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 县府复衙后,县里又赶着停休的水利工程。

黄家对此次县府采买建料的事情十分重视配合,还自派了人协助工房的人采集石料和伐木,民饮河的堤坝也是肉眼可见的补筑了起来, 开年给水渠镶石已经到了县城外的起巧村。

秋阳县的天气暖和, 春日到的也比其他地方要早。

不过一月底就能见着晚秋落完树叶只剩下枝干的树木长出嫩芽来, 像是急促向阳的李树已经有开花的。

休沐的时候天气暖烘烘的很柔和, 杜衡要去村里看看水渠水车的建造进程,外在到黄家的石场去瞧瞧采石。

看着过年吃的很多, 已经明显有点圆滚滚的两个崽子, 尤其是澹策, 抱着已经比哥哥还要沉了。

杜衡觉得好笑,想着休沐不忙也便带着崽子出去走走, 当是消减一番年节里长圆的身体。

开年县里还有些过年的余热, 人来人往马车驶过县街有些慢。

承意和澹策一起趴在卷起了帘子的车窗前, 看着外头的街市。

秦小满很想把两个崽子抱进来老实坐好,只怕撅在窗口前看到街市上的小玩意儿吃食的又吵着要买要吃。

不过杜衡知晓崽子的脾性,提前约法三章, 若是在街市上又看见想买的东西吵着要买的话, 那就不能继续去乡里。

小崽子都答应只看看热闹, 不买。

“爹爹, 爹爹!停一下马车吧!”

杜衡才安静了一会儿, 听着承意的声音,他挑起眉头:“不是说了不买东西的嘛?不想去乡里啦?”

澹策连忙指着外头道:“那个人好可怜,给他一点钱吧。把澹策的压岁钱给他。”

杜衡和秦小满循声看出去, 瞧着街边上有个老伯在乞讨, 衣衫褴褛的在过年余热下一众都穿的整齐的百姓面前显得愈发的可怜。

他抬手叫停了马车, 让下人领着两个崽子前去布施。

秦小满见着两个小崽子给乞讨的人碗里放了一把铜板,紧接着好几个人都围了上来乞讨,不免叹了口气:“而今县里生意往来倒是比咱们刚来县城时要热闹了一些,可县里乞讨的人却还是四处都能看见。”

杜衡当然也晓得,只是县里事多冗杂,也不是一来就能处理每个问题。

但这些没有田地依所的流民肯定是要解决的,在县里影响市容倒是事小,好好的人口当该是安置才是。

“一样一样来吧。”

进了村里,小家伙都很开心,空气之中已经有春风泥土的清新气味。

澹策张着嘴巴大口的吸着空气,在田埂上跑来跑去,一会儿给承意摘点开了的白李花来带在头发上,一会儿又拉着人到长了细软青草的干田里去捉只有小指头一半的新蚱蜢。

秦小满不知从哪里找出来了个纸鸢,春风把蝴蝶风筝轻轻扬起,父子仨在旷地上迎着春风放风筝,其乐融融。

杜衡正预备也去扯扯风筝线,工房的一个干员却急匆匆的赶了过来。

“石场上抓着了个滋事的,黄老爷听说大人在这头,可要过去看看。”

杜衡闻言眉心一紧,同家丁说了一声,连忙同着干员去石场。

“杜大人来了!”

杜衡此次来乡里本就有意要去石场看看,前去的村子距离石场并不远,不过一刻钟就到了。

他从马车上下去,石场上嘈杂后随即便安静了下来。

当即几个被扣住的人就按跪在了杜衡身前:“这些人怎么回事?”

黄闻广立回禀道:“昨日下夜里这几个人偷偷混到了石场,意图将场棚中屯放的炸药点燃投于新采打磨好的石板上损毁石料,幸而是石场巡逻的人将其当场抓获。”

杜衡见为首之人一直低垂着个头,他微抬下巴,扣人的县兵便当即捏着滋事者的下巴抬起。

看着面前熟悉的面孔,杜衡紧着眉头:“雍二?”

