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泽手腕被握住, 姬嫦的力道犹如铁俦,他混乱间碰到了桌边的茶水,滚烫的热茶落在地上, 茶碗在地上四分五裂。

  “疯子……你这个疯子……”兰泽身体里仿佛有根弦在绷紧,这几日的姬嫦都令他惊疑不定,仿佛身体里面住了两个人。

  再这么下去兴许姬嫦没有疯,他要先疯。

  兰泽耳垂被姬嫦叼住,牙齿略微使力, 在上面留下研磨的痕迹。

  “滚开……”兰泽胸腔里冒出来一团怒气,他的胆子大了许多, 在推搡中被姬嫦压在茶几边。

  月色从竹窗透进来, 兰泽因为着急眸中略微蕴着眼泪,他慌乱之中拿起来一旁的壶嘴,眼看着要砸上去, 他眼角似乎扫到了什么东西。

  在这一刻空气仿佛静止了, 兰泽眼睁睁地看着姬嫦脸上出现惊愕以及意外。

  兰泽的手指触到了一片冰凉,冰凉之物接过他手中的壶嘴, 碎裂声应声响起,姬嫦的额头上有鲜血流下来。

  那一刹那,他仿佛看到了一道薄薄的身影, 那道身影太过单薄, 只能看到男人一双修长如玉的手, 分明的下颌线以及略微绷紧的薄唇。

  兰泽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碎片落在地上, 姬嫦那双阴郁的眼略微睁大, 鲜血沾在他手上, 然后身上一重, 姬嫦晕倒了。

  他的心情尚没有平复,心脏砰砰砰跳个不停,房间恢复了寂静,耳边只能听见自己鼓动的心跳。

  兰泽双眸尚且在睁着,他去试姬嫦的鼻息,姬嫦还活着,他略微松了口气。

  若是他说不是他动的手,想必不会有人相信。他方才明明看见了一只手。

  兰泽回想起来在万相寺时……他做的梦以及缠着他的恶鬼。

  贺玉玄……路上他已经听说贺玉玄如今已经醒来,不可能是贺玉玄。

  “你……你还在吗?”

  不管如何,对方方才帮了他,若不是对方,兴许他现在要被姬嫦掐死了。

  兰泽问出来,地上的茶碗碎片落下阴影,没有人回答他。

  周围静悄悄的,他都要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可能方才是错觉。

  兰泽很快反应过来,不管如何,马上就要到陵州了,在姬嫦的地盘他逃出去会更难。

  这般想着,兰泽没有管倒下去的姬嫦,他飞快地收拾了东西,把姬嫦换的银票都揣上,另外带了一身换的衣裳,推开了门。

  他这次连头都没有回,从酒楼离开,街道上的夜市依旧热闹,车水马龙人群穿梭,兰泽置身在人群之中。

  兰泽头一回自己问路,原先他一直都跟在谢景庭身后,有人保护他,什么都不用他做。

  他知晓自己兴许在被通缉,被抓走之后会难以脱身。

  他在街市上买了一张面具,遇到官兵便躲得远远的,找看起来面善的女子问了路。

  “我想问……现在还能不能出城,去岭南如何走。”

  兰泽即便遮掩了容貌,那一双清澈的眼眸还是会透出来,他的嗓音带着十七八少年特有的音色,加上身形清瘦。

  令人联想起来便是不谙世事年纪小的貌美少年。

  女子见他便生出来了怜爱的心思,一一回答了兰泽的问题。

  “这是哪家跑出来的小公子,若是要出城,还是先跟家人说好……出城需要身份令牌还有通关文牒,如今局势混乱,兴许还要有其他审核,不怎么允许出城。”

  “至于岭南,此地距离岭南两千多里路,你应当从长计议。”

  兰泽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他努力的把女子说的字眼都记下来,身份令牌,通关文牒,这些原先他都见过。

  “我知晓了……谢谢姐姐。”

  兰泽道了谢,女子笑着说不必客气,还跟兰泽讲了通关文牒需要在哪里办。

  办下来需要最低半个月,兰泽等不了那么长时间,他在街道上徘徊,最后跟着商贩去买了一份假的通关文牒。

  兰泽与人约在小道上,那名秀才写的字娟秀清楚,用的是特意放过的纸,出城士兵会检查纸张的情况,若是纸张过新,会被看出来是假的。

  官府用的纸张是统一元年的阳春纸。

  “办好了,一共五百两银子。”

  秀才旁边跟了人,把文谍递给了兰泽。

  兰泽拿起来的时候还算满意,听见五百两银子不由得睁大了一双眼,这和去抢钱有什么分别。

  他耳朵不由得红了起来,略微生气,他看起来便那么好骗吗。

  “这不过是写几个字的事……如何能要五百两银子?”

