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晏忍着痛从泥土之中爬起。

  崖畔并非垂直向下, 而是呈60度倾斜。

  他意识慢慢回拢,想拿起手机问事情解决得怎样了,然而他一动作, 手臂就传来撕心裂肺地疼痛。

  他左手动弹不得。

  崖上传来一阵争执打架的声音, 掉下来之前他匆匆看了一眼,来人应该不少,可是那个人贩子像是一个不要命的疯子, 女孩落到他的手中, 凶多吉少。

  缓了一段时间后, 他想打电话问问上面的情况, 手机铃声先他一步响起。

  屏幕在滚动中不慎摔碎,只勉强能看清来电人的信息,他接通:“喂, 妈。”

  徐涧担心得声音都在颤抖:“小晏,你还好吗, 你在哪里, 有没有事?”

  一次次让徐涧担心, 沈南晏很不好受, 他垂下眸,说:“我在发生争执的崖畔下,我好像……骨折了。”

  联系到他后, 镇上的人很快打着手电找来。

  他被送到镇上的医院,医院简单处理后建议转院去大城市的医院看看,于是沈南晏又连夜被送到了南城。

  南城的医生面对这种情况, 也只能保证尽力为之, 如果想要恢复到正常状态的话,最好还是去更大的医院接受治疗和康复。

  徐涧在一旁哭得眼睛红肿, 最后还是听从医生建议,转院去了临城。

  医生说的许多专业术语沈南晏和徐涧都不明白,徐涧也有意不让他知道太多,尽管他再三表示自己能够承受。

  沈南晏在第二天下午做完所有检查,晚上八点才昨晚第一个手术。他从手术室回到病房,徐涧陪在旁边,双眼通红。

  徐涧道:“医生说,骨折挤压了神经,再加上一些别的原因,恢复期可能比较长。”

  沈南晏点点头:“嗯。”

  “妈妈想,学习和身体比起来,当然是身体更重要,所以高二下学期,你就安心待在这里做康复治疗,康复顺利的话,以后弹钢琴也没问题。”

  钢琴是沈南晏的心结,这是奶奶对他的期望。与决赛失之交臂,说不难过是假的,只是他习惯了自我消化,不擅长对外表达。

  沉默许久,他避开钢琴的话题:“回南城做康复治疗不行吗?”

  徐涧摇摇头:“这里的医疗条件是南城比不上的,你今年才十七岁,未来还有很长的人生路要走,手是你一辈子都会用到的重要部位。”

  这些话其实医生也跟他说过,留在这里治疗对他而言是目前的最佳选择。

  可是,一整个学期呢……

  又是一阵沉默,沈南晏说:“一定要那么久么?”

  恰时医生进门查房,听见沈南晏的话,有些严肃地讲:“小伙子,你这个情况呢比较复杂,我建议还是多观察一段时间。”

  医生后来又说了许多话,他才终于意识到这次意外似乎比想象中严重太多。

  他也终于明确知道,自己短时间内没办法回南城了。

  他终究没能兑现给江逾白的承诺。

  事发突然,沈南晏的外公外婆年龄大了没有跟着一起来临城,晚上徐涧去给沈南晏买日用品,他一个人待在病房里。

  手机屏幕碎掉,还没来得及换新的,这是沈南晏来到临城后第一次打开手机。

  里面有十来通未接电话,每一通都来自江逾白。

  在病房冷白的灯光下,他盯着这个名字,看了很久。

  直到手机息屏,他才按下拨通。

  响了一声,电话被接通。听筒传来江逾白担心的声音:“沈南晏,你怎么不接电话。”

  沈南晏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江逾白又叫了一声:“沈南晏?”

  “我在。”沈南晏说话时,才发现声音竟然如此暗哑。

  江逾白:“……你怎么了?”

  沈南晏强撑着弯了弯唇角,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没事,摔了一跤,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就是……”

  “就是什么?”

  他很轻地吸了一口气:“就是,时间可能有点长。”

  江逾白呼吸滞了几秒,然后说:“有多长?”

  沈南晏知道这是瞒不住的:“大概,整个高二下学期都回不去学校了吧。”

  江逾白没有问他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如果真像他嘴中说得那么轻巧,又怎会出现一整天联系不到人的情况。

  “你在哪里?”他问。

  天花板上的灯光实在晃眼,沈南晏闭了闭眼睛:“我在临城。”

  临城距离南城接近两千公里,江逾白没想到不过是一天没有联系,他们就相隔千里。

  江逾白心中五味陈杂,短时间内的变故太过,他没办法一一询问,更没办法一一弄清,千言万语,最后只汇成一句:“我来临城找你。”

  沈南晏说:“好。”

  江逾白定了第二天最早的机票赶往临城,下飞机后,什么也没来得及准备,直奔医院。

  这个时间点徐涧不在,年后她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沈南晏这次的事故又太过突然,她没有太多缓冲的时间,只能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咬着牙往下撑。

  江逾白跟着沈南晏给的门牌号找到病房,房门虚掩着,沈南晏半躺在床上看书。

  江逾白敲了敲门,门内看书的人应声抬眸,对上他的眼睛。

  临城今天下了一场大雪,他来时没有撑伞,也没有带帽,此时头发已经有些微微湿润。

  沈南晏放下书,对他露出一个微笑:“江逾白。”

  江逾白走过去的肢体都有些僵硬,不知是冻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长这么大,他头一次感觉连走路都如此吃力。

  到了沈南晏的床边,江逾白目光移到他的手上,还没来及开口,就被沈南晏抢了先。

  沈南晏望着他的脸,问:“冷不冷。”

  江逾白摇了摇头:“不冷。”

  说完,又添一句:“疼不疼?”

