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静, 月影疏斜,远处湖面吹来一道晚风,轻掀起二人衣角, 银杏叶偶然坠落,飘于湖面。
“谢公子初至京城,怎会出现在今日宴席上?”年覆雪好奇问。
谢拂便将方才的说法再说了一遍。
年覆雪点点头道:“想来公子才学出众,方才得穆大人青眼,明年必定榜上有名。”
没有读书人不喜欢这话,谢拂便也微微一笑点头致意, “借阁下吉言。”
“不知上次的香云如今如何了?”
“并无大碍,花开正盛,谢公子不必多虑。”
谢拂点头,“在下原想若是香云有损, 便托相识之人自丽城捎带一盆。”丽城多花卉,香云在那里也有许多, 不仅品相好,价格也比京城便宜。
年覆雪注意力却并未在香云上,而是……
“丽城?”
年覆雪微愣。
脑海中浮现出几个月前在丽城见过的那一抹艳丽的花影。
他忽然想开口问眼前这位谢公子那时是否也在丽城,又是否曾买过花,在喧嚣街头匆匆走过。
然而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回想那时日期,应当正是乡试,谢公子不在屋中好好读书,来街上买花做什么,丽城那么多人, 他遇上一个花农才是常事。
“在下祖籍丽城那边的一个小县,听闻年家祖上也是南方, 如此,我与阁下亦算半个同乡?”
被人拉关系套近乎,年覆雪却罕见的并不反感,或许是谢拂不卑不亢的态度,又或许他淡然自若的神情,更或者……是这莫名的缘分。
“南方水土养人,难怪能生出谢公子这般人物。”
“京城繁华富庶,方能得见阁下这般清贵之人。”
年覆雪扭头看谢拂,便见谢拂也正看着自己,秋水泠泠,湖风徐徐,月色恰如其分的动人,像他们。
“谢公子初至京城,不知是从何处打听的有关京城的消息?”年覆雪忽然问。
“怎么?”谢拂反问。
年覆雪一本正经道:“只是想提醒谢公子,若是你花了银子,你便是被人骗了,应当尽快上报官府,尽力找寻。”
谢拂:“……”
年覆雪以为他不信,便继续解释道:“若是谢公子不信,大可以随便找人问上一问,年家的是何名声,我虽离京几年,可想来当年诸事应当还是有人记得的。”
“酒楼茶肆酒馆,随便找个地方打听,便能一清二楚。”
谢拂眨了下眼睛,略带一丝茫然道:“可我……本就是从酒馆里听来的啊。”
年覆雪:“……?”
这回懵逼的成了他。
怎会?
若是从那些地方听来,又怎会是这样的想法?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许是谢公子听错了,别人说的并非是我?”这大约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可能。
“阁下可有过三次婚约?”谢拂问。
年覆雪点点头。
“第一次可是对方心悦青楼女子,年家退婚?”
年覆雪再次点头。
“第二次是对方受牵连,丢官回乡?”
年覆雪又点头。
“第三次是举人隐瞒信息,失意落榜”
谢拂似是松了口气,“那便没错了。”
年覆雪下意识又要点头,随后才反应过来,“怎么就没错了?”
“谢公子既知道我有过三次婚约,一次心有所属,一次丢官回乡,一次失意落榜,怎么不曾听说我克夫之名?”
谢拂却看了他一眼,“阁下误会了,其实,这个我也听说了。”
年覆雪神色一顿,随后淡淡垂眸,“喔……”
他就说,怎么会有人不知道。
晚风拂面,凉意透骨。
“只是我以为,这不过是无稽之谈,并不可信。”
年覆雪回头,便见谢拂神色如常,语气认真。
“第一位心仪他人,是他自己失信失责,不曾守心,第二位丢了官职,不愿待在京城,便是计较,也应当与害他之人计较,第三位更是自己胆大包天,贪图富贵,才会欺上瞒下。”
“他们的遭遇,非你所为,亦与你无关,又怎能推卸于你,克夫之名,不过是世人愚昧。”
“愚昧之言,自当不听。”
谢拂微微抿唇,见年覆雪一直看着自己,似乎有些不解,“怎么了?”
