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从未听说过, 出入云天城还需鹘雀长老首肯。”

  雒洵眉峰一沉,冷冷地从挡住前路的修士头上扫过,如刀刻斧凿的唇抿起, 勾勒出十足危险的弧度。

  鹘雀刚骂了一句尚且意犹未尽, 打算再多喷些唾沫星子, 正对上雒洵狭长的凤眼,嘴里的话顿时卡壳。

  那是一柄将要出鞘的森然寒剑, 正慢慢舔舐着剑锋上粘稠的血。

  踏虚期的直觉使鹘雀后退半步, 脸上两簇花白胡子诡异地抽搐几下:“魔族妖孽,老夫劝你不要轻举妄动!”

  君秋池也在这时围过来, 不客气地笑道:“鹘雀长老说得极是,不过是个小魔头, 还受伤极重, 色厉内荏罢了。长老对付他简直轻而易举,是也不是?”末了他忽地一顿, 戏谑地品味一番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巨阙门宗师,“咦, 鹘长老为何这般看着在下,是秋池哪里冒犯了吗?”

  也不怪鹘雀被他不咸不淡一句话气得半死, 上仙界谁人不知巨阙门鹘长老,一千岁元婴, 三千岁才靠丹药堆上踏虚。

  反观他刁难的这对师徒,且不说林决云百岁半只脚踏入飞升境,实乃旷古绝今第一人,就连凡人妇孺都能随口说上几句关于这位仙尊的奇闻轶事。疑似林决云转世的凌霜铭, 方才展露的那一剑, 更是叫人看上一眼都觉胆寒, 情不自禁匍匐在他脚下。

  由这样的人教出的徒弟,自然也非池中之物,雒洵引燃体内魔气后的实力,放眼整个上仙界无几人能及。对付小小鹘雀,自是比动动手指都简单。

  鹘雀被君秋池一顿冷嘲热讽,脸都憋得通红,指着君秋池的鼻子“你”了半晌才结结巴巴道:“君道尊,请自重!”

  两派首脑发生争执,顿时两边的弟子便七嘴八舌地斗起了嘴。

  凌霜铭厌倦地退后几步,他本来只是有些意识昏沉,现在倒好,被这聒噪的场面吵得头痛欲裂。

  他衰弱的元魂经不起折腾,压制体内封灵术更感力不从心。困顿感潮水般涌入四肢百骸,令他有些喘不上气,光是保持峭拔的站姿便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雒洵感觉压在自己肩头的重量一沉,转头便见凌霜铭面色惨白,双眸无神地半阖,整个人慢慢往前倾倒。

  他眼疾手快地往前一步,借着的宽大袖袍伸手揽住凌霜铭的腰肢,这才没有使他直接栽倒在地。

  凌霜铭仍有些恍惚,感到不断下沉的身体忽然有了支撑,便如溺水之人本能地抓紧那块浮木,毫无防备地将头抵在雒洵温暖的胸膛上。

  雒洵的呼吸骤然一乱。

  隔了一层又一层的衣料,入手的那截柔韧腰身依旧十分纤细,好像轻轻一握便可随意摧折。其上的温度则叫人以为自己搂着的,不是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块随时都会消融的冰。

  而随着凌霜铭无意识的动作,原本整洁的衣领散乱开来,露出大半截苍白细弱的脖颈。

  暖玉生烟,雒洵的脑海中忽然冒出这样一个词,他目光晦暗地在这段优美润泽的冰玉上来回描摹。

  若不是凌霜铭呼出的气息愈渐微弱,他真想就这样直接咬下去,在那片纯白无瑕的玉石刻下独属于自己的痕迹。

  这样精致易碎的美玉,合该收在最柔软的绸缎里,如今却为了上仙界这群蠹虫受尽病痛折磨,危如风中残烛。

  想到这里,雒洵凤眸内掠过一抹寒意。

  既是忘恩负义之徒,不如都杀了。

  或许是他的杀意太过浓烈,凌霜铭自浑噩中惊醒,一把扯住雒洵的袖角。

  苍白消瘦的手在深色袍服间泛起如玉光泽,骨节因用力而泛白。其实这点力道,雒洵只要轻轻一挣就能将袖袍抽离,可他还是任由凌霜铭抓着,甚至微微凑过些,好让自家师尊更顺手。

  还好,看来雒洵并未陷入极端,否则以他现在的身子,是决计拦不住的。

  凌霜铭半敛眼眸,待吐息平缓后低声说:“阿洵勿鲁莽行事,贸然动手只会牵连无辜。”

  雒洵先是不解,不过他动作顿了顿,最后只牵起嘴角:“好,都听师尊的。”

  呵……无辜吗?

  在凌霜铭看不到的地方,雒洵狭长凤眸里尽是讥讽。

  自诩清高的上仙界宗师,只需跗骨之蛆随手一招,乌合之众便蜂拥而上,雒洵并不认为他们是凌霜铭口中的“无辜”。

  他放弃出手,只是不想再惹师尊劳心劳神。

  鹘雀等人不知自己已在鬼门关绕了圈,仍在唾沫横飞地与玉清派弟子文斗。

  “人魔之仇不共戴天,百年来有多少仙盟弟子死在魔族手上。玉清派还是速速交出魔孽,这人界叛徒你们当不起!”

  “林决云,奉劝你莫再执迷不悟,交出魔修你还是天下人敬仰的沐雪仙尊!”

