外, 略微给了个眼神,便移开视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落在眼前的是一片树林,栽的是桃树。

  人间时节未至, 那一片桃树光秃秃的,枝节横生交错着透出萧瑟, 并不算好看——比不得欢喜宗的桃花林,四季不败。

  “听说母亲喜欢桃花, 因而宫中多栽。”沈栖霜称的是母亲, 而非母后,他说:“父皇似乎时常来此……”

  皇帝闻言, 面色一凝,摆手示意宫人都走远些。宫人一离开, 周围都空出来,整个回廊就剩下父子两人。

  “你都知道了?”皇帝问。

  知道什么?旧情难忘,还是他非嫡出?

  沈栖霜“嗯”一声,没卖这个关子,他低着眉眼, 不动声色等待着皇帝的反应。

  “什么时候的事?”皇帝双手背负在身后, 转身沿着回廊缓缓踱步。

  “前年。”沈栖霜落后半步跟着,他们在回廊中走得很慢, 好似将回忆凝聚在脚下, 一步步走过。

  皇帝过了会才开口, 似乎在筹措言辞,想来这段复杂的过往换做谁,都要思虑如何开口。沈栖霜为人子,这样的话题本不该问,但他没有回避。

  皇帝说:“你既然清楚,想必见过了。”

  “见过。”

  “……还想知道什么?”

  “儿臣好奇,”沈栖霜单刀直入说:“在您的印象里,母亲是什么样子?”

  他的视线追随着皇帝的背影,

  平日里居庙堂之高尚不注意,眼前的九五至尊一旦走下玉阶,便成了普通人——背影比不得年轻人有力,兴许因为大病,如今算是康健。

  “你母亲……”皇帝头也没回,缓缓道:“她很美。”

  沈栖霜没插嘴,静静听着皇帝讲起过往,为数不多的回忆。

  话说当年,皇帝不是皇帝,他南下暗访体察民情。

  那年烟雨正好,湖上浩渺日头未至,他站在岸边朝着水上画舫遥遥看了一眼,只见得一女子走出船舱。

  那一眼,便让岸上的人停下驻足。

  如果说起初只是单纯看看,那么当女子看过来,两人相视时,他便下决心想要求娶。不过那时他已有妻,是按照规矩娶的大臣家的女儿,素来相敬如宾。

  那是他此生最放纵,也是最幸福的时光,两人也曾结发为夫妻,恩爱非常。

  可惜好景不长,不出一个月,消息传到老皇帝耳朵里,将他召了回去。之后皇帝即位,阿妩出身平凡,只册封贵妃,取字“兰”。

  后宫三千,他偏独爱一人。

  他是九五至尊,他手里握着权柄,却给不了爱人想要的。宫中不断有女孩进来,个个身份贵重。他眼看着阿妩渐渐变得沉默,明艳的脸上蒙了层纱般,怀着孩子的时候也难见一个笑容。

  “我记下了,”沈栖霜颔首,跟在他身边继续问:“后来,父皇将我交给母后抚养?”

  “皇后将你视若亲子——”

  沈栖霜正颔首,这点他多少看得出来。皇帝忽然转过身看着他,神色有些肃。

  “那是我当年换了孩子,说你才是她亲生。”

  “母后不知道?”

  沈栖霜不信。如果说小孩子没长开还能解释,但他的相貌跟阿妩那么像,眉眼之间没有半点皇后的的影子,皇后当真不会起疑?

  “或许知道吧,”皇帝并未否认,“你在她膝下长大,就是亲生也不能,知不知道也没什么。”

  沈栖霜本意不是探究这些,说到现在反而当真起了兴趣,追问道:“那个孩子呢?”

  “送出宫了。”

  沈栖霜意识里忽然闪过什么,太快了他没抓住,眼看皇帝从身边走过,他说:“还有一事,”

  “儿臣想入朝。”

  先前说那么多,无非想让皇帝顾念情谊,其实大可不必如此……但是沈栖霜不放心,或者说他不确定,一段短暂的情谊罢了,纵使多么深厚,二十年过去还能剩下多少?

  如果皇帝不念情,不念阿妩,甚至不念皇后——他完全有理由这么做。到时候沈栖霜只好想别的办法,不过只算下策。

  而皇帝毫不意外,甚至一直在等着他开口。

  下旨让沈青梧入朝无非是为他着想。倘若沈栖霜不愿意束缚,皇位交给沈青梧,他大可自由随性,没人会要求他。

  皇帝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为什么不呢?”沈栖霜说:“我想要。”

  他丝毫不避,明晃晃告诉皇帝,他就是要这么做,无论有什么规矩。

  “你不愿意成婚,可以去江南做个闲散王爷。”皇帝看着儿子,“入朝做什么?”

  “父皇知道的,儿臣不便开口。”沈栖霜不藏着掖着,说话都自然了些。再往下说那就是大逆不道,他只到这,皇帝也听得懂。

  皇帝盯着他看了半晌,没有责怪最后只是叹口气,“罢了,你这性子真不像你母亲……”

  “那像谁?”

