掰掰手指头一算, 自己和百里明分开已经有一个多礼拜了。楚夭寻知道，百里明之所以肯离开，不是真的愿意, 仅仅因为这是自己要求的。
只要是他提出的愿望, 百里明就愿意为他实现。
他要他出现, 他就出现，他要他消失, 他就消失。
楚夭寻怀疑百里明上辈子对自己也是这么个轴法, 因为觉得自己怕他、躲他、讨厌他，所以只敢隐藏在阴影中, 从未鼓起勇气走到自己面前。
真的笨死了。
楚夭寻握起拳头, 在心口轻轻敲了敲。
空洞洞的，仿佛有回声。
他的头脑塞满了纠成一团的乱麻，心却空了。
曾经填满胸口的某种柔软又温暖的物质, 随着百里明的离开, 一起被带走了。
这个人已经渗透进了他的生活, 每时每刻, 无处不在。沉默寡言，做得永远比说得多, 存在感却那么强烈, 填满他身处的每一寸空间。
或许, 他早在上一世, 就已经习惯了这样无声的陪伴方式。
一只凶巴巴的大狐狸, 有尖利的牙齿和锋锐的爪子，森林里的动物都觉得它很可怕, 猎人的枪也奈何不了它。
但其实, 狐狸是很笨拙又很胆小的狐狸, 每天拖着大尾巴来到山丘，隔着远远的距离，陪小王子一起感受阳光和微风。
小王子也不是真的王子，最普通的人类男孩而已，只有那只固执的笨狐狸把他当成王子。
日复一日，时间累积，小王子习惯了落在自己身上的阳光格外温暖，也习惯了吹向自己的微风格外清香。
可小王子却始终不知道，格外温暖的阳光里，有狐狸毛茸茸的大尾巴散发的热量，格外清香的微风里，有狐狸身上散发的花草芬芳。
每天来见他之前，狐狸都会瘫成狐饼，把自己晒得热乎乎、香喷喷。
如果小王子能看得见就好了。
如果小王子能主动朝狐狸跨出一步就好了。
这样的话，小王子一定一定能发现，狐狸伸向他的不是利爪，是软软的肉垫，等待着他的也不是獠牙，而是毛乎乎又暖呼呼的怀抱。
这样的话……
狐狸也不会伤心至死。
楚夭寻蜷缩起身子，捂住脑袋。
他不知道该怎办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百里明，更不知道该如何抛掉前世的负荷，重新和这个男人一起走下去。
其实，在不知道男人就是百里明之前，不管男人如何骗他、气他、害他伤心，他都做不到一直不理他。甚至，气着气着，也就气不动了。
喜欢一个人，远比记恨一个人要轻松得多。毕竟恨需要心劲儿，而爱是在顺从自己的心，毫不费力。
但百里明太特殊了。
百里明的爱也太特殊了。
楚夭寻甚至不敢确定，自己有没有能力和资格，去接受这样毫无保留的爱。
晚上睡觉前，楚夭寻喝了一大杯热牛奶，又往被子里塞了一只充电热水袋。可这么一点热量，只够维持一会儿，他一定会在蚀骨冷意中入睡。
睡到后半夜，楚夭寻觉得被子被掀开，一个人躺了进来，从身后伸手抱住了自己。
那个人的体温很高，身上还散发着清冽的香气，楚夭寻转过头，果然是百里明。
百里明朝他微微一笑，像平时那样用低沉温柔的嗓音叫他“夭夭”。
他目眩神迷，想都没想就伸手抱住了男人。
扑了个空。
他看见百里明坠向虚空，他的身影急速缩小，离自己越来越远。
在一片白茫茫中，百里明变成一个很小的黑点。但他还是看得分明，只是不知道，百里明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为什么要跪着，为什么看上去那么痛苦绝望。
百里明不能这样，他想。那可是百里明啊，百里明怎么可以卑微，怎么可以露出如此无助的模样。
他猜，百里明应该失去了什么极其重要的宝物，比灵魂更重要，所以才会拼命寻找。两只手徒劳地、近乎癫狂地，一下一下试图从虚空中抓握住那再也不可复得的至宝。
究竟……在找什么呢……
楚夭寻很想知道，他拼命竖起耳朵，想听清百里明口中一直喃喃低诉的到底是什么，可他们相距极远，如同遥遥隔着两世，中间横亘着生死，只能听见一些模糊的只言片语。
“我要把他……带回……只要能……任何代价……”
“这是我……唯一的愿望……哪怕……不得善终……”
……
“至少，让那孩子拥有幸福的未来吧！
