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着在张兰止身上的戾气之重, 便是个毫无修为的凡人在此,都能感知到。

  楼下推攘的人群早在事发的那刻就停下推攘,有几个胆大的修士已纵身跃了上来。

  “早就听说凶手的目标从凡人转移到了咱们仙家, 没想到他连流商宗的弟子都敢下手, 何其嚣张啊。”

  “这为姑娘小小年纪, 修为便如此精深,不知是何门何派的高徒。”

  “姑娘小心啊, 听说但凡碰到死者的一根头发丝, 接下来中招的就是你了!”

  沐雪一剑格开张兰止因戾气影响而尖利数倍的手爪,回头却见这些自诩仙家子弟的人, 缩头乌龟似地躲在几尺外的屏风后围观自己斗法,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即便过了几千年, 人类还是这般自私狭隘。霜铭, 你这趟浑水蹚得真不值。”

  凌霜铭却无暇分辨外界模糊嘈杂的声音,隐约听出沐雪在唤自己的名字, 便只敷衍地应了一声。

  ——雒洵的瞳孔愈发浑浊空洞起来,仔细看还有血光翻涌, 这是魔魂暴动的先兆。

  张兰止身上的鬼气竟能引动雒洵体内沉睡的魔魂共鸣!

  眼下鬼气已被他拔除干净,但被戾气唤醒的魔魂却不甘沉寂, 正冲击着他利用禁地阵法在雒洵元神之上所设的封印。

  此地并无星衍大阵,倘若封印真的瓦解, 凌霜铭自知单凭他一人难以再将雒洵骇人的魔气压制回去。

  且这里人多眼杂,不乏有修仙大派门下的弟子在,一旦魔魂暴走,只怕等待雒洵的便是仙家门派的全力围剿。

  而与鬼气对抗, 他的灵力早就耗去四五成, 经脉间泛起久违的阵痛, 时不时跳出来扰人心神。

  冷汗打湿了鬓角,捏着仙诀的手也因疼痛而不住地颤抖,凌霜铭却全无所觉般,只一心输送灵气,竭力加固着封印。

  过了顷刻,又好有万年那么漫长,他指尖忽然被一团炙热覆住。

  朦胧的视线乍然清晰起来,凌霜铭闷咳几声,看清了抓在自己手上的物事。

  雒洵虽未恢复意识,却紧紧攥着他的一只手,嘴似在小声呢喃什么。

  还好,有这点微末的神识在,说明雒洵已能自发压制神魂了,凌霜铭心中的大石落了一半。

  他粗略地扫过沐雪那边,看众人的注意均被状似癫狂的张兰止吸引,便趁乱带着雒洵翻出茶楼窗子,跃上屋顶。

  直到把人平放在砖瓦上,雒洵的手仍旧如柄铁钳紧紧抓着他的右手。

  掌心传来的温度丝毫没有褪减,反而愈发像团炽烈的火,好似要把他的手腕灼烫消融。

  所有人都因突如其来的变故闹得人仰马翻,这小子倒好,两眼一闭睡得轻省。

  凌霜铭伸出空闲的手用力拍拍雒洵的脸颊,附在尚自昏沉的人耳畔,冷声道:“雒洵,秉持心神,现在不是你放纵的时候。”

  怎想这只唯一可以活动的手,在凌霜铭打算收回的刹那也被雒洵一把抓住。

  十指相扣,其上传来的触感几乎在瞬息充斥了识海。

  凌霜铭怔愣地跪坐在冰凉的瓦砾上,全然忘了自己接下来的打算。

  在茶楼里耽搁多时,街上灯火早就熄灭,深夜的云天城收去白日的喧嚷,陷入寂静。

  因此泡在浓墨似的夜幕里,星子格外明艳,闪烁不息的光泽,不知像了谁难以安定的心火。

  最后还是夜里夹带了些许清露的风唤醒了凌霜铭迟顿的意识。

  不对劲,雒洵这小子很不对劲,定是走火入魔了。

  他开始尝试运力扳开雒洵的手指,但魔魂残留的力量仍旧不可小觑,越是挣扎,那几根看似纤细的手指反而锁得越紧。

  凌霜铭没好气地垂眸看向雒洵,却见小徒弟半阖的眼眸间,正向他投来迷离目光。

  对视的瞬息,雒洵线条凌厉的唇角噙上苦涩的笑:“师尊……为什么要推开弟子?”

  凌霜铭不明所以:“我何时推过你?”

  短短一句反问,竟引得雒洵又抛出一连串诘问:“为什么要对楚怀师兄笑,为什么要和成师伯一起御剑?您甚至不愿意与弟子同住一处洞府。”

  凌霜铭不解地看着雒洵,与人办事,笑一笑怎么了。

  至于御剑,那不是见雒洵和何扶华气氛甚是和睦,他这个做师尊的怎好去当局外人?

  不等他回答,雒洵又含糊不清地呢呐道:“弟子只想师尊对我一人笑,只想和师尊两个人永远在一起,成师伯说这种感觉就叫喜欢。”

  弟子喜欢师尊,那不是天经地义之事吗?

  凌霜铭心道,这是人之常情,怎地在雒洵嘴里就听起来这般奇怪。

  不过现在当务之急还是尽快让小徒弟恢复意识,好去查看张兰止的情况。

  还是顺着雒洵的意思,把人哄好罢。

  这般心想着,凌霜铭柔声道:“师尊也喜欢阿洵。”

  刚说到喜欢二字,雒洵几乎立即从那副奄奄一息的模样挣脱出来,一个鲤鱼打挺坐直:“真的吗,师尊真的也心悦阿洵?”

  看雒洵眸间最后一点浑浊也将要散尽,凌霜铭彻底松了口气:“哪有当师父的不喜欢徒儿?你既然已经醒了,就随我去楼里制服那鬼修……”

  将自己的手从雒洵那里解救出来,他起身整理因刚才那一顿拉扯凌乱开来的衣衫,因此并没有看到雒洵微变的神色。

  “师尊!”

  正要重新翻回客栈,身后却传来雒洵仓皇的呼唤。

  凌霜铭叹口气,转身问:“又怎么了,还有哪里不舒服?”

  因隔了一小段距离,又背着星光,凌霜铭并不能看清雒洵埋藏在夜色里的神情,只听得顺着风声传来粗重的呼吸。

  等了片刻,他的耐心渐渐耗尽:“阿洵如果没有别的事……”

  “有,师尊,弟子有非常重要的事要说。”看他作势离开,雒洵急忙出声,“弟子现在就要对师尊言明。”

  凌霜铭只好顿住脚步:“那你说快些。”

  雒洵掩在袖中的手,骨节被捏得咯吱作响。

  一句话在心里反复斟酌,几近要烙印到心头,舌头却如同用胶水粘上,怎么也发不出准音。

  “阿洵,你还有其他地方受伤了?”凌霜铭隐约察觉出不对,担忧地问道。

  看那道清瘦的影向自己这边迈出几步,雒洵才磕磕绊绊地出声:“师尊……你,别,别过来!弟子没事,我这就说。”

  话音落下,沉沉暗影中又是几道沉重的吸气声。

  久到凌霜铭打算强行上前时,雒洵终于发出细弱的声音。

  “弟子说的喜欢,和师尊的喜欢……”

  虽不知下文,凌霜铭的心头仍是如骤然被人揪住,所有的警惕都在霎时间被唤醒。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