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的光景里, 村户一派热火朝天的播种。

率先要培育的就是自家的秧田。

稻谷从播种到成熟要历经四个步骤,首先是浸稻种,接下来才是播种。

播种前会用稻秆把稻谷种子包起来在水里浸泡,待到泡过的稻谷种子发芽了, 这才将种子密密麻麻的洒进泥巴翻耙的细软水田里, 而这块田被称作为秧田。

待到秧田里长高出来的稻秧有一个月后, 再把这些稻秧连根扯起来分别栽到其余水田。

分栽以后, 待到秋时稻谷成熟就可以进行收割了。

而下三月间正是播种的时候。

秦小满和杜衡两口子把发芽的稻子撒进秧田里,今年暖和, 稻谷发芽率不错, 浸泡的稻谷种子差不多都发芽了。

一亩地的秧田半天都用不了就可以拾腾好。

撒秧不费功夫, 忧虑的是撒种后天气变冷,又怕虫害。

这年头没有胶布可以笼在秧田上头, 给稻秧保暖, 还能防止鸟雀跳进田里吃稻秧。

尤其是才播种的日子里, 这些稻谷才发芽吐出个白生生的嫩芽,鸟雀跳进田里会啄食。

这时候就要靠人守着呵斥想飞来的鸟雀,但人总不能一直守在田里, 于是旷野田地之间就多了许多的稻草人, 立在田里土地上, 在风中摇晃吓退鸟雀。

“满哥儿, 今年你们两口子育下一亩田的秧苗啊, 是要种不少田噢。到时候我这秧苗要是不够啊,怕是要管你们借点。”

“我相公说糟践下来后还不晓得够不够分栽咧,拢共种不了多少田。”

“一亩田的秧苗, 够分栽二三十亩田了, 你家里不是二十亩田嘛, 怎么都够了。这稻秧分栽也不能种的太密,不然要互相阴着,田里肥力不够收成不好。”

搭话的中年男人腆着脸道:“你不会是借口不想借稻秧给姨父吧,我不过是开个玩笑,你这孩子可太较真了!”

中年男子笑仰了一下下巴。

看着年轻的小两口撒完秧苗后又在秧田边的地里忙碌,他眼尖儿一下子瞧见麻袋里装的是菜籽,光着脚从田里走了过去。

“这是孔姨父。”

瞧着过来的中年男人,秦小满虽然很不爽,还是跟杜衡介绍了一声。

杜衡客气的叫了人。

“哎哟,这不是书生嘛,没想到还会下地呢。”孔照祥凑过去:“今年还要点菜籽啊,真不错咧。”

说着就在麻袋里抓了一把菜籽起来:“哎呦,这菜籽种好着咧,是城里买的还是自家留的啊?”

“城里买的。”杜衡实诚说道,如此有些廉耻心的也不会提出要人家的种子的话。

孔照祥却充耳不闻,说着说着就想把抓起来看的油菜籽要往自己兜里装:“我们家里还没有种过这油菜,今年也撒两颗看看咧。”

“姨父想种那可得赶紧去买些种子了,要是错过了时节可就种不成了。”

秦小满眼疾手快抓住了孔照祥的手,拽着人不松开。

孔照祥的手被捏的生疼,只好龇牙把手里的种子放了回去。

小满这才丢开了他的手,孔照祥连忙甩了甩手:“你这哥儿手劲比那牛还大,我不过是开个玩笑看你认真的,不说是亲戚还是乡亲咧,小气的很。”

男人骂骂咧咧的退了回去,继续到自家秧田里去忙碌了。

杜衡蹙起眉:“这就是你先前跟我说的爱贪便宜小肚鸡肠的姨父?”

“可不就是他嘛,偏生地还离咱们家的这么近,烦人的很。咱们要把地看好了,指不准就来偷我们的菜苗。”

杜衡看着气鼓鼓的哥儿笑了一声:“不会吧。”

“那是你没见识过他们一家的德行。又懒又爱贪便宜。”秦小满骂咧道:“大伙儿都忙着开始撒稻种了,他还搁那儿耙秧田。”

“你看看他们那水田,水都没有多少,都不能叫水田得叫干田了。每年收成不好只在那儿怨声载道的,也不想想干啥收成不好。”

杜衡顺了顺秦小满的背:“好了,别生气,管旁人的。我把地理好你可以撒菜籽种了。”

“嗯。”

秦小满把种子洒了,杜衡又在种子上头撒了一层细腻的薄土。

两人晚些时候忙完才收工回去。

开春以后白日子长了,秦小满早早催促着杜衡回屋去睡,地头的事儿忙完夫妻的事儿也还有的忙。

过了两日,夜里下了场春雨,滴滴答答细细绵绵的下得有一个多时辰。

次日,窗户亮起来的时候秦小满也醒了。

“年前定下的小猪已经可以出圈了,我今儿去背回来。”

一早上秦小满一边穿衣服一边对杜衡说道。

杜衡打了个哈欠,轻轻捏了一下秦小满的腰:“把牛赶去运吧,背着多重啊。”

秦小满腰缩往后躲了些,他抓住杜衡的修长的手:“我腰还疼呢,昨晚上只比前头好一点点。”

“是吗,昨晚上有些人可不是这么说的。”

秦小满也没急着争辩,眼睛转悠了会儿,他趴到杜衡的胸口前:“下回换我在上头呗。”

“啊?”