楚夭寻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浑身已经是大汗淋漓。
是梦？
他大口喘着气，可不管是刚才“看见”的情景，还是依然回荡在耳边的那句祈愿，都清晰得有如真实发生过。
楚夭寻擦掉满头满脸的冷汗，心跳逐渐缓和下来，可随之升腾起来的，却是一阵浓烈的悲伤，压迫得他鼻头发酸，几乎有落泪的冲动。
自己是经历过重生的人，亲身体验过这种近乎神明恩赐的奇迹，便很难把这样一场充满秘密的梦，简单地用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来解释。
而且，这是他第二次“见”到百里明。虽然始终没看清过百里明的样貌，模糊得宛如隔雾望花，但他确定那就是百里明，
第一次见，是在前世他死后魂魄飘荡之际，亲眼看见百里明为自己下葬后殉亡。
百里明伏在灵柩上逐渐停止呼吸，自己的意识也随之变得模糊，醒来后就是重生的那一天。
第二次，就在刚才的梦里，他也一样感受到了那份沉甸甸的、滚烫而又悲哀的心意。
难道自己能重生，是和百里明有关系吗？
楚夭寻辗转反侧了大半宿，第二天挂着两枚很大的黑眼圈去了葛天的工作室。
现在，他已经开始作为助理调香师，参与到日常工作中来了。
楚夭寻知道，葛天早就功成名就，根本不缺钱，以往可能一年都不会去接一个工作。
现在，葛天百里挑一地精心选择每一份工作，其实都是在给他创造很好的实践机会，多多积累经验和名气。
等到了那儿，葛天刚把零食和饮料拿给他吃，外面就响起了敲门声。
很有规律的三下。
趴在他腿上打呼噜的臭臭一下子跳下来，对着门外的人龇牙咧嘴喵喵叫。
楚夭寻心突突跳，下意识就站了起来。
“葛老师，楚老师。”
是李万森的声音。
楚夭寻瞬间失望，腿一软，吨地坐了回去。
葛天站在新买的咖啡机前，拿出新买的曼特宁咖啡豆，慢悠悠地热萃出一杯冰美式，放到李万森面前的时候，看了他一眼，“你脸色不太好。”
李万森苦笑了一下，能活下来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还满面红光。
这些天，明炤的高层都过得如履薄冰，如果人不呼吸也能活，他们甚至想把鼻孔也堵上，只要能不引起百里明的注意。
比百里明更可怕的，只有心情糟糕的百里明。
就连百里明会有情绪波动这件事本身，都反常到叫人后背发毛。
一天天的，跟鬼故事一样，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今天我来是想跟两位老师一起介绍下新项目的背景。”李万森喝了口咖啡，“TRUE ME这边已经开会通过了，愿意以最大的诚意跟两位老师合作。”
楚夭寻一怔，原来葛天老师说要布置给他的新工作，竟然又是跟TRUE ME。
“上次你带去参加品香会的作品，大家都很欣赏。”葛天道，“李总希望你能为品牌设计下一季的主打新品。这是你第一次正式接到商业活动的工作，可一定要认真对待。”
设计TRUE ME的当季主打是多少调香师梦一辈子都不能盼来的工作邀请，在职业生涯中绝对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如果他能顺利完成，不管是口碑还是实力，都将在业界获得无可动摇的双重认可。甚至赶上他师父葛天，也指日可待。
但楚夭寻没有答应下来，反而对葛天道：“老师，我不一定行的。要不还是您为主，我来辅助您吧。”
葛天边喝咖啡边摇头。
楚夭寻问：“为什么？”
葛天放下咖啡杯，“因为我不想工作。”
楚夭寻：“……”
李万森离开之后，葛天看见楚夭寻抱着臭臭窝在角落，耷拉个小脸，写满了不高兴。
他刚要过去薅一把那颗丧唧唧的小脑袋，安慰他学生几句，谁知楚夭寻突然转过头，很严肃地问他：“老师，你认识百里明吗？”
葛天一口咖啡呛在喉咙里。
楚夭寻又问：“这次的工作，不会和百里明有关系吧？”
葛天反过来问他：“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楚夭寻闷声道：“之前的品香会，也是他特别关照过的吧？不然我怎么可能有那样的机会。”