“这年前才放出去没两个月,怎的,这是手脚又痒了安生不住还是说已经痛改前非想来石场上服役啊?”

雍二斜着眸子没脸面看杜衡,两回撞到铁板上,自是心情不佳,也是没得狡辩。

“作何要来石场上滋事?”

雍二未有作答,后头的县兵把雍二的胳膊捏的咯咯作响,雍二咬牙道:“老子就是不爽,看不惯人来人去的修什么水利。火药炸山石轰隆作响吵得老子睡不着!”

“在大人跟前你还敢出言不逊!”

县兵更加大了些力道。

眼见着雍二额头上已经沁出了冷汗,嘴里却不吐一句实话,杜衡摆摆手:“把他押回南监去,关在最里的一间,那里隔音好,吵不到人睡。”

雍二闻言张了张嘴,却又无从反驳,闷声被扯了去。

黄闻广见人散去,上前同杜衡道:“草民觉着雍二背后定是有人指使,只是这地痞子嘴巴严实,草民无用未能撬开。”

便是黄闻广不说,杜衡心里头也有数,一个县里的流氓,若是无事怎会想着来炸石场,便是不服先时被县衙扣押,那也不会用这般得不偿失的法子来报复县府。

他既前来毁坏石料,显然是冲着黄闻广来的,修筑水利所需的石料需先开采大石出来,再由工匠打磨成所需的石板石墩形状,所需人力不少。

雍二把打磨好的石料炸烂,势必会影响修筑的进程,到时候县府问责下来,自是黄闻广兜着。

好在是黄闻广接到此次县府的采买很谨慎,知晓有些人户势必不会让他安生,且不说先时并未有直面的利益冲突便如此,更何况现在有了利益冲突。

他加强巡守,果然是逮着了不安份的。

杜衡道:“你且好生看着这头,县衙里会再做审理。”

.....

“雍二被抓了!”

魏鸿明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自家宅子里同云青文掐架。

晃眼二十好几,芳华不在。

云青文看着周遭的同龄之人都已经儿女双全,他年少之时落过孩子,身体受了些损伤,和魏鸿明感情和睦的那两年光景里大半的时间都在调养身子。

后头来了秋阳县,魏鸿明暴露本性,他傲气同丈夫没少大闹,一吵便回娘家去吓唬魏鸿明,起初两次倒是还能震慑魏鸿明一二,前去好言好语的将其哄回来,次数多了,这招自也就不再管用。

不单是魏鸿明烦了不再理会,云家也受不得云青文这般闹腾。

当初云家本就不看好这桩亲事,云青文不守礼数先斩后奏和魏鸿明搅在一起本就伤了云家情分,后得偿所愿却又不好好过日子,闹来闹去的让街坊邻居常看笑话,惹得云家的名声都不堪了起来。

云青文每回吵架后回娘家说话也不好听,还像出嫁前一般半点不稳重,时常生些是非出来,幼年时如此家里人也只是觉得娇气些,这成亲了也不见收敛改变,那便是不懂事了。

又成亲近乎七八载了,竟也还没有一儿半女,娘家人自也渐渐不待见起来。

云青文眼见是已经两头都不讨好了,日子稀烂也得过,年初又从娘家回来预备和魏鸿明和睦过着,怎么也得生个孩子傍身。

然则回来就见着自己不在这段日子魏鸿明竟有纳了个新的妾室,家中小的已经七八个,通房更是没得数,他当即气焰就起来了。

进门瞧着魏鸿明斜躺在软塌上,这几年养尊处优早没了年少之时的风度翩翩读书人模样,身子发福腆着个肚子不说,原本棱角分明的脸而今像块长了眼睛口鼻的菜板一般,肥腻的让人不想看。

而下竟和那卖唱出身的娇娘勾做一团,张着嘴让那娇娘喂剥开的葡萄。

云青文看着这景象既觉得愤怒又觉得反胃,登时什么好生过日子生孩子傍身,立即就摔杯砸盏起来。

“你这是做甚!同那街市上的泼妇有什么区别!”

