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在这繁华的街道上的宅子坐南朝北,不管是建在门前的衡门, 还是宽大的宅门, 都是富贵人家才有的格局。而那门上挂着四盏灯笼, 将“颜宅”的匾额照得透亮。

  衡门之外停着一辆驴车, 两名兵士正把一箱箱的东西往上搬, 而抓着哭嚎的女子的则往他的坐骑走去。

  “将军、将军,她是我颜家的人, 与反贼已经没有关系了,请将军放过她吧!”一位老翁追了出去恳求道。

  “你不知谋反乃株连九族的大罪吗?王爷宽宏并无牵连你们颜家, 可她舅父是反贼的属臣, 她脱不了干系!”那将士冷声道。

  “可昨天将军们不是已经结案了吗?”

  “抓逆贼余党岂是一日之内便能结束的?你若再阻挠,我便连你们家的人都抓去, 籍没官户为奴!”那将士恶狠狠地说道。

  民不与官斗,那些人便只能认命,任由那女子被带走。这时, 人群中走出一道身影,她立在那将士前面, 叫了一声:“黄典军!”

  方才还十分凶神恶煞的将士见到她, 吓了一跳,当即松开那女子, 连忙行礼:“公、公子。”

  “你喊我什么?”邺沛茗平静地问。

  此时并非私人场合,黄土六连忙改口:“将军!”

  “你这是在做什么?”邺沛茗扫了在场的人一眼。

  黄土六的心跳微微加快,呼吸也有些急促:“启禀将军,我在清查反贼余党。此女子乃反贼宣宁都督府的推官之外甥女, 依律当充入官户为奴。”

  “你这是欺我没有亲自督察搜捕逆贼余党之事?”邺沛茗皱眉。

  黄土六连忙道:“我、末将不敢欺瞒将军,不过……”

  “不过什么?你身为帐内府典军,此时不在都督府安置亲卫保护王爷,却来此抓捕逆贼余党?王爷命我负责清查城内反贼、逆贼余党之事,我却不记得我赋予你此等权力,你无王爷之令也没我的吩咐便敢擅自行动吗?”

  “不,我只是怕他们潜逃了,才、才……”黄土六辩解道。宋庆柏瞟了他一眼,心道不管如何他都做错了,可他似乎缺了一根筋,这个时候都还想着狡辩而不知请罪。

  邺沛茗吩咐宋庆柏道:“将这些人带回去,仔细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还有,你们也跟着去。”她把视线转移到黄土六和那些亲卫的身上,他们心中一紧。

  宋庆柏躬身受命,迅速召来巡城的兵士将这颜氏一族带了回去,和黄土六以及他领过来的帐内府亲卫也都忐忑不安地跟在后面。

  马锋听闻黄土六被邺沛茗抓了起来,他吓了一跳,连忙去找邺沛茗。在去的路上他向给他传信的人打听了是怎么一回事,而后得知黄土六借着职权在汀州城内横行,被邺沛茗碰了个正着。

  黄土六与马锋等八人是一开始便跟着邺沛茗出来闯荡的,在他的心中自然也要重一些,虽然他不至于会为了黄土六而不辨是非,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他都需要替他求情。

  邺沛茗暂住的地方是汀州的刺史府,马锋来以后等了片刻便得以进去,他看见邺沛茗坐在刺史平日处理政事的衙署里,而身边也无别的人。

  “公子。”

  邺沛茗看了他一眼,嘴边挂着笑意:“锋哥是为土六的事来的?”

  马锋也不遮掩:“是……也不全是。”

  “坐。”邺沛茗指了指边上的坐席,马锋落座。

  宋庆柏领着招供的文书前来,呈上给邺沛茗,邺沛茗一边看一边道:“事情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

  “说吧。”

  宋庆柏看了看马锋,后者跟黄土六的关系他自然知晓,他道:“王爷命将军负责清查反贼与余党一事,将军已悉数吩咐下去。由末将等都头、军使分别将人抓捕回来由参谋和司马审问盘查,根据先前的证据,已经将那些人如数处置了。而剩余的则任由参谋和司马正在盘查。”