年覆雪眸光微动,这时才回过神来,收回过于专注的视线,摇了摇头,“谢公子与我曾见过的其他人似乎有所不同。”
谢拂理所当然道:“敢问阁下年岁几何?”
问未出嫁哥儿的年龄,是极不礼貌的行为,可也不知是因为谢拂态度很好也很坦荡,还是因为年覆雪经过那三年的沉淀,渐渐不怎么在意这些。
“……已过双十。”他鬼使神差道。
“不过双十。”谢拂神色如常,似乎并不觉得这个年纪在一个未出嫁的哥儿身上有什么问题。
他帮他算账,“二十年,除去三年懵懂,只剩十七年,每年中,逢年过节又不过十数次,每月外出不过两三次,一年下来,阁下外出见生人的次数不过二三十,十七年,也不过数百。”
“可阁下可知,我朝如今共有多少人?”谢拂问。
这个年覆雪当真没注意过,不过他在家常听父兄说起兵事,对于数字也有一定敏感度,知道仅仅京中实际驻军便有四十万之多。
谢拂为他解惑,“我朝在籍人口,便有一万万之数。”
“阁下所见所知之人,连万分之一都无,又怎能以偏概全,认为天下皆是愚昧庸人?”
这话说的着实不客气,不仅表示自己与他人不同,还骂别人是庸人,将读书人的傲气和清高展现得淋漓尽致。
年覆雪并非没见过高傲的读书人,可与别人不同,眼前这位谢公子的高傲不仅没让人产生半分鄙夷与排斥,能说出这番话的谢拂,能在纷扰流言中寻找到真实并坚持己见的谢拂,反而让人有种,对,他本该如此的理所当然。
他合该如此高傲,也合该如此不凡。
月色笼罩他的眉眼,温柔又缱绻,月白衣衫素雅简单,仿佛他这个人,似山巅雪,云间月,令人仰望,令人攀折,令人忍不住掬一捧水,盛一弯月。
令人迟迟移不开眼。
今晚月色真美,美到年覆雪忘了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年覆雪方才莞尔,“谢公子一席话,叫在下醍醐灌顶,与你聊天令人心旷神怡。”
谢拂也微微一笑,端的是彬彬有礼,“能让阁下心情明媚,也不算辜负今晚月色。”
这是年覆雪回京后,见过的最明媚的月光。
“少爷,灯来了!”柳叶的声音由远及近,惊扰了湖面,夜雀纷飞,徒留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年覆雪唇边弧度渐浅,眉眼间一抹失落一闪而过。
“夜里风凉,谢公子准备会试,应当看顾好自己才是。”走之前,年覆雪终是关心了一句。
谢拂神色淡然道:“双亲远在家乡,家中亦无贤妻,便随意了些。”
他望着年覆雪背影,声音随风而来,“望有朝一日,日日有人牵挂,有人关心。”
年覆雪背着身,不敢回头看上一眼,担心自己只要回头,便会忍不住问上一句‘你想要人牵挂,要人关心,与我何干?何故说与我听?难不成……是想要我来牵挂,我来关心?’。
他心如擂鼓,却不敢问,也怕他答。
夜风吹皱心湖,惊了满湖月光。
他低头垂目,踏着烛光离去。
“这位公子,可需要小的领路?”另一个穆府下人提着灯道。
谢拂伸手接过灯,“不必了,我记得路,多谢。”
下人听见那一句多谢,微微愣神,等回过神来时,却见谢拂已经远去。
不愧是读书人,这般气度,不知比京城中的许多贵人强出多少去。
谢拂回去时,席上便有人陆续离开,谢拂见穆大人忙于应酬,自己不好上前打扰,便找到管家,“今日多谢府上款待,只因住处较远,需得先行告辞,晚些时候,学生再上门拜访。”
管家知道这位谢公子是家中老爷看好的晚辈,因而礼遇有加,不仅态度温和,还安排下人仔细将人送出府。