“你还有脸骂我泼妇,也不瞧瞧你是什么狗头嘴脸!”

两人粗俗的互相指责起来,娇娘见着这阵仗连忙瑟缩着钻了出去,眼看着两人就要动手,管家急匆匆的跑进来叫停了两个人。

“若不是还有要紧事,今日非赏你两个嘴巴子不可!还不赶紧滚回你院子去!”

“你以为我还想见着你这张脸!”

两人不欢而散。

魏鸿明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同管家询问了事情经过。

本就被云青文闹得生厌,而下听闻下头的人办事这么不谨慎,更是生气。

“这雍二在牢里关了两个月脑子也给关锈了不成,做事这般马虎,而下被抓了活该死在里头!”

管家自知魏鸿明说的是气话,道:“所幸雍二嘴巴是个严实的,黄闻广拷问了好一番都没吐出一个字来,而下虽被关进了南监里,但他也都是县牢的常客了。”

魏鸿明吐了一口浊气:“他嘴巴是严,这些年没少替我办事,我是晓得他的。怕就怕那小知县对魏家生了疑。”

“他就是再生疑又如何,没证据的事情又能耐人何?”

魏鸿明压了压眸子,嗤笑了一声:“也是。那小知县就算听了黄闻广的话对魏家有所怀疑,他又能如何。”

然则过了几日,县衙里便出了张公告,此次水利兴修进程稳健有序,黄家不单协助配合得当,还抓住了意图阻碍水利建造的滋事之人。

县府对黄家大为褒奖,赏了城南的五十亩荒地的开垦权,鼓励县中乡绅大户向黄家看齐,同县府朝廷出力。

县中大户早知与县府搭上关系少不得好处,只是没想到竟然会好到如此。

临春农桑,紧接着黄家大肆招揽雇农开垦荒地,念及荒地耕种头两年收成不好,同县府请示了收成做五五开。

一时间许多雇农都涌向了黄家想开荒地种植。

原本跟随魏家的许多雇农不堪压迫,只要是未曾拖欠魏家钱银田产的立马都辞了魏家转而投在了黄家门下,情肯前去开荒地种粮食拿五成的田产,也好过在魏家的手底下拿现成的土地一两成的粮产。

魏家不把雇农当人看,但凡有旁的选择雇农也都不愿意投身于此,而下有了新的去处,自是能跑的都跑。

一时间魏家手底下的雇农便走了四分之一数,没走的也是已经在压迫之下拖欠了魏家钱银轻易走不掉的。

县府又鼓励乞讨要饭的流民重新安家立户,凡县中大户愿意先接济流民提供粮食和住处者,按照流民人数可得相应的荒地开垦资格,但与开荒前几年与雇农的田产所收只能同黄家一般五五分成。

有意的人家可进县衙做考核,一旦通过就有了资格。

县里的大户也会盘算营生,田地是民生之本,谁户人家不愿意手头上多些土地出来,即便这秋阳县地广人稀,可没有县府的令,寻常人买不到也没资格开垦,而下这是一桩长久营生,许多有些能力的人家都想前去碰碰运气。

率先的自是黄家与之交好的人户,县府评断了之后好几户都得到了或多或少的荒地开垦权。

与此同时,好多的雇农都涌向了荒地上,先前占拿高田产分成的人户手底下的雇农都走了不少。

眼见春播在即,原本拿捏的死死的雇农一下子腰杆子硬了起来,县里好些大户都慌了,连忙重新招纳雇农。

然则需要土地的雇农甚至于流民都有了去处,在那般严苛的分成条件下,谁人有得选下还直直往火坑里头栽,哪里还招纳得了新的雇农。

县府要求申领了荒地开垦权后今年就必须开垦种植,手底下的雇农原本就已经不够使,这些人户不单活生生的错过了申请机会,还得愁今年土地春耕人手不够的事。

一众以魏家为首的人户纷纷前去寻魏鸿明商量对策。

魏鸿明看着县府里开年来接二连三的告示,气的肝疼。

这朝是看了出来,县太爷耳聪目明,只怕是早晓得了雇农的事情,于是跟黄家撺合在了一起,眼下就是要整顿雇农产收之事。

“你们怕什么,手头上又不是雇农都跑了,多分些地给剩下的雇农还不是一样能种地。熬过了今年的风头也就是了。”