  每个人都被安排了任务,马锋、石大明等指挥使一则负责汀州城内外之安危,二则负责追查和刺探罗建安的踪迹,城内的具体事务便交由专门的人负责。越王的帐内府掌管四百亲卫,进城之后奉命搜查都督府、刺史府等内外,而越王将此事交由邺沛茗负责后,帐内府的亲卫便也只是负责越王的安危罢了。

  “这与黄土六一事有何干系?”马锋问道。

  “据颜氏以及帐内府亲卫的口供得知,黄典军因看中了那颜刘氏——便是反贼推官之外甥女,所以以权谋私。他不仅强令将颜刘氏籍没官户为奴,还劫掠颜氏之家财,不仅违反军令,还可谓是行为卑劣。”

  进城后不仅是越王,连邺沛茗也再三下令不得劫掠百姓、奸-淫-妇女,恰巧黄土六便胆大地违反了命令。马锋心中恼怒黄土六实在是不知轻重,可是他也不得不开口替他说话:“这颜刘氏乃反贼之外甥女,按律例,逆贼亲属与党羽皆得诛杀流放,令颜刘氏籍没官户为奴,也不为过。”

  若以此来作结论,黄土六最多便是犯了“越职”,沾不上违反命令的罪名,而黄土六“看上了颜刘氏”这样的话,也可说是他人臆断的,处罚便也会轻许多。

  宋庆柏经历过被冠以谋逆之罪而受牵连的事情,所以他无法否定马锋的话,虽说宋阌谋逆一事是莫须有的罪名,可他与宋阌的关系过于亲近所以也在处置的范围内。本以为最多判流放,可孚帝昏庸,偏要置宋家于死地……

  颜刘氏因多年前便嫁入颜家,故而在昨日的盘查之时并没有查出来,且越王也不打算做夷三族、诛九族这等残暴之事,所以反贼余党和家眷才是抓捕的重点。

  邺沛茗已经放下了口供文书,堂上的俩人都没有再开口,气氛便有些冷了。

  邺沛茗一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收的手指敲打着案几。旋即,她起身道:“把汀州司户参军召来,让他查往昔颜氏是否与反贼有勾结。若无,将他们放了,黄土六收缴的钱财如数奉还,而颜刘氏……若颜氏与反贼无关,便也将她放了送回颜家去。若颜氏与反贼有勾结,该怎么处置还是怎么处置吧!”

  汀州司户参军便是孙良朋的旧识,并且是一直为他送来汀州的文书牒件的“细作”,而他也是为数不多的不但无过反而有功的汀州官吏之一。

  “那土六他……”

  “让他回到你的帐下,你好好看着他。”邺沛茗的声音淡了下来。

  “是。”马锋也算是松了一口气,好在黄土六没有酿成大祸,他强抢民女的罪名也没有落实,便只能按“越职”处置。贬职是一定的,但是邺沛茗将他送回到他的帐下,说明邺沛茗仍会给他一次机会。

  “你说你来此并不全是为了土六之事,还有别的事吗?”邺沛茗又问。

  马锋拍了拍脑袋,他险些便忘了,道:“先前有一些汀州的降兵声称意欲见宋军使一面,虽说他们是降兵,也不至于能让我关注,只是他们说出了此战他们也有份打开城门,所以我认为此事需要禀告将军,让将军定夺。”

  邺沛茗很快便明白那些兵士恐怕便是宋庆柏提过的,她盯着宋庆柏瞧了一会儿,后者也猜到了情况,心中不知邺沛茗是否会继续和他说过的话题。邺沛茗从他的身边经过,道:“你可挑五百人。”

  宋庆柏一怔,旋即浑身心都沸腾了起来,连忙道:“谢将军!”

  这五百人将会是他重新立足于世间,并且让他重新夺回往日的一切,甚至是爬得更高的开始!