  “林决云不是挺能打吗,怎么现在只会躲在人后做缩头乌龟。堂堂仙尊竟收魔族为徒,把天下百姓置于何地,把枉死英灵又置于何地?”

  玉清派门人哪能接得上话,连御清尘成镜影等人都气得面色铁青。

  一顶又一顶高帽子砸在玉清派头上,不论他们今日是否交出雒洵,都会绕进鹘雀的歪理中,被骂个狗血淋头。

  “可恨,真想一剑拍死鹘雀老儿这个大喷壶。”成镜影默默捏紧了剑柄。

  她身为峰主,动手伤人只会坐实玉清派迫害正道的罪名,牵连的将是全派上下数以万计的弟子。

  眼见双方都被拱起火,已有人忍不住亮出兵刃,一道清润平和的声音响起。

  “鹘长老,若是小徒无状冲撞了你,我会亲自带他前往贵派登门赔礼。”

  凌霜铭由雒洵扶着缓步走至玉清派众人身前,他并未动用灵力,徐徐嗓音却仿佛携了微凉的春风细雨洒在在场诸人耳畔。

  无形硝烟霎时被冲淡,上一刻还争得面红耳赤的人顿觉耳目一清。

  他步履难掩虚浮,看上去一阵风便能吹倒,可那双澄净的眸子环顾四周时,视线相交者均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鹘雀本卯足力气要将这位传说中的仙尊拉下神坛,可真正直面凌霜铭,他的本能的举动也是卑微地俯身,连大气都不敢出。

  “回禀仙尊,令徒不曾与我有过节。”

  “小徒常年随我在玉清山修道,初次踏足俗世,鹘长老便断定他与莫泽狼狈为奸,未免太过武断,也有空口无凭之嫌。”

  鹘雀也知自己理亏,抬头看眼凌霜铭的神情,才谨慎道:“那么仙尊可知,令高足修习了魔功?”

  四周顿时起了一阵嗡嗡的议论声,鹘雀这个问题可谓正中要害。

  在场这么多人都亲眼目睹雒洵同时运用一正一邪两股力量,那浓郁的魔气,即便是个五感丧失的人都能感受得到,且看他林决云要如何为小徒弟开脱。

  但他们看好戏的心思立刻打了水漂,凌霜铭面上神情淡漠,丝毫没有露怯的迹象。

  “这世上万物不过清浊二气,清者是为灵气,浊者为魔。仙道或魔道,不过是修习者丹田内承载的气不同。单纯靠功体将修者划界,太过傲慢,也太过无知。在鹘长老眼中,只要修习了魔功便是十恶不赦之人,真是荒谬至极。”

  鹘雀怔了怔,似是被凌霜铭理所当然的语气震撼到:“魔气缠身会紊乱修者心性,修习魔功大成者无一不是造下无数杀孽的魔头。林决云,世人都道你渊渟岳峙,我才敬你一分,原来你也不过是个妖言惑众之徒!”

  立刻有人窃窃私语地附和,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地传进每个人耳内:“是了,上仙界传承数万年,出过的魔修少之又少。若非林决云其人心术不正,如何上行下效,教出个浑身煞气的魔族妖孽。”

  鹘雀舔舔干燥的嘴,正待再接再厉,一道沛然剑气倏地自他足尖劈过,在地上留下深痕。吓得他当即后跳数步,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雒洵凤眸噙了冷然笑意,静静观视鹘雀的丑态,末了才一字一顿问:“小子有生以来,不过斩了两三精怪,杀了几名魔修,手上未染半点人族血腥。鹘雀长老既然觉得晚辈是妖孽,那必然一生行善积德,普度众生,从未做过恶事,杀过一人罢。”

  这下不光是鹘雀气急败坏,围观的人也有不少面上一阵红一阵白。

  修仙界弱肉强食,为了争夺修炼资源,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别说杀人夺宝,如果真正关系到升境,就是同门相残也有不少人暗地里做过。

  雒洵此话是直接朝他们心窝子捅,还要把糜烂的伤口公然撕开示人。

  “诶你可听说过鹘雀长当年为升到踏虚境,弑杀亲弟鹘鸠夺取巨阙门珍藏的十转万灵丹一事?虽无确凿证据,可鹘鸠一介高手突然走火入魔,实在蹊跷得很。且当时存放万灵丹的宝阁内,只有他们兄弟二人……”

  “林决云,令徒的意思是,我们还得等他真正早下杀孽才可盖棺论定?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上仙界经不起另一个魔头折腾了!”眼见舆论渐渐跑偏,鹘雀青红不定的老脸泛起一丝狠厉,“况且按照仙盟规矩,一旦发现弟子堕入魔道,都要钉上诛仙柱,抽去灵根灵脉,废尽一身修为。难道因为玉清派贵为仙盟之首,门下弟子就可破例……”

  凌霜铭骤然抬眸,隽秀的眉倏地压下,眼瞳内凛冽寒光逼射而来。

  鹘雀一句话没能讲完,乍然对上这双眼睛,顿时惊出一身涔涔冷汗,双腿一僵险些跪倒。

  “雒洵没有入魔。”

  凌霜铭的声音终于褪去和煦外表,一字一句宛如冰霜堆就。

  砭骨的肃杀之气毫无保留地释出,令先前还在大放厥词的人无不胆寒后退。

  “鹘雀,你敢动他?”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