晚些时候,穆大人从管家那里得知了谢拂离开的消息,这才想起来自己光顾着应酬,竟将原本想要观察谢拂的事给忘了。
却有下人来报,将谢拂在园子里与年家哥儿聊天的事说了出来。
只是他们仅仅远远看见,不敢靠近,因而也不知二人聊天的具体内容,只是隐约能看出二人聊得不错,年家哥儿心情很好。
闻言,穆夫人微微皱眉,后宅内眷总是对这些更敏感一些,听见下人说谢拂不仅和年家哥儿聊天,还聊得不错,这很难不让人怀疑谢拂的目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穆夫人想的没错。
“老爷,这位谢举人,是否再考虑考虑?我瞧着他像是有些别有用心。”
穆大人却没放在心上,“你多虑了,小谢是个挺好一年轻人。”
至于接近年家哥儿,在他看来,这也只是想上进,虽有些小心思,却无伤大雅。
穆大人已经从谢拂夫子那里打听清楚了谢拂的情况,家中只有父母妹妹,就算是想利用自己的婚事,也并非不可为。
京城多少达官显贵,不也是如此吗?区别不过是谢拂如今只是举人,想要待价而沽的筹码太小,不被人看得上而已。
穆大人却觉得谢拂并非池中物,将来的成就未必低于自己。
*
回府的马车上,年夫郎盯着年覆雪瞧,“雪哥儿,我怎么觉得你回来后变得有些不一样?”
年覆雪下意识摸了摸脸,“阿爹说笑了,只是吹了吹风,心情宽松许多。”
“是吗?”年夫郎半信半疑。
他看着年覆雪,总觉得对方此时看着没笑,眉眼却藏着笑意,心情不是一般的好。
和平时明显不同。
“我心情好,是因为看见阿爹为我大杀四方舌战群儒的模样,能有阿爹这样的阿爹,是覆雪一生的福气。”年覆雪哄人的本事也不差,很快就将年夫郎哄得心花怒放,忘了追问刚才的事。
“阿爹今儿多认识了几位夫人夫郎,咱慢慢选,总能选出个合适的。”
年覆雪给年夫郎捏肩,“阿爹,倒也不必强求。”
若是往日,年覆雪还会为此生出些情绪,可今日听了那位谢公子的一番话,心中反而开阔不少,世间多庸人,而他又何必因那些不相识的庸人而自扰?
有人心眼通透,看得清,这便够了。
他浅笑着,月下的那道身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涟漪早已平静,可那振动的频率,却总是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
谢拂回了自己的住处,并未多想穆家,也并不知道穆大人有意收自己为弟子。
京中房价昂贵,甚至有价无市,一个小小举人想在京中买上合心意的院子,还真不是银子到位便能轻易做到的。
他在京中打探了几日,看中了几处,却未立马出手。
在家闭关一段时间,再出来时,便带着几幅画到了京中最大的书画店。
“掌柜的,我想在店里寄卖几幅画。”谢拂将画匣子放在柜台上。
到了京城,还没将人娶回家,便得多注意文人名声,再行商人买卖终是不妥,倒是书画一道上还有可行之处。
时常有人拿书画在店中寄卖,掌柜习以为常,礼貌道:“公子可将画作拿给小人一观?”
谢拂打开画匣,今日他一共带来了三幅画。
解开系带,缓缓将画卷展开。
掌柜原本漫不经心的神色在见到画卷内容时瞬间转变,神情逐渐郑重。
他几步凑上前,似乎想要将画拿起来欣赏,却又担心自己会将画损坏,小心翼翼不敢触碰。
第一幅画,画的是凤凰浴火,明艳的凤凰展翅飞翔,火焰包裹着它的全身,分明