杜衡闻声从床上爬起来,他看着一脸认真的秦小满,迟疑了一会儿,旋即又敛眉笑了起来。

看来是尝到甜头了,这哥儿。

“啊什么啊,就说成不成吧。”

杜衡捏了捏秦小满的脸:“成。”

秦小满见他答应,喜滋滋的在杜衡额头上亲了一口:“起床!”

两人吃了早饭赶着牛车去了一趟村民家捉了一对小乳猪,花费了将近一千文。

“这两只小猪养到过年,养壮实些卖掉,不单成本钱能回来,还可以赚上不少。”

往年他都只养一只,今年土地扩耕,牲口也多添了,他心里美的很。

“过年的时候你再做点香肠嘛,二叔同我说前些日子他在城里碰见堂叔,他说我们年初送他的香肠味道很好。”

“好啊。”

两人正说着,杜衡看见主路旁头的田里水比下雨前深了一点:“我去看一眼我们的秧田怎么样了。”

“昨儿那点小雨不碍事。”

秦小满话虽这么说,但还是勒停了牛,跟着杜衡一起去看秧田。

“呀!田里的水咋变得这么浅了!”

秦小满还没有到田边就嚷了出来,远瞧着自家的水田里的水浅薄的只面住泥巴,他还不信,紧着步子跑到田坎边发觉还真没看错。

“昨儿夜里下雨,怎的田里的水不多反倒是少了!”

“那便是你田里的水太多了把田坎冲垮了嘛。”

一道声音传过来,秦小满才见着下头那块田的田弯处走出来正在撒稻种的两口子,正是他姨父和小姨父。

秦小满瞧见两口子的田倒是水汪汪的,起码三个指节深了。

“你把我家田坎挖了口子,让水流你们田里!”

杜衡看着流水出去的缺口,连忙刨泥巴给堵住,眼虽是瞧不出到底是人力抛开的还是水冲垮的,但是那点春雨确实不至于冲垮田坎。

他查看田坎的功夫,秦小满已经脸红脖子粗,撸起袖子一个纵身就跳到了下头的田里。

“你们竟然敢挖我的堤,我跟你们没完!”

“!你这哥儿,说话可得凭证据,你瞧见我挖你田堤了啊!?”

两口子原本还气势汹汹的,看见跳下田的小满一下子就怂了,连忙往后退:“满哥儿,你可不敢打人!我、我告诉你,你要是动手我可……..杜衡,杜衡,快拉着你家满哥儿啊!”

“小满,别动手!”

杜衡赶紧绕着跑下田去,他一把抱住哥儿的腰,气鼓鼓的人浑身蓄满了力,要不是自己两只手勒着,人就要动拳脚了。

两口子见着秦小满活像眼睛发红的小牛犊,属实也有些怵,好在是稻种已经撒完了,两人可以借故赶紧走。

“什么人呐,对着亲戚还想动手动脚的,走,回去了。”

秦小满眼瞧着两口子离开,他挣脱开杜衡:“你干嘛啊!这明摆着就是他们两口子干的,不给他们一点教训还想着使坏!”

杜衡拉着秦小满的手,耐心道:“你要是真给他们两拳头,到时候反咬咱一口,指不得还要赔他医药钱。”

“我就是气,这种人就该邦邦给他两下!”

秦小满扬起脚冲着两人离开的方向空踹了几脚。

“恶人自有天收,他们把水引到自己田里不见得是好事。”

杜衡牵着秦小满上了田坎,迎面来的风吹到脸发冷。

水田里蓄积的水太深,洒下的稻谷未曾全然沉底,大风过来荡漾起水波,平撒下的稻谷被吹刮堆积在了一块儿。

秦小满怔怔的瞧着,他侧身看了一眼杜衡。

杜衡笑道:“他要是不窃咱们田里的水也不得遭这场灾害,就等着他们着急去吧。”

他爬去上一块梯田里,在那一块自家的田里开了个小缺口。

幸而是两块田都是自家的,秧田也选在了底下的那一块,缺水可以从上一块梯田放。

如若不然,还得去河里挑水过来,孔家的属实也是心眼儿坏。

“缓着些,咱们家的也才播了落日,根苗没有长稳。”

“我在最边上开的口子,不会冲着稻种。”

两人守着水缓慢流到了秧田里蓄到一指节才封上。

孔家两口子本身也不是村里勤劳的那一批农户,稻种撒下后的两三天里没有落雨,又见着秦小满跟杜衡扎了三四个稻草人插在秧田和旁头的地里。

杜衡扎的稻草人栩栩如生,又用料子轻的破布在稻草人身上系着,就是吹点小风那布条也飘的老高,鸠雀都不敢飞到这片儿来。

两口子占了这便宜,撒了种子后过了四五天才想着来看看稻秧的长势。

一到田边就号了出来:“俺家的稻秧咋长这模样了!”

