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捷报不断传回朝中,本该是喜事一件, 可宫中却一片愁云惨淡。周督茂本就不必说了, 他本就知道自己这位子坐不久, 加上邺沛茗声威日益升高, 在一些人眼中, 他反倒成了碍事的那一个。

  而保皇一派还在挣扎,可是街上连刚会说话的小儿都知道邺沛茗是天帝之子转世, 是来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的。邺沛茗又大权在握,他们除了日常在纸上讨伐一二, 又能有什么办法?

  邺沛茗在攻下毫州、宋州后, 又兵分三路,一路向西攻城掠地, 一路向北,趁魏博那边分裂搞混乱,她去当渔翁。

  邺沛茗锐不可挡, 而朱梁则是挽不住颓败之势。

  这时,金陵传回消息称太上皇后朱氏病重, 召邺沛茗回去觐见。眼下前方也不必邺沛茗亲自坐镇, 她只需在后方指挥便可,于是她便受了命令回金陵了。

  金陵的宫城修建了近两年, 因资金不足,故而进度缓慢,可是总算是修好了七成,剩余的只是后宫的一些杂房罢了。因而太上皇后、太后也都搬到了更加宽敞的宫殿去住。

  邺沛茗身为外臣, 按理说是不便进到后宫去的,可是太上皇后指了名要见她,她要进去,自然也无人指摘。

  随着邺沛茗进去的还有一些朝中重臣,不过进到殿中的只有邺沛茗罢了。在进去之前,她的脑海中倒是闪过了宇文邕刺杀宇文护、康熙擒鳌拜等事情,这些都是皇帝寻个理由将权倾天下的权臣召进宫,只让权臣一人入内,随后再刺杀之的示例,她显然也是皇帝的眼中钉。

  不过这样的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罢了,她进来之前,邺瑶便已经安排了禁军在四周,更何况以邺沛茗的身手,哪怕是有一百个刺客,也伤不到她半分。

  邺沛茗一入殿中,便感觉到了一股清凉之意,在这炎炎夏日里,尤为舒爽。可见虽然宫殿的进度缓慢,可也没有偷工减料,负责规划和监督修建的官员还是十分尽心的。

  邺沛茗给端坐着的周督茂和孟太后请了安,旋即看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朱氏。

  朱氏其实连四十岁都未到,可是周督宁的死给她带来了极大的刺激,她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几岁。她有心疾,又常常因忧虑而夜不能寐。

  陈沅岚给她看过几次病,也知道她的情况是每况愈下。陈沅岚也嘱咐太医好生照看朱氏,可还是药石难治。

  周督茂提醒了朱氏两句,朱氏才缓缓地睁开眼看着邺沛茗。

  人之将死,看见的东西也不大一样。朱氏觉得自己本该恨邺沛茗恨之入骨的,毕竟是邺沛茗一步步地将她的儿子逼入了绝路。可是当看见了邺沛茗,她忽然又不恨了。

  从始至终,邺沛茗都没有做过一件对不住他们母子的事情,更没做过一件对不住百姓的事情。

  她从天兴府一路过来,看见的是在邺沛茗的治理之下,百姓们安定后,脸上露出的笑容,还有朝气。若是日子没了盼头,又哪里来的朝气?是邺沛茗给了他们希望。

  邺沛茗是一个几近完美的人,这十年来,她甚至没见过邺沛茗因为身居高位便开始贪恋荣华富贵,甚至没有敛财。哪怕她如今已经随时能替代皇帝,也无需再收买谁,可是她有了赏赐后,想到的还是分给属下。

  她的眼中没有钱财、权势,她心里装的是天下。

  “我想让皇帝退位,禅让于你。”朱氏道,有些事,她来做或许能减少许多麻烦,至少也能少一些讨伐邺沛茗的声音。她是太上皇后,有权废黜一个皇帝,而另立一个皇帝。

  邺沛茗看了周督茂一眼,后者的眼中并没有怨恨和不舍,只是有些忐忑。

  邺沛茗道:“这江山是大孚皇室的江山,臣不敢。”

  “我只是希望,大郎能有子嗣存世。”

  朱氏口中的大郎是指越忠王,也是指周督宁。可是周督宁已死,又怎么有子嗣存世呢?故而朱氏的意思是要邺沛茗放过周督茂,将来再从周督茂的子嗣中过继一个给周督宁做嗣子。

  邺沛茗想了想,道:“臣……领命。”

  朱氏将皇帝和孟太后打发了出去,周围便只剩下她和邺沛茗,其后她笑道:“在将死之际,说句唐突的话,容王你……这十年来,容貌可真是一点儿都没变,如此干净,颇有女子之相。”

  邺沛茗挑了挑眉,这朱氏仗着自己将死,对她的畏惧倒是没了,竟敢取笑她来了。

  不过邺沛茗也没动怒,而是道:“臣,本就是女子。”

  朱氏瞪大了双眼,旋即吃吃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便没了声息。

  殿外众人只听见朱氏的笑声,待笑声戛然而止后,他们也意识到了什么。邺沛茗走出来,宣布了朱氏的薨逝,群臣顿时跪倒一地。

  朱氏的丧礼办完后,邺沛茗并未立刻赶回前线去,周督茂当着众人的面宣布了朱氏的遗言,加上他又想接着这个机会禅位给邺沛茗。

  还未等保皇党们反对,邺沛茗便先推辞了,她这番推辞并没有作假,也没给保皇党们口诛笔伐的机会。周督茂只好又坐回了这个憋屈的位子上去。

  邺沛茗回到容王府,邺瑶问她:“如此好的机会,爹为何不把握住?”