葛天叹了口气，“你是空手去的吗？还是带了瓶不入流的劣等品去滥竽充数？”
“我当然没有……！”
“那不就行了，你在别扭什么呢？”葛天慢悠悠道，“说实话，我根本不关心百里明在里面起了多大作用。你有了机会，抓住了机会，这才是最重要的。”
楚夭寻被他驳得说不出话，腮帮子还是鼓鼓的，心里憋着气。
“哦对了，百里明一直让我不要说，遇上你的那个展会，正是他拜托我去的。”葛天淡声道。
真诚永远是必杀技，楚夭寻愣住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葛天气定神闲，“你现在一定觉得，自己现在这些成绩不是争取来的，而是靠百里明才有的。”
“但你要知道，如果你真的不好，就算百里明再给我一座种植园，我也绝不可能答应。”
楚夭寻拧紧小眉毛，“就为了让您亲自去一趟展会，他送了您一座种植园？”
“……这不是重点。”葛天加重语气，“百里明相信你，极其坚定。我也算是长见识了，一个人竟然能相信另一个人到如此地步。”
楚夭寻咬了咬下唇，“他相信我什么？”
“不要和恶魔做交易。”葛天看着他，“你听过这句话吗？”
楚夭寻低头摸着臭臭的肥肚子，不吭声。
“这句话可不仅仅出现在西方那些无聊的民间传说里，在商界，它更是用来警示那些毫无自知之明的傻瓜，不要妄想从精于算计的恶魔那里，多讨到一分的好处。”
葛天顿了顿，“但是，在我印象里，百里明却傻得可以，只要是和你有关的事情。”
楚夭寻脸腾地烧起来，“老师！”
“在很多父母心里，都不一定认为自己的孩子是最好的。但在百里明眼中，你就是最好的。”
“什么都好，有天赋，有才能，又聪明又努力，好到一定能让我破例收你做徒弟，好到一定能胜过其他所有调香师。”
“当然，事实也证明了，他是对的。”
葛天翘着二郎腿，神情却是难得的郑重。
“所以，你明白了吗？百里明根本没有把那些东西直接塞进你手里，他可以这么做，但他不屑，他只想给你空间，让你自己去飞。”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也不感兴趣。但作为你的老师，我希望你不要因为一时的情绪，辜负他对你的信任。”
楚夭寻不吭声了，只是很慢地点了点头。
新工作算开始了，不过没多久就遇到了问题。
通常来说，打造一支香水，主要有构思主题、调制香水和确定配方三个步骤。
每款香水先要有一个明确的主题，这是调香师在整个调配过程中的感知引导。
主题的拟定一般在动手调制之前，但在调制的过程中，调香师会根据自己的嗅觉感受，对原料配方做出最终判断。
这次的主题倒不用楚夭寻自己想，是TRUE ME那边直接给了现成的。
可TRUE ME每一季主打新品的主题，都是出了名的新奇。虽是追求市场的商业香，但也要求调香师融入天马行空的想法，彰显个性和特色。
这一次更是让人难以捉摸，叫“美丽世界”。
楚夭寻拖着腮帮苦思冥想，他一个瞎子，什么都看不见，哪儿知道什么美丽世界呀。
他试着调制了几个小样，也修改了好几次配方，可显然都不符合，连他自己那关都过不了。
这倒不仅仅因为他很难从一个盲人的角度去理解“美丽世界”的含义，他目前能接触到的香料资源也不够丰富，撑不起创新大胆的尝试。
“唔……确实挺伤脑筋的。”葛天沉吟道，“但也不是没有办法，得求人。”
楚夭寻有点震惊，能让葛天老师说出“求人”两个字，那个人得是多厉害的人啊。
“那就求。”
“求不动啊。”葛天幽幽叹气，“那个人不会卖我面子。”
楚夭寻震惊plus，连葛天老师的面子都不给，那还是人吗！
“得你去求。”
“我……？”楚夭寻有种不好的预感，“我去求谁啊……”
“百里明。”
……
他就知道：）
“明炤集团有一座全国最大的香料种植基地，那儿的香料库不仅品种丰富，还收藏了很多少见的新品种香料。”葛天道，“但那种地方不对外开放，得想办法搞到进入许可。”
楚夭寻有点尴尬。
他不知道该怎么对百里明开这个口。
