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昭一句话,说得孙权心下一沉,这些年来,兵权都在周瑜和各将领手上,他坐领江东,全仗众将忠诚。

    这几年他忙着安抚世家,选拔其子弟充任官员,稳定境内,民心悦服,连曹操都多次要求质子到许昌,可见对江东的忌惮。

    出征合肥时,孙权发现,那些士兵并不直接听令于他,江东武将都各有私兵,这是个极大的隐患。

    随着年龄增长,这种危机感便越强烈,不是他不信任周瑜,而是手中没有兵权,总觉得被架空一样。

    尤其合肥失利,孙权在军中的威望跌到谷底,今日众人一致推举周瑜统兵,竟无一人想到让他亲自挂帅出征,激励三军。

    如今有周瑜掌管三军,万一哪天周瑜病倒,甚至不幸亡故,江东又能靠谁?

    孙权能十八岁坐稳江东,成为一方霸主,并不只靠孙策留给他的班底,自身也有权谋手段,否则孙策岂能放心将基业交到他手中?

    未雨绸缪便是孙权的长处之一,用人都是经过深思熟虑,江东安危兴衰,可不能全系周瑜一人身上。

    心念电转,脸上却一片诚恳,抱拳道:“兄长以大事托付明公二人,身为佐命之臣,自当以江东大业为重,秉公处事。先生一向性刚敢言,文武官员无不敬畏,今日却苟身求全,若果真误了大事,悔之何及?”

    张昭叹道:“吾非畏人言,而忧江东传出文武不和之论,于军心不利,大军将发,此乃大忌也!赵有将相和故事,吾岂不如廉颇一武夫?”

    孙权恍然,慨然赞道:“明公真乃国士也!”

    张昭又道:“刘琦尚能在南阳大破曹仁,届时大都督再拿不下淮南,其若无懈怠之心,便是不足以统领江东人马,当另择贤能代之,否则图谋中原永无时日矣!”

    “公瑾虽好战,但也是为江东大业,其不畏风霜,身当矢石,尽节用命,视死如归,吾自有分寸?汝勿虑也!”孙权拂袖,转入后堂去了。

    张昭愕然,孙权明明颇为忌惮周瑜执掌兵权,怎得又变了态度?

    年纪轻轻就喜怒无常?忽生伴君如伴虎之感。

    这边张昭捉摸不定,鲁肃也在出府后紧跟周瑜,邀其到家中闲坐。

    进书房便径直问道:“今日论战,公瑾为何始终不发一言?”

    这段时间他忙着张罗娶亲之事,诸葛瑾作为女方媒人随乔玄去庐江老家,一个人忙得不可开交,此时才觉得周瑜有些异常。

    周瑜淡笑道:“刘琦与众将皆有高论,吴侯已有决策,何须我多言?”

    鲁肃蹙眉道:“伯符将外事托付于你,往日战事,皆由都督论定。今日大反常态,张子布举帅筹划,似有意针对都督,却是为何?”

    周瑜叹道:“近来诸事繁多,令我心神不宁,忽略一事。先前甘露寺请张公相助,不料反被刘琦羞辱,事后我竟忘了向其解释赔罪,必是叫子布误会,因此怀恨在心,是我大意了。”

    鲁肃忙道:“文武不和,实非江东之福。都督若不肯屈尊,肃愿设一席,请二位到府下相聚,说和此事。”

    “有些事,是无法说清的!”周瑜却叹息摇头,忽然笑道:“若果真有能统领江东之人,我倒愿从此归隐山林,带着伯符灵位,散舟于长江大海。”

    “都督何出此言?”鲁肃大惊,不可置信地看着周瑜,“伯符以江东之事托付,安能稍挫便退?”

    意气奋发的周郎,豪情万丈,睥睨天下,竟说出这等萧索之词?

    “某受伯符之托,安保江东,自当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周瑜遥向空中抱拳,看向鲁肃轻笑道:“周郎还是昔日的周郎,但吴侯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十八岁的懵懂少年,他已长大成人矣!”

    鲁肃心中一动,叹道:“吴侯胸藏壮志,有心开拓江东基业,此时更该君臣一心。都督若有难言之隐,肃愿往主公及吴侯处说明,万不可因个人义气而误大事。”

    周瑜摇头笑道:“吾心之于江东,日月可鉴,吴侯自知何惧他人议论?”

    鲁肃蹙眉道:“伯符托孤于都督及子布,若你二人心生嫌隙,伯符泉下有知,心何安哉?”

    周瑜仰天一声叹息,缓缓道:“大丈夫处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恩,言行计从,祸福共之,此生何憾?周某俯仰天地,全节尽忠,但求问心无愧而已!”

    鲁肃默然,他与周瑜也是挚交,知道他的为人,既有决策,便难以劝说,只好问道:“淮南战事,公瑾以为如何?”

    “此计可行!”周瑜不假思索点头道:“刘琦此举,虽忌惮我水军虎视荆襄,实则亦为江东谋划,谋取广陵,已有腹策!”

    鲁肃思索片刻,言道:“先前子瑜到襄阳,曾闻张鲁遣使与刘琦结交,共谋取西川之事。今日刘琦却又说是出兵救刘璋,我看其中必定有诈,荆州出兵是假,恐张鲁攻益州,刘琦却袭其后,汉中不保矣!”

    周瑜神色微凛,蹙眉道:“南阳与汉中,山川相隔,道路险阻,又有上庸、西城二地?张鲁闻报退兵,也比刘琦先回,安能奇袭汉中?”

    鲁肃抚须道:“刘琦行事,向来令人捉摸不定,又有卧龙凤雏为谋,虚实难料,我只觉此事有些蹊跷,猜测一二。刘琦取汉中,远胜直攻益州,汉中既得,则西川为囊中之物!”

    周瑜略作沉吟,叹道:“刘琦鹊起荆州,我取西川已然无望,唯有北进中原,取广陵、定淮南,酬伯符未尽之志!”

    提起广陵,鲁肃也是一阵叹息,这是孙氏伤心之地,先有孙权被陈登吓退,后有孙策备战遇害。

    如果当时成功,趁着袁曹对峙官渡,孙策直入徐州,横扫中原,如今又是怎样的局势?

    但一切也只是想想而已,鲁肃言道:“若刘琦果真意在汉中,恐无意进取中原,今日堂上之言,未可尽信。”

    “江东霸业,岂能倚仗外人?”周瑜冷然一笑,言道:“来日我自会单独宴请刘琦,商议此事,叫曹贼无暇东顾。”

    鲁肃这才放心,遂留周瑜用午饭,与之把酒谈心,疏散幽怀,送走之后,又马不停蹄去见孙权,为君臣清除隔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