  马锋琢磨了一下他们各自的反应,很快便明白邺沛茗这是让宋庆柏挑五百人收入帐下,而且颇有让他们成为一支不亚于靖海军的先锋队的兵马。他心里虽然对于这种情况有些不是滋味,可他清楚宋庆柏作为先锋时的骁勇,也清楚他比当初跟着邺沛茗的八个人更合适领兵打仗。

  以前有邺沛茗将计策考虑万全,后来有韦叔瑜等制定计策,而他们能做的只有指挥麾下的兵士冲锋陷阵。若是没有参谋在身边,他们恐怕会陷于困境。

  正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才时常向读过书、略懂兵法计策的石大明讨教,又和韦叔瑜交好,从中学习一二。宋庆柏以前便有领兵打仗的经验,他也需要向他讨教,所以哪怕担心他会夺了自己的位置,他也不能与他为敌。

  马锋将黄土六提回去,一路上黄土六十分愤慨:“锋哥你说公子这是何意?那些本就是逆贼余党,我捉拿他们怎么了?公子竟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使我难堪。”

  马锋猝不及防地一巴掌呼在他的脸上,喝道:“住嘴!”

  黄土六一怔,旋即恼怒道:“你做什么?!”

  “你得庆幸那颜刘氏恰巧和反贼有亲属关系,否则你的行径得落得个死罪!”马锋斥责道,“你该清楚公子治军严明,也从不允许我们做劫掠女人的腌臜事,你明明知道却还犯,而且还是在公子的眼皮子底下犯,你是觉得自己活腻了是吗?”

  黄土六沉默不语,可眼神里却依旧有不服气,他辩驳:“这本来就该是我们的,王爷本来要赏赐给我们,可是公子他拒绝了。他自己看不上那些女人可却一点也不曾考虑我们!”

  马锋对他十分失望,道:“你扪心自问,公子何曾委屈过你我?你如今的娘子都是他们看在公子夫人的份上许下的,否则以你这德行,还想娶上出身好又贤良淑德的娘子?她如今怀着你的孩子,你却在此染指别的女子?难怪公子让你回到我的帐下,他怕是早就看清楚了你的德行!”

  黄土六一惊:“他让我回到锋哥的帐下?!”

  “你‘越职’一罪不能免除,即日起解除你帐内府典军之职务,降为都头。”

  都头乃是统帅一支百人步兵的军制“都”的统领,与帐内府的典军相比,可谓是连降三级!黄土六曾经当过东城使,东城使虽然地位也比都头低一些,可是他在广州城内好歹算得上越王的亲卫,可以横着走。一旦回到行营中任都头,那距离可差远了!

  “不要只顾着眼前的一切,你若是能洗心革面并不再违反军规,相信你很快又能重新得到这些的。”马锋又道。

  “我知道了。”黄土六委屈道。

  回到刺史府内院的邺沛茗感觉浑身都可以放松了一下,她寻了一下并没有发现有椅子,便干脆坐在廊道的倚栏上,又拿出了酒盏喝起了酒来。只是酒刚碰到嘴唇,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了陈沅岚的声音:“明明不许部下喝酒酗酒,自己却雷打不动地一天一盏酒,沛茗不老实。”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我呀。”邺沛茗总是这么回答。

  陈沅岚闻言,也没阻挠她,而是微微一笑:“嗯。”

  秋风又起,廊道处挂着的灯笼随风摇曳,庭院中的落叶朝着邺沛茗滚去,她抬手护住了酒盏免得灰尘落入了酒中。不过环顾四周,可谓一片狼藉。

  汀州刺史跟着罗建安踉跄逃跑时,也只是匆匆地带上了妻儿,收拾了一些细软。而府内的妾侍、奴仆大部分虽然争相将府内值钱的东西拿走,可还没出城便被抓了回来。

  那些女人自然连同罗建安的姬妾一同充入了官户,而她暂住这边也没让人刻意打扫,除了办公的衙署和她睡觉的房间,一切都是被抄家前的模样。她呷了一口酒,又想起了那些籍没为奴的女子,如果陈沅岚母女当年被抓住,恐怕也是那样的下落。

  倒不是她冷血无情对那些女子视而不见,只是一来那些女子除了被迫跟着反贼的以外,也有贪图荣华富贵而自愿委身于人的,这一切的结果是她们选择的;二来她若是主张放了她们,无疑是违背了目前的规则,越王首先会感到不悦。虽说只是一件小事,可往往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的便是由一件小事造成的,她不会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