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钤并未领他踏入长乐宫正殿,而是饶路走过一旁的水榭石桥,径直入了长乐宫后殿——燕泽玉从小生活的地方。

  也不知是特意吩咐过,还是巧合所致,后殿中的造景布局分毫未变,一如曾经他每每回家时的模样。

  堂厅甫一进门,正正中中的琴架上流光溢彩,窗外稀疏的光线清浅洒落在瑶琴琴弦上,仅是一点,便足够室内蓬荜生辉。

  燕泽玉一下子顿住,差点没控制住脸上惊诧的神情。

  他在知道要南下回中原时,就已经想过这把琴的下场。

  千年难求的七弦凤羽瑶琴——品质上佳、又失了庇佑的一方名器,就像是流亡的美丽公主,怎会在这场浩劫战乱中得以保存下来呢?

  凭着北狄狗这样残暴、贪婪的性格,怕是早已在争夺中落入火坑,焚烧毁灭了……或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地掷落粉碎……

  “伏羲居然……还在。”

  燕泽玉滚动喉结,缓慢提步到琴架边,莹白细瘦的指尖探出衣袖,在快要触碰到琴弦的瞬间顿住。

  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了很久。

  最终讪讪收回。

  即便辛钤早就挥退了奴仆,空荡荡的房间只剩彼此,他根本不必担心会在外人面前露陷,可燕泽玉还是收了手。

  僵硬的指尖缩回衣袖,在遮挡下难堪地搓了搓。

  他发现自己已经没办法再心平气和地按上琴弦,方才抬手落腕之前,自己整个人都仿佛冰冻,僵硬从指尖开始蔓延,吞噬每一处骨节,袭击每一寸肌肉……再不复往日灵动模样。

  他、弹不出了。

  曾经年宴上帝王弃置了新年祝词,第一句话便是将这把伏羲瑶琴送给自己心爱的小儿子。他也不负所望,一曲动京城,赢得文人骚客千万贺章。

  可现在……

  他不是当年那位龙章凤姿的八殿下,再担不起一句‘藐姑射仙人之姿,胜玲珑仙乐之音’的赞许。

  燕泽玉勉强回神,大抵是脸上失落的神情难掩,辛钤若有似无的目光总跟随着他。

  他不想被看出什么来,不得已,燕泽玉提起精神,微勾唇角,道了句:“今日舟车劳顿,累了。不想弹。”语调刻意放得轻悦,也不知辛钤信没信。

  但无论如何,辛钤没有在此过多询问,这让燕泽玉心底稍微熨帖。

  男人领他往后殿内走,绕过屏风书架,撩起珠玉门帘,看上去比燕泽玉这个十几年的主人还要熟稔。

  两人进了寝殿,辛钤转身掩了房门。

  又是独处。

  燕泽玉发觉自己真的很不擅处理这样的场景。

  相对封闭空间里,辛钤九尺高的身形存在感高得惊人,难以忽视的上位者的压迫感更是清晰,让他想忽略都做不到。一度无措到连手脚都不知道应该往哪儿摆。

  两人一时半刻都没有说话。

  燕泽玉视线下意识跟随辛钤的背影而动,注视着男人在这座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宫殿里来回,最终停在了窗边置放着的贵妃椅边。

  辛钤目光微垂,落在这缓缓晃动的贵妃椅上,半刻,侧眸望了少年一眼。

  不难想象,漂亮的小家伙从前懒洋洋躺在窗边儿晒太阳的慵懒模样。

  ‘吱嘎——’窗开了。

  望眼已是近黄昏,烧红的云彩在夜幕来临前撕扯最后一片不甘,为日落染上一层惊心动魄的血红色。

  后院一大片梅林开得正盛,鸽子血的色泽。

  枝杈交错、团簇抖擞、风华正茂。

  也不知是赤色的天衬托了这梅红,还是这血色的梅衬托出这艳天。

  燕泽玉的视线也随着略过,从男人宽阔的肩头望出去。

  层层叠叠的红,满溢着挤进眼眶。

  明明晨起时还落雪,这一整天淅淅沥沥不间断,按理说,后院儿的红梅应该被雪压枝,银光素裹的一片。

  但……一眼望去,梅簇不仅未因雪白头,反倒抱香枝头争奇斗艳。

  怪事。

  不过略微一想,也能有答案——

  大抵是奴隶们都知晓长乐宫即将住进来的贵人是如今炙手可热的太子殿下,稍逊的后殿里,再不济,也会住上炙手可热太子殿下的豢宠。

  这要是随便讨到哪一个的欢心,以后富贵不是泼天?

  服侍的人个个都削尖了脑袋往上凑,殷勤讨好地早早扫了雪,就连枝头的乱白都尽数打落了。

  “还是托了你的福。”

  燕泽玉勾唇,含糊不清嘀咕两句,语气里说不清的嘲讽。刻意压低音量后,远处立于窗边的男人并未听清,只是略有所察地偏头看了他一眼。

  门庭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金戈的声音透过木雕门框传来——

  “太子殿下,可汗吩咐了,说是大家一路风尘、舟车劳顿,今晚原定的接风宴往后延迟一天。”

  辛钤抿唇嗯了声,金戈在听见回答后很快踏着脚步离开。

  谁知辛钤又把人叫住,道:“晚膳做好后,直接传到后殿。”

  “是——”

  传到后殿……?

  无论何处,这迁宫的第一餐都是重要龙头,辛钤提了一嘴后很快便有奴仆鱼贯而入,偌大圆桌琳琅满目摆得满满登登。

  侍奉主子用膳的奴仆隆重围了一圈,默不作声立在一边,倒不显得突兀。

  辛钤抬头环视,似乎是在打量这后殿的陈设,又似乎是在看这些被拨来的奴仆是否忠心。

  被男人鹰勾似锐利的眼神扫过的奴仆都下意识挺直脊背,像是接受检阅的赛马。

  燕泽玉的视线也跟着辛钤而动,内心揣摩对方的意图,只是最终无所收获。

  就在他刚要收回视线时,辛钤忽而勾唇笑了笑。

  燕泽玉不露声色地侧了侧头,很快敛下眉眼,听见辛钤不轻不重道:

  “正殿装潢太陈旧,本王不算喜欢。摆件修改完缮也是件大工程,如今各宫都在清扫,人手多有不足,此事暂搁。”

  “这后殿流光,陈品雅致,本王多有欣喜,这几日便先在后殿住着。”

  一石激起千层浪。

  方才还如赛马一般警惕的奴仆们这下全僵住了,有两个角落边儿年轻的小姑娘没忍住,面面相觑对视一眼——

  她们还没见过放着豪华正殿不住,专门住后殿的主子哩!

  在这个处处都讲求‘名正言顺’的宫里,这个‘正’字儿可不单单只是个‘正’字儿。

  晌午都还听说,可汗曾经最爱的妾室今天刚进宫就摔了一副茶具,不就是因为苏贵妾得了正殿主位,满心期待的她却被分了偏僻小宫的侧殿吗?

  这太子殿下,真是个怪人。

  侍奉的一众奴仆不懂,可能就连贴身伺候的金戈也不懂,太子殿下为什么放着好好的正殿不住,跟玉公子挤后殿。

  当真不爱正殿摆设?

  还是真如传闻中一般,将玉公子宠上了天?非要一起睡后殿?

  燕泽玉脑海里却隐约浮现一种猜想……

  作者有话说:

  辛钤:跟老婆睡,贴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