  邺沛茗倒没有用说给朝臣们听的那套说辞,而是道:“时机尚不成熟。”

  邺瑶稍一琢磨,便明白了。如今正在与朱梁征伐的紧要关头,朱梁的建立便是代孚而立,邺沛茗讨伐他,本就有这个口号。若是她也代孚而立,无疑会给了朱梁同样口诛笔伐的机会,她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威望也会因此而打了折扣。

  她们谈着事情,邺沛茗耳朵灵敏,老远便听见了邺无双和邺硕随着陈沅岚过来了。她许久未曾回来,见到至亲至爱,脸上便不由得露出了笑容来。

  邺瑶见状,也有所悟,果不其然,不一会儿,那三道声音便出现了。

  “爹爹!”邺无双撒腿跑了过来,一把抱住邺沛茗。

  邺沛茗顺势抱起她,笑道:“安安长大了,又重了不少。”

  邺无双咯咯地笑。陈沅岚道:“在谈论什么事,怎么一回来就躲着不见人?”

  “孩子的教育问题。”邺沛茗道。

  “……”邺瑶无言以对。她想了想,从侧面来说,邺沛茗确实是在教她,教她帝王心术。

  邺沛茗环视一圈,不见邺思洵夫妻俩,便道:“思洵和常氏呢?”

  陈沅岚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她道:“他们不知你今日回来,便出门逛街去了。青娘有了身孕,这思洵就难免紧张着些。”

  邺沛茗也笑了:“好小子,是个会疼媳妇儿的,跟我一样。”

  陈沅岚见不得她夸个人都还要往自己的脸上贴金,便嗔怪地瞪了她一眼。

  邺思洵和常青也并非一直在外逛街,他们得知邺沛茗回来后,便也匆匆地赶了回来。

  常青这回是第一次正式见大家长,她的心情比成亲之时还要忐忑,毕竟邺沛茗可以说是全民偶像,连邺家的晚辈都成了她的狂热粉丝。面对邺沛茗,她的压力会徒增的。

  不过邺沛茗也不是什么吃人的怪物,对她就像一个长辈一样,这让她轻松了不少。

  事后陈沅岚对邺沛茗道:“平日见你对谁都不会这般,何以对青娘另眼相待?”

  邺沛茗闻到了一小股醋味,便笑道:“她如今怀有身孕,我若是太过威严,吓得她胎儿不稳怎么办?”

  “……”

  邺沛茗又道:“思洵也要为人父了,不必等到加冠,现在我便为他取字吧!”

  邺沛茗的决定自然无人反对,邺思洵也十分高兴。

  邺沛茗为他取字“澜俞”,“澜”本意为水波浪,“俞”则是挖凿而成的小舟,倒是没有别的含义,只是邺沛茗希望他即使身处波浪之中,也莫要沉了下去罢了。

  邺思洵明白邺沛茗希望他能洁身自好,他谨记教诲,又端庄地接受了这个字。

  邺无双见取字那么好玩,便也缠着邺沛茗要邺沛茗给她取字。陈沅岚道:“你的年纪还小,以后再取也行。”

  邺沛茗摆了摆手:“无妨,先取了,日后再套用就行了。”

  于是她给邺硕起了字“为善”,给邺无双起了字为“景纯”,当然也少不了邺瑶的“长虞”。

  邺硕的“为善”倒不是因为他不善良,所以邺沛茗才这么起,而是“善”是表示吉祥吉利的言辞,也有“做的正确”之意,故而邺沛茗给他取这字,蕴含的自然是疼爱和期待。

  长虞,长,长久;虞,意料、谋划好、事先做好准备、快乐、忧虑。虞之一字,也蕴藏了邺沛茗许多叮咛和期待,依照邺瑶的心思,便明白了。

  “景纯”的含义较之其余三人就少了许多含义,纯属是邺沛茗希望她一直能这么单纯快乐罢了。

  邺沛茗此次回来,倒也不急着回到前线去,况且朝中也有许多事情等着她处理,她不能只顾着提高军威,而忘了百姓这边。

  恰逢常州、宣州以及改了名的徽州连日大雨,河水涨溢,她便亲自到这三地去视察、监督官府疏通河道,免得形成洪涝灾害。

  她发现仍有部分地方官员没有按照她的指令去修筑河渠、堰闸,当初国库的情况她是十分清楚的,在经过一番合理的分配后,无论是军需,还是火-器的研发,百官的俸禄,以及修路、修水利等方面都是拥有足够的资金的。

  可是这些人却说是因为修路占用了大部分的钱财,以至于水利方面进度被拖慢了。

  她下令彻查,调查的官员回禀道:“这是因为各地都是百废待兴,朝廷顾不过来,给了一些贪官污吏机会,他们中饱私囊,私吞了一部分钱银,再以徭役为由,征民夫数百去修河渠。然而徭役本就没有补偿,民夫们吃不饱,进度拖欠,以至于夏秋之际,大雨连连,河水涨溢。”

  邺沛茗严惩了这些贪官污吏,而各州府的刺史也被她批评了一顿。此番严惩,使得各地的官府都在清查贪腐情况,但是乡县的情况,州府衙门一般也很难一一顾及,故而州府衙门想出了一个法子,便是设了“伸冤箱”,各乡县的百姓皆可将冤屈投到里面去,再由官府去核实。

  邺沛茗也考虑到是否会出现冤假错案的情况,她找到精通刑律礼仪的明旭,明旭便向邺沛茗推荐了好几位在这方面有所长的人才。

  有人提议“高薪养廉”,邺沛茗想到宋代大名鼎鼎的“三冗”便拒绝了,即使给这些人再高的俸禄,也只是将他们的胃口撑大了而已,该贪的他们还是会贪。

  所以邺沛茗意在探讨建立一套相较于完备的财政监督系统,以及不受权贵左右的司法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