“可雇农没日夜的干也只耕种得了那些田地,分到手的太多,春耕下种的时节也就那些日子,若是错过了时节,秋收产量定然受损。届时亏损的还是......”地主小了声音下去:“邹家是小人户,比不得魏举爷家大业大,就看着一点田地粮产过日子......”

却也不是地主见风跑,比之魏家的产业,自家确实是亏损耗不起的。

魏鸿明听这般话心头恼怒,但还忍着一副和善:“那你们的意思是什么?”

“要不然就降低些与农户的田产分成罢,否则,这当口上实在是招揽不到人了。县里天气暖和,春耕农桑早,还需得尽快招到人......”

眼见着魏鸿明脸色越来越难看,地主噤了声。

魏鸿明听手底下人的这话,便晓得是那小知县赢了,他做那么多不就是想打破原来秋阳县雇农分成的规则嘛,要逼着大户降低与雇农的田产分成,否则依照目前的分成,定然是招揽不到雇农。

“你们既早都有了主意,又何必再一同前来此处寻我商量,自去做便是。”

因利而聚,现在还得因利而散,魏鸿明自知大势所趋是拦不住这些大户了,若是闹得太僵只怕被反咬,毕竟一户好对付,群起就不好对付了。

现在魏家已经失去云家大半的助力。

不过他最气恼的是因为这些人降分成,他也必须得跟着降。

原先县里的分成与他地不同能持久至今,那是因着本县八成人数都是东家分成高于朝廷的规定,大环境如此雇农再苦也没得说,换了这家那家只会更高。

而今一旦大多数东家降了分成,县里的分成大多数都是四六,若是有三七二八的存在,那就是特立独行,与先前的道理一样。

雇农不满前去县衙闹,先时是法不责众,一旦落单县府定然处置。

人散后,魏鸿明气的血气翻涌,堂中的桌凳没少受罪:“杜衡还真有两把刷子,怪不得能把蒋作无那老东西给整走了,还真是我小看了他!”

杜衡得到县里的人户暗暗都降低了粮产分成以后,正在内宅的书房里给他的那些曾经交好的同窗师兄们写回信,交换着离开白榕书院后的生活。

“总算是熬不住了,幸得是有黄家作为开口,不然事情还真没那么容易施展下去。”

秦小满道:“我今儿出去买菜看见街市上乞讨的人少了好多,都没如何看见了。”

杜衡笑道:“已经到户房去登记重新立户了,不过手脚好能干活儿的先被选走,还剩下不少老弱病残。但能安置下多少就先安置着,等过了春耕就晓得还剩多少,届时县衙在安置这些老弱病残的也更容易安排些。”

先时的流民群体过大,县衙实在也是接不下来。

秦小满乐呵道:“现在流民被安置了一大部分,县里少见,过两日府上过来考课的官员见着印象也能更好些。”

地方官员五年一次考校大选调任,但并不是五年才考察一次,实则是每年都有考评的,只要没有极大的过错或者大功,或者朝廷有特别的安排,五年内的考课是不会有什么变动的。

且考察也不会像五年一回的大选那么严格,一般就看看粮产赋税收成一类的,再看看官员的风评名声,比较轻松一点。

因每年下半年的时候适逢秋收,地方上事情繁杂,上头也不便过来考察,一般都是第二年开年春耕之前来评考,这时候前一年的赋税产收上头也已经收到了,又是县里相对于清闲的时候,过来评考是最合适的。

杜衡倒不是为了应付评考才安置的流民,只是时间恰好而已。

当然给百姓做了实事,上头能赏识自己再得个优评,那就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