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小孩, 没想过自己会成为妈妈。

  大概是因为我没有见过好的妈妈该是怎样,所以连模仿都不知该怎样模仿,对这个角色有着天生的抗拒和恐惧。

  还小的时候, 当其他女生的愿望是当漂亮的新娘,做贤惠的妈妈时。

  我从未萌生过这个念头。我缺少了正常女人应该拥有的母性, 意识到了自己是女孩子中的异类, 不想让别人发现,所以小心地隐藏着。

  单是一个人活着都要用尽全力, 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力量去负担另一个完全依附于我的小生命。

  “看莉香这么严肃,我以为是要说什么重要的决定。”森鸥外夸张地松了口气,“这哪里算是什么异类, 这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思维模式。”

  “林太郎不会觉得这样很自私吗?”无意间透露过自己的想法,被同在音乐社的其他女生指责过。我记得她当时的眼神,仿佛在看不遵循社会规则的异类。就差明着说不想当妈妈的女人不能称之为女人。

  我其实知道自己有点病。敏感, 自卑, 对自我价值的评定稍低。

  尽管是这样的我,遇到了喜欢的人就变得恋爱脑,可以无条件牺牲和迁就别人的我也有绝对不能触碰的底线。

  那就是小孩。

  我绝对不要小孩。

  单单是我,那么所有的痛苦和悔意都由自己背负,我一个人受着就好。但若是有了小孩,那么被迫出生的她就要跟着我一起承受那些痛苦。我不够强大, 不够温柔,没有很多很多钱,也没有很多很多爱, 清楚要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我不希望她也来这里, 也来受难。

  森鸥外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情绪动摇, 伸过手来握住我的, “莉香觉得怎样才算自私?”

  他说过他以前是外科医生,很擅长用手术刀,那之后我便有意无意地开始观察他的手指,很长很温暖,还很白皙,“大概是只考虑自己的感受,不顾其他人。”

  我说话的时候,他认真听着,从来不会走神,酒红色的眸子里总是温柔,“这样不就是了吗,不想要小孩与其说是自私,不如说是一种负责。只有当它出生了却不管不问才能算作自私。”

  “林太郎不想要小孩吗?”

  “不想。”他连停顿都没有就否认。

  我不太相信,毕竟他的恶趣味就摆在明面上,“可是爱丽丝……你的异能都是小女孩的样子,你还很热衷给爱丽丝买小裙子。”

  他咳嗽了两声。

  “但我更喜欢莉香,不想有孩子的出生分去莉香给我的爱,挤占我们本来就不算多的相处时间。”他的手指轻轻摩挲我的手背,“更何况生育本来就是很危险的事,我不想你冒这样的风险。再说,莉香不喜欢小孩子吧,我才不要强迫莉香做不喜欢的事而被讨厌。”

  说到后半截,他的声音从沉稳的成年人变得稍显幼稚,尾音都甩了甩尾巴,带上像撒娇的语气词。

  这个人,明明年纪比我大,但很擅长对我撒娇。

  记忆如同拼图,一片片补足不完整的,让人觉得别扭的人生。

  第一周目里和森鸥外的初见,相恋,再到被他装进黑匣子里顺水漂流的过程。

  第二周目里他的蓄意接近,中途变成人鱼后他的所作所为和他说的话,从人鱼变成人后我刻意抹消了自己的记忆这件事……

  所有的所有都全部想了起来。

  头疼。

  我对森鸥外的感情太复杂。爱,遗憾,伤心,歉意,还有好多无法用语言具体阐释的情绪。

  对于肚子这个意外到来的小孩,这个因为我轻生的意愿而献祭了自己的生命变成蝴蝶咒灵的小孩,我的心里充满了怜惜,感恩,心疼,歉意。

  但是,没有爱。

  我没有办法爱这个小孩,我本来就不存在的母性并没有因知晓它的存在而萌生。

  甚至产生了抗拒。

  我不再是我,我剥夺了一个生命来到这个世界的权力,不仅是剥夺,我还让它变成了只能和我同生共死的咒灵。比那些糟糕的父母,漠视自己小孩的父母要糟糕几百倍,上千倍。

  我不再是我,而是背负了另一条生命的我。我最想要避免的事,最不愿意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

  之前还觉得自己能重活一次是接受了生命的馈赠,现在看来不是馈赠,是赌上一条性命的诅咒。

  最可笑的是,我无法爱的这个孩子,继承了我能实现至爱之人任何愿望的异能。

  她能实现我的愿望,她的至爱便是我。

  让我残缺的左腿长出,让我能变成人鱼的形态。

  爱的天平严重往一边倾斜。我好难过。

  “对不起……”我摁着自己的心脏,“对不起。”

  蝴蝶轻轻地扇动翅膀,是个温柔的好孩子,像在说没关系,又像在说喜欢你。亦或是两者。

  “是因为我答应了让五条悟收养小时候的我,你担心时间线会改变,导致你不会出现,我也会死掉,才强制把我带来这个地方的吗?”我轻声问她,抬眼环顾这片广阔的海域。

  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后,我能通过她扇动翅膀的频率听到她说的话。

  她说是的。

  “那为什么会把我送到这个时间线呢?”能够让我自由地在人鱼和人类的形态上切换,说明还是能够使用异能,但我每次许愿回到原来的时间线都没办法实现。

  蝴蝶咒灵:“讨厌。”

  我疑惑地重复:“讨厌?”