  兰泽还捏着那张薄薄的纸张,他开口道:“我不要了。”

  “你以为上面的官印那么好弄……我已经写了,哪有不要的道理。”

  秀才与身边的人朝着兰泽过来,兰泽只有一个人,加上是孩子,一个人来办通关文牒,和来送钱没什么分别。

  兰泽见状不妙立刻便要走人,两人拦在了他面前,这条巷子很深,参天的榕树遮住了白日的光,阴影落了下来,兰泽能够看见青砖缝隙里生出来的青苔。

  他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秀才面上带着和善的笑容,“你今日若是把五百两银子交出来,剩下的话自然好说。”

  兰泽向后背后碰到了墙,他唇角绷紧,在秀才身旁的人要抓他的衣角时,一阵阴风吹过来,那名大汉发出了一声惨叫。

  大汉手腕处多了几道淤青的指痕,与此同时,秀才身上的钱袋落在地上,里面装着的银票随风扬起来。

  他们二人用此法勒索过不少人。

  秀才连忙去捡自己的银票,大汉脸色却变了些许,被他们困住的少年背后仿佛有什么东西,一道阴影落下来,像是被无形之物缠绕。

  两人对视些许,察觉到不对劲很快便灰溜溜地走了。

  那张伪造的通关文牒在地上,兰泽不明所以,他看见了方才两人那么莫名其妙的一出。

  又是他吗……

  榕树沙沙而动,兰泽把地上的通关文牒捡起来,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冒出来,眼角留意着周围,心里的恐惧少了几分。

  小的时候娘亲告诉他,兴许每个人都会遇见属于自己的神灵,神灵会守护他,替他带走所有的不幸与苦难,佑他此生顺遂无优。

  这是话本里面的故事,难道现在他便遇到了吗?

  兰泽小声说了句“谢谢”,对方没有搭理他,只是周围的树影变得静止,那张通关文牒被风吹起来,兰泽上前拿到手里。

  他接过来文谍出了巷子,下一步便是找身份令牌,兰泽费了一番功夫,他没有那般聪明的脑袋,只能用银票去换,换了一张下人的身份令牌。

  兰泽原先不认为自己能做好这些事,他事事依靠别人,如今没有人能在他身边,虽然出了些小意外,但是他都做到了。

  一个人看起来很难,但是做起来的话,似乎也没有那么难。

  只要他能迈出来第一步,接下来便会容易的多,兴许他能顺利地到岭南。

  兰泽因为拿到身份令牌有些高兴,脸上红扑扑的,抱着东西离开了换令牌的府邸。

  若是他见到谢景庭,他一定要和谢景庭说,兴许谢景庭会夸他。

  谢景庭一定会说他有进步。

  夜晚,兰泽跟着城中的仆人一同混出城,他被检查了身份令牌和通关文牒,应当说他运气不错,今日执勤的士兵等着换岗,并没有怎么仔细看。

  兰泽平日里便待在角落,喜欢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一旦遮掩容貌,在人群中便不怎么显眼。

  他跟着人群出城,耳边听见士兵的议论声,无非议论的是一些国事,反复被提起的都是他想见之人的名字。

  皇城治下口不能言耳不得听,千百人中,千人沉默不语,上层以为百姓温顺如蔽,实际上百姓心如明镜。

  朝事如何、士族如何、国君如何,表面上人人称赞当朝君主治下严明,实际上暴君之行人人皆知。

  日日忍让、日日退让,一旦到了积蓄的爆发边缘,千万人共往矣。

  “士族为我魏朝毒瘤,若是改朝换代,兴许是百年新化……”