地里锄草种地的村民听见一声粗噶的喊叫声,见着孔照祥在自家田坎上又跳又叫,活像条发了疯的牲口。

大伙儿面面相觑:“这又没有落雨暴晒的,照祥喊个啥?”

村长也在地里播种,见状停下锄头问了一句:“照祥,咋的啦?”

那人哪里有心思回话,一个劲儿在自家田埂前跳脚。

“这是咋的了嘛。”

村长见人不答话,丢下活儿上前去瞧,村民见着村长都过去了,连忙也跟着过去看热闹。

“呀!照祥,你家的稻秧咋的团在了一起,是不是撒稻种的时候没有撒匀啊?”

村民在围上田坎,孔家秧田的稻种一团一团的在水深的凹陷窝子里,春日里已经长出芽孢的种子沾着泥土本就很快能扎根,眼下这稻谷已经四五日了,早长进了泥里。

稻秧开长本是喜人的事情,但是团在一起太密集了会影响稻秧的长势不说,到时候分栽更是不好分开。

孔照祥着急的直跺脚:“就是手再抖也不会撒的这么不匀!”

“那说不准噢。”

秦小满过来看自家的秧田,老远就见着他那姨父的田埂上聚集了许多村民,就晓得孔照祥总算是发现了他田里的秧苗长的不对。

他赶紧拉着杜衡跑过去,生怕慢了错过了热闹。

“是你!就是你把我的秧苗弄成这样的!”

孔照祥看着秦小满抱着双手走过来,一脸瞧好戏的样子,恶狠狠的就要上去拽秦小满。

“照祥,你胡闹什么呢!”

村长呵斥了一声,两个年轻的壮力一把拉住孔照祥不许他生事儿。

杜衡下意识的也拉着秦小满,他倒不是怕孔家那个冲过来打到小满,实则是怕小满炸毛起来给孔照祥几下。

小满一点不怵:“我倒是想有本事给你弄成这样,那撒到了田里的稻谷我咋给你刨到一起去?莫不是一锄头一锄头的勾过去的。”

大伙儿也觉得不可能,就算真的有过节,但农忙时节里谁有这么多空功夫来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一时间大家都用责怪的眼神看着孔照祥,满哥儿脾性本来就不好,一个做长辈的还这么跟人家闹像什么样子,再者这事儿本来就跟小满没关系。

还是村里的老庄稼汉五福叔蹲在田坎上,伸手拨了拨田里的水:“照祥啊,你这秧田里的水太深了,是不是播种的时候起风了?这八成是撒播的时候种子没有沉底,风大搅动水把种子给卷在一块儿了。”

“啊?”

孔照祥听着村里的老庄稼人这么说,竟然急哭了起来:“那我这稻秧咋办啊!”

“要不然把长一块儿的都用密钉耙子给耙散开吧,反正才播不久。”

“那哪成,都已经生根扎泥里了,虽说不深,但是那耙子一耙伤了稻秧根子,耙开也不一定长。”

村民七嘴八舌的,说了半天也没个结论。

秧田是春耕的关键,但说到底不是自家出了事儿,大伙儿也只是出点子派不上用场的主意,没真着急。

眼见着孔照祥一个人在那儿嚎叫,还是五福叔道:“怕是不成了,这秧田不敢去折腾洒下的种子,干脆赶着时间还早,赶紧再开一块田撒谷种吧。”

“且不说家里没有几亩田可用,这重新料理一块田出来撒播种子又得花钱,家里才多少点稻谷啊。”

村长这时也发话道:“谁让你把秧田里蓄那么多水的,撒播天气也不看好。”

“再者这都撒播好几天了,咋的今儿才发觉嘛,平素也不来盯着些。”

孔照祥自知是吃了哑巴亏,心里是又悔恨又伤心,却又是不甘:“满哥儿,你天天过来看自家的秧田,见着我家的稻秧不对也不说一声,是没把我当亲戚的!”

秦小满冷笑了一声:“姨父你讲不讲理,这究竟是谁家的田,自己看管不好还怪起旁人来了。这阵子农活儿那么忙,我来也只瞧一眼自家的秧田,谁有功夫给你守着你家的田啊!”

“是嘛,照祥你就是再着急也不能这么说啊,谁也没义务帮你看着田的。”

村民难得帮着秦小满说了一次话。

诸人一通相劝,秦小满也挤着进去假心假意的安抚了两句。

孔照祥见着秦小满,心里更是火大,但是大伙儿都在,他也不好说什么。

这朝要损失稻谷不说,只怕耽误了时节。

心里有气也没地儿撒,被大家劝着赶紧去开新的田来补撒种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