  “不要芽衣也叫妈妈,不要芽衣。”

  “这样啊,我明白了。”因为讨厌那个叫做芽衣的小女孩,所以迟迟不肯回去,是小孩子的嫉妒心。

  “暂时不想回去也没关系,可以先让我醒过来吗?他们会担心的。”

  蝴蝶挣扎着快速拍动翅膀:“休眠!休眠!保护妈妈!”

  “不会有事的,”我安慰她,“我不会让五条悟收养现在的自己,我会让你活下来,我也活下来。”

  我对她的承诺被相信了。脚下的大礁石在消失,四周的海水将我包围,我似乎不像之前那样害怕和厌恶海水,闻到了海风的咸味也不会觉得想吐。

  之前做的那个梦,自己被困在浅金色的光球里,视野一会儿是纯黑,一会儿是青金石的蓝色。原来也不是梦,那是蝴蝶托着我的灵魂在逆着时间的河流往上行走,是真实存在过的记忆。

  我醒了过来。

  眼前是小骨头骤然放大的脸。他黑洞洞的眼眶衬得表情憨憨的。

  病床周边被一群人围着。

  “你总算醒过来了。”五条悟插着口袋,用酷酷的表情俯视我。

  我才刚坐直身体,他的话就不要钱似地咚咚砸过来:“我真是服了你,既然干涉小莉香的人生会对你造成生命威胁,甚至是让你直接消失的话,你怎么不早点说?”

  “我……我之前就说过了啊。”我试图反驳,当时他说要收养我的时候,我就问了现在的我会去哪里,只是五条悟完全没有理解我的意思。

  他凶巴巴地回复:“哪有?”

  “咔哒咔哒!”小骨头隔在我俩的中间,让他不要再凶我。

  “你让开,”五条悟轻巧地拨开小骨头,“我还有事情要问,关于胸口那个蝴蝶咒灵的真实身份。”

  本来作势要咬五条悟的小骨头听到这个问题也愣住了没再动。

  “杰说,这个蝴蝶咒灵是你的小孩变的?”他别扭地问。

  看来夏油杰把看到的东西都告诉了他们,我沉默了一小会儿,硬着头皮答:“嗯。”

  “什……什么?!居然是真的?”难得让五条悟露出震惊的表情,却是通过这样的方式。

  五条悟就算了,小骨头也一脸遭受了重大打击的模样,呆在原地不动。

  “你——”五条悟欲言又止,“你什么时候有的小孩?你有交男朋友吗?”

  我琢磨着该如何回复他,他又接着问:“你才几岁?”

  “二十一。”

  他一哽,“二十一?还小吧?”

  我:……比十六岁的你大了整整五岁呢。

  我看向夏油杰,看来他没有把见到的所有事情全部告诉他们,至少没有提及时空穿梭的事。

  夏油杰眨眨眼,“只是说了咒灵的身份,其他的都还没来得及说。”

  面对几人炯炯有神的眼睛,甚至连硝子都难得产生了好奇心,但我现在心里还很乱,所以没有心思给他们说来龙去脉,所以找起了托词:“那个……我想先休息一会儿,这个事之后再说好吗?”

  五条悟显然对我这个回答不满,但他还是不情不愿地体谅了我一下,“真是拿你没办法,那你先休息。我们晚上再过来看你。”

  他们几人接连离开,又只剩下小骨头和我。

  “咔哒。”他拉着我的被子往上提了提,“咔哒。”

  “我已经睡了好长时间,不能再继续睡下去了。”我掀开被子,套上拖鞋,径直走到窗边。

  从这里往下看,刚好能看见他们离开的三人正要往医院大门的方向走去。

  对视线相当敏感的五条悟转头再仰头,对上窗边的我,把沿着鼻梁滑下很下方的墨镜推回去,朝我挥了挥手算作告别。

  潇洒的姿势简直像是私下排练过好多次。肯定感觉良好地觉得自己帅爆了。

  但确实挺帅的。

  我也朝他挥了挥手。

  小骨头端着温水过来,“咔哒。”

  我把视线从离开的三人身上挪开,端起水杯,“谢谢小骨头。”

  用水润了润嘴唇后,我端着水杯靠在窗户边,看到自己的脸映在圆形的水面上,又发起了呆。

  “咔哒?”在想什么?

  小骨头靠过来。

  “在想很多事,因为大脑被信息挤满了,所以正在慢慢消化。”关于森鸥外,关于蝴蝶咒灵。

  小骨头用食指虚指了一下我心脏的部位:“咔哒?”咒灵吗?

  仗着小骨头可爱,我没什么芥蒂地开始说心里话:“一半一半,除了小蝴蝶,还有自己曾经的恋人。我之前使用咒灵的能力强行把他给忘了,现在,又全部回忆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