  “千亩良田尽数归还,万顷厚土悉离奉上……这是谢景庭在蜀郡写的承诺,引得万民为之触动。”

  “我等不过一粒沙尘,抵不过时代变迁迭起。”

  兰泽听了一耳朵,他不怎么能听懂,但是大抵知晓,兴许谢景庭又打了胜仗。

  似乎谢景庭做什么事情都很有把握,不会让人太担心。

  如此,自然不必他再担心。

  他只是在期盼他们见面的日子。

  夜色遮住了天边的云月,他成功的出了城,在他稍稍放下心时,不远处来了一名士兵,兰泽看着略微眼熟。

  “等等,国师号令,即刻封城,所有出城人士重审。”

  兰泽心头浮上不好的预感,不待他有所行动,他同不远处的人对上了视线。

  马车里人影显现出来,师无欲面无表情,几乎是一眼便在人群中注意到了他。

  兰泽抱着的小包子落在地上。

  ……

  京州。

  贺府一片寂静,笼罩着一层阴沉冷清的气氛,牌匾黑压压地落下来,随着叛军入城,皇城宛如一座空中楼阁。

  宋和踹开了房门,贺府已经空无一人,贺玉玄只留了凤惊一人。

  凤惊见大势已去,表情非常平静,在宋和面前挥出长剑斩断了自己的脖颈。

  血溅了出来,这一场赌局随之落下帷幕。

  “主子……贺玉玄,去了。”

  宋和搜遍了整座贺府,未曾找到贺玉玄人,直到抓到一名审问之后才知晓,贺玉玄前些日子便去了。

  据说是自己喝了药,让人死之后将他的骨灰带回徐州。

  整座府邸静悄悄的,这里留下来许多痕迹,贺玉玄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走。

  谢景庭长身而立,他在牌匾下站立,整座府邸笼罩着一层萧瑟暗沉的气氛,宋和已经确认此事,那么贺玉玄确实是死了。

  他黑沉的视线落在房间里,房间里是贺玉玄留下来的画,画的全部都是兰泽。

  一些画已经陈旧,六年前初遇,年少时的兰泽,靠在窗边笨手笨脚缝东西的兰泽、在街边抱着点心的兰泽,守在母亲窗边睡着的兰泽……许多的兰泽,他未曾见过的兰泽。

  最角落里放的一幅画便是数年前所作,兰泽靠在窗边,廊沿落了雨,兰泽眉眼略微抬起来,那双清澈的眼似乎在看着画外人。

  旁边有题字。

  时元武十二年初遇,不知何为此间心动。

  谢景庭面上没什么神情,他对外一向宽厚温和,视线落在这些画上,作画之人已经死了,早在从蜀郡回来的路上,他那时便没想过会留贺玉玄的性命。

  贺玉玄幸得南春蛊续命,如今英年早疾,他心里却未曾尘埃落定。

  留下来的这间屋子,彰显着他错过兰泽的那几年,兰泽兴许曾经与别人两情相悦。

  火光在殿中蔓延,大火烧掉了里面的画,少年的面容随之消散,无数兰泽被火光吞噬,那些满怀情意的画,全部毁在大火之中。

  “将他的骨灰带回来,去查他生前都做了些什么,见了什么人。”

  谢景庭交代了常卿与宋和,从贺府离开,脑海里浮现出来兰泽的面容,眼眸产生了些许变化。

  ……

  兰泽被人带到了师无欲面前,他面上没有什么变化,揣着手抱着自己的小包子,因为第二次逃跑失败,平静的表情掩饰着心底的慌乱。

  在师无欲身旁的是姬嫦,姬嫦已经醒来,成功和师无欲汇合。

  姬嫦额头上缠了一圈纱布,见到兰泽,视线略微变化些许,目光落在兰泽的手腕和耳垂上,那里有一些泛青的印子以及齿痕。

  他当时在旁边看着,自然知道是自己留下来的,小奴才吓得逃跑伤他,实属理所应当。

  姬嫦先开了口,“朕同国师见面……因为担心你,所以连日赶过来。”

  “前一日的事,是朕不好,你身上的伤如何了?”