虽然说起来他是在帮TRUE ME做事，但他都和百里明分手了，百里明现在不光是他前夫，还是他前男友。
突然去找前夫兼前男友，为的还是工作的事儿，肯定会让百里明觉得自己心里只有工作，没有他。
楚夭寻思考了一下，想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他可以去问问叶秘书。
顺便还能问问百里明最近好不好……
不过，楚夭寻现在对叶秘书的印象相当恶劣。如果说百里明是狼，叶秘书就是那个狈。
楚夭寻有时候觉得自己被骗那么狠真不一定能全怪百里明，百里明连话都不会讲，他能骗人吗？指不定都是叶秘书给出的坏主意。
所以，在问叶秘书的时候，楚夭寻特意多留了个心眼，旁敲侧击地、若无其事地、委婉曲折地——
“昨天晚上你老板托梦给我了。”
“……明董最近挺好的，就是工作很忙，这些天一直在外面出差。”
“哦。”楚夭寻也不知是放心还是失望。他摸摸自己的脸颊和肚子，都有点气鼓鼓的，合着百里明心中还是工作最重要呗。
叶秘书直接用自己的权限给他做了一张电子ID卡，说到时候验证一下就能进去了，还贴心地表示基地在外省，路程很远，到时候可以派一架私人飞机去接他，那语气就和“我自行车可以借你骑”没什么两样……
就这么轻松地搞定了，都不用他去求百里明。
事情太顺利了，顺利得楚夭寻都有些不爽，脸颊和肚子气得越来越鼓。
葛天一边给臭臭铲屎，一边观察自己学生的样子，越看越觉得他像一只吹起气的小河豚。
出发当天，楚夭寻被专车接去了明炤集团内部专用的私人飞机机场。
活了两辈子，他还是第一次坐飞机，虽然有专员全程陪护着他，但他还是很紧张，两只抓着小猫挎包带子的手用力到指尖发白。
这种时候，他就真的很想那个谁能陪着自己。只有他才能安抚自己情绪，别人都不行。
这架飞机是富豪们最爱的“湾流”系列，最快也是最豪华的公务机，里面的空间十分宽敞，各种设施一应俱全。
楚夭寻被领去了特等舱专用休息室，本来走得好好的，空姐发现他忽然停下脚步，探过小脑袋东嗅嗅西嗅嗅，像要出洞又警惕天敌的小兔子。
“楚先生，您怎么了？”
楚夭寻又嗅了嗅，虽然机舱内有高级香薰，但还是掩盖不了那缕熟悉的白蔷薇药香。
他嗅觉敏锐，对什么气味都能过目不忘，但没有一种气味能像这种，洇入骨髓，无比深刻。
但叶秘书说百里明这些天一直在出差，自己每天狂搜明炤集团的各种新闻，偷偷总结过一张百里明这段时间的行程表，核对下来叶秘书确实没诓自己……
大概是百里明之前也乘坐过这架飞机，遗留下来的一点气味吧？
想到这儿，楚夭寻又不自觉地鼓了起来。
有点气！他把自己搞那么香是想干嘛？满世界飞来飞去是想给谁闻啊？
以前，当这个大骗子还是小明的时候，楚夭寻对他还是很有安全感、很放心的。但现在，他摇身一变成了高不可攀的明炤董事长……
楚夭寻摸摸心口，觉得里面有点儿摇晃。
不是信不过百里明，是有点信不过自己。
百里明看见的、拥有的，一定是一个很大很耀眼的世界，缤纷多彩。而自己不过是一个瞎子，如果没有他，自己甚至连走出家门都举步艰难。
他是自己那个狭窄又黑暗的世界的全部，但自己却填不满他的世界。
他的世界，随时有比自己更好的人进入，那个人一定不像自己那么依赖他，一定不像自己那样喜欢欺负他，一定……
比自己更值得他去喜欢吧？
楚夭寻揣着一怀沉甸甸的心事，眼睛看不见，鼻子也像失了灵，浑然没察觉周围包绕过来的白蔷薇药香越来越浓烈，如同一张密织的网，将他牢牢笼罩起来。
飞机起飞了。
脚下传来略微晃颤的感觉，楚夭寻一个不留神，整个人重心不稳，非常自然地朝后面沙发上吨地坐了下来。
……
不是沙发。
是两条结实修长的大腿
隔着高级的西装裤面料，楚夭寻甚至还能感受到底下紧绷的肌肉和温热的温度。
他好像……直接坐在了百里明的腿上。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下章是飞机上的贴贴！
（飞机会颠簸，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