  沈南晏也摇了摇头,回答他:“不疼。”

  江逾白其实是冷的,南城和临城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他从小生在南方,第一次踏足北国,来得匆忙,未及做任何准备,怎会不冷。

  可是他现在像是完全被冻住了一样,好像已经感受不到任何关于冷的知觉。

  他想,连简单的冷热都会骗人,沈南晏一定也在骗自己吧。

  怎么会不疼呢。

  他还想,疼痛是会转移的吗,明明沈南晏才是受伤住院的那个人,为什么自己也会这么疼呢。

  他疼到快要直不起腰来。

  沈南晏说:“江逾白,把那边的陪护椅搬过来。”

  江逾白快要不会思考了,他只是听从指令,沈南晏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依言将凳子搬来坐好,沈南晏又说:“江逾白,坐上去。”

  沈南晏的话像是有一种魔力,指引他本能地跟着动作。

  坐好后,沈南晏最后命令道:“伸手。”

  江逾白照做,沈南晏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心温热有力,轻轻揉捏似做安抚:“陪我坐会儿,聊聊天吧。”

  江逾白说:“好。”

  明明最该被安慰的人是沈南晏,可是现在,沈南晏却成了安慰江逾白的人。

  他好像永远都是这样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遇到事情始终不慌不忙,该他承受的、不该他承受的他都愿意揽在自己身上。

  可是谁能想到,这样一个人,才刚满十七岁而已。

  江逾白慢慢适应了此时的环境,将话题由沈南晏主导变成了由他主导。沈南晏已经做得足够多了,身为恋人,他理所当然应该替沈南晏分担一点。

  他们聊的都是些轻松的话题,譬如最近新上映的动画电影,同学们曾经在课上出现过的趣闻,窗外的雪如何翩飞。

  徐涧回来的时候,正看见沈南晏被江逾白逗笑。素洁的病房里,两个人握着手,一个在讲,一个在笑,所有不好的事情都被屏蔽在外,此时此刻,这方谈不上温馨的房间内,他们彼此的眼眸中,只有对面的少年。

  沈南晏自住院以来话就很少,脸上表情更是万年如一日的清冷淡漠,即便是笑,也不过是为安慰她而勉强弯起唇角。

  江逾白的到来,让他变得不一样了。

  沈南晏终于“活”了过来。

  徐涧再次对自己之前面对江逾白时的言行感到抱歉,那时候她太担心了,关心则乱,说出口的话又狠又重。

  虽然江逾白不说,但是她能感受到自己那番话对江逾白的伤害会有多大。

  在门外看了一会儿,眼见时间不早,即便是再不忍敲开房门她也得敲了。

  江逾白正讲到他很久以前在学校碰见的一只流浪猫,听见敲门声,回头看见门外的人,下意识想要松手。

  但是他没有。

  他先是重重地握了握沈南晏的掌心,对他说:“徐阿姨回来了,我们待会儿再牵吧。”

  沈南晏也重重地回应他,点了点头,然后两人才分开。

  徐涧没有过多在意他们握手的问题,在她看来,这不过是少年们表达友谊和宽慰的一种方式。

  她刚才处理完公司的事情回来后跟主办医生聊了聊,沈南晏这种情况,可能会在医院待上很久,但主要以康复为主,后期治疗并不需要天天躺在床上。

  公司的业务基本在南城,他不得不回到南城去,但让沈南晏一个人在这里待太久她也不放心,因此她会选择一个折中的方式,半个月来临城看望他一次。

  沈南晏知道她工作忙,况且他已经接近成年,还这样让徐涧操心,心也有愧。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沈南晏高二下学期的内容先暂时自学,待手臂好些再思考后续的学习事宜。

  徐涧这段时间住在酒店,春节假期结束后,职员复工,她必须回到公司处理各种大小事件。

  沈南晏宽慰她说自己没事,让她放心,她在复工当天的早上坐飞机回了南城。

  江逾白坚持待到开学前一天回去,沈南晏和徐涧都没拒绝。

  病房里,江逾白给沈南晏打了开水来,待温度降到合适的温度时,递给沈南晏。

  沈南晏接过:“你也喝一点。”

  江逾白说:“我不渴。”

  临城气候干燥,江逾白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很容易嘴干。沈南晏见了有些心疼,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江逾白怎么会把好好的假期过成这样。

  在江逾白的注视下,他喝了小半杯水,然后把水杯给江逾白:“拿着。”

  江逾白下意识接住。

  “喝了。”

  江逾白:“我不渴。”

  “不渴也喝了。”沈南晏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带着不容拒绝的神态。

  江逾白将被子抵在唇沿,喉间滚动。

  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雪已经停了,阳光从云层中探出脑袋。

  浅黄的余晖映在江逾白的发梢和脸颊,沈南晏很想在这一刻按下快门,让时间停止,甚至倒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