  姬嫦要去握兰泽的手腕,兰泽不敢乱动,任姬嫦拽着他把他拽到身前,姬嫦轻轻地碰他耳边。

  兰泽下意识地闪躲,姬嫦眼中出现类似于歉疚的情绪,对他道:“朕对不住你。”

  师无欲面无表情,此时已经知晓姬嫦摔坏了脑袋,出现了最棘手的局面。

  如今姬嫦记忆混乱,记忆停留在年少时期,带着当时年龄段特有的正义感与青涩。

  这般时期,最容易被骗,现在姬嫦满心满意都在因为小奴才愧疚,想必已经上当上的七七八八。

  兰泽被抓住手,他对上姬嫦的目光,这般的柔温柔低敛,他已经要被姬嫦弄的有些迷糊了,下意识地还是目光闪躲,不敢去看姬嫦。

  “是奴才胆大包天冒犯圣上,皇上先松手,放开奴才。”兰泽带着些许抗拒,见他这般,姬嫦放开了他。

  姬嫦说:“朕担心你……于是过来接你,你一人朕实在不放心。”

  路都认不得,上次逃跑还差点伤到自己,姬嫦未曾见过这般笨的奴才,把这小奴放在外面他实在不放心。

  “朕日后不会再碰酒。”姬嫦少时便和师无欲有接触,此时见到长大版的师无欲,与年少时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因此相处的算得上自然。

  师无欲原先只是旁听,听到这么一句话,神情出现了些许波澜。

  姬嫦第一次酗酒,是在向谢景庭表明心意之后。

  谢景庭温和悯人,是最出色的谋士,身为太子伴读,面对太子倾心,未曾被动摇,孑然一身婉拒了姬嫦的孺慕之情。

  “皇上说的奴才怎知做不做数。”兰泽收回手,瞅姬嫦一眼,没太把姬嫦说的话当一回事。

  “自然是真的。”

  姬嫦顿了顿道:“这般待人,朕并不想日后被冠以暴君之名。”

  兰泽给了姬嫦一个眼神,已经传出去了,现在不必再狡辩了。

  师无欲对姬嫦道:“宗逸,侍卫还在正殿等你。”

  姬嫦需要处理的事情很多,如今摔坏了脑袋,师无欲还是保持着诸事需要向姬嫦汇报,令姬嫦有抉择权。

  “朕知晓了。”

  姬嫦离开了偏殿,殿中只剩下兰泽与师无欲两个人。

  一段时间没有见,师无欲的视线落在兰泽身上,他方才便在审视兰泽,兰泽好不容易养好了一些,跟着姬嫦身上又多了好些伤。

  原先摔坏了腿,现在好了,脚踝处还是缠着一圈纱布,手掌也是。

  兰泽跟着姬嫦奔波,姬嫦自然不会管他吃的穿的如何,他发冠随意束的,柔顺的乌发看上去变得毛躁。

  “过来。”师无欲出了声。

  兰泽对师无欲同样戒备,他担心师无欲又要拿戒尺惩罚他,他不大情愿过去,慢吞吞地移过去,小声道:“奴才冒犯皇上是因为皇上先欺负奴才。”

  “国师大人,你读过那么多经文,难道奴才要忍着让皇上轻贱奴才吗?”

  师无欲略微顿住,他视线产生了些许变化,眸中依旧清清冷冷的,落在兰泽身上却有了些温度。

  嗓音依旧冰凉。

  “我未曾怪罪你。”

  “并不是因为此事……你若是不愿,他是皇上,你也应当反抗。”

  师无欲握着他的手腕把他拉到面前,兰泽不知晓师无欲要做什么,他背对着人看不见,直到脑袋上面的发冠被取下来。

  只有娘亲和谢景庭为他束过头发,兰泽好几日没有梳头了,梳起来太麻烦,他梳好了便直接睡,这样第二日还是一样的,只是稍稍乱一些。

  兰泽瞅到了一边的铜镜,铜镜能够映出来师无欲的面容。

  师无欲面容冷峻,眼眸略微垂着,侧脸线条精致清冷,下颌线略微绷着,碰在他的发丝上,动作带着些许轻柔。

  他只得跪坐在地上,从镜中只能看到一截衣角,看上去像是他趴在师无欲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