  “像朕年轻时,”皇帝背过身对着他,“当初我要是能放下,也许是另一场结局。”

  他临走前交代沈栖霜过几日,跟沈青梧一起入朝。

  *

  几天时间过得很快,早朝上众大臣都有所耳闻,其中几人在见到沈栖霜的时候脸色还有些怪异,但满朝无一人敢质咄皇帝的决定,暗自感叹皇帝偏心。

  沈青梧来时穿了一身朝服,衣服上绣着祥云纹,一只仙鹤乘云而去。

  他看见沈栖霜面色如往常一般,脸上没有不满,精神气也不错,走到沈栖霜身边叫他皇兄。两人说了几句,沈栖霜单独送了份礼。

  沈青梧刚接到手里,门口太监高喊“陛下驾到”,他匆匆将盒子收进袖中,跟着站好,随众人行礼。

  早朝刚开始沈栖霜还觉得新鲜,不到半个时辰就没什么兴趣。他人在下面站着,一群老头子在身边吵吵嚷嚷,什么都要争一句,说是菜市场他也信,括噪不已。

  之后提起皇子及冠,礼部请示皇帝如何安排,皇帝将问题抛到兄弟俩面前。

  “你们自己有什么想法?”

  沈栖霜手里拿着玉板,他说起前些年的祸事,说起百姓生活,他说:”办是要办,却不必大操大办,一切从简就好。”

  在其位谋其政,沈栖霜很清楚他应该说什么话,他所说的也确实让朝中的老头子满意,对他的意见也少了一些。

  沈青梧在他说完之后,来到大殿正中跪下。

  他这一跪,事情就不简单。

  满朝侧目而视,沈青梧向上叩首,”儿臣愿意不要冠礼,只乞求陛下能放我生母出来。”

  沈青梧的生母,他指的是冷宫里那位,早听说那女人疯了,一个疯子怎么能放出来,何况他的生母本就为皇帝不喜,不然也不至于诞下皇子反而打入冷宫。

  朝堂之上多的是耳听八方之人,有的当作看不见,也有人感其孝心为沈青梧说话,一同请求。

  皇帝始终一言不发。

  沈青梧只好在短暂沉默后退而求其次,”陛下,能否在那天让母妃从旁观礼?”

  人一出来,还会不会回去就不好说了。以退为进,沈栖霜站在一旁没开口求情。一来不熟,二来皇后才是他”生母”。

  至于他作壁上观,其他人会如何想,就不关他的事了。

  沈青梧此番将姿态放的很低,且孝心感人,碍于求情的人多,皇帝准许了这个这个要求,等到他及冠之后,再将女人送回冷宫。

  话说到这,也到了退朝的时候,皇帝在此时让太监宣旨。所有人一齐弯腰低身,听着旨意——里面说,封沈栖霜为永安王。

  本朝封王大都是看功绩,沈栖霜才入朝,政治上毫无建树,还没及冠就封王,不少大臣都觉得皇帝疯了,一而再再而三作出惊人之举。

  沈栖霜一点推辞都没有,坦然接了圣旨。

  随后,皇帝身边的太监正要念”无事退朝”,话出口两个字,就有人站出列说:”臣有异议。”

  站出来的是一位皇族宗亲,战功卓著的老王爷,也是先皇的兄弟。

  这王爷出了名的倔性子,也是元老,没几个人敢跟他呛,生怕气出个好歹。

  方谭站出来向着老王爷行礼,嘴上辩解,”方家事发当时殿下并未在京中,与他有何关系。皇后从方家出嫁那是皇室的人,闭门不出不过替家人赎罪,又跟方家有什么关系?” ”方大人说的是,王爷你看没教方家敛财,也没教唆他们杀人藏尸,这说不过去吧。”

  老王爷瞪他一眼,说:”好,这都不算。

  陛下还记得祖宗教训吗?为神选择的人才是明主,方可护我朝千秋。” ”什么神,我没见过。”沈栖霜问沈青梧,”皇弟,你见过吗?”

  沈青梧同样摇头。

  沈栖霜笑道:”我们都未见过,伯祖父怎么知道我不是呢?或许等他出现的时候会选择我也说不好。” ”可你,”老王爷看见沈栖霜那副清瘦的模样打心眼里不信,那腰身比女子都细,”身体不健,药不离身,你如何担得起重任?” ”我听说瞻星阁当初预言我活不到成年,这不是好好的。”沈栖霜漫不经心抬起手,给老王爷看他手里的旨意。”王爷不妨暂且看着。圣旨在我手里,没有收回的道理。”

  见风使舵的纷纷附和,站队的帮声,表忠心的明示。 ”圣旨已下,王爷还是别想了。” ”千百年都传说有神,可谁见过。除却当年东荒帝留了个名字,其他闻所未闻。” ”听闻殿下天赋卓绝,修仙得道自然长命百岁。”

  ……

  老王爷似乎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服力,气愤甩了下袖子,没说话。

  下朝后

  方谭走到沈栖霜身边,他在一旁将所有收入眼底,低声提醒说:”王爷不可大意,郡王似乎没那么简单。” ”说什么呢?”

  沈青梧像是在跟谁说话没有过来,沈栖霜向殿外走去,边走边说:”小兔子多可爱,怎么能欺负他。”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沈栖霜笑了下,其实觉得他说得对,而且沈青梧本质算不上兔子,不过新手村就该有新手村的玩法,打压得太厉害就没意思了。 ”他翻不了天……”沈栖霜停下脚步,站在玉阶之下抬头看去。

  方谭顺着他的视线,曾闻帝王走的玉阶九九之数,这么长的阶梯究竟多少级,他们都不知道确切数目。

  作者有话要说:

  总算憋出来了,宝子们五一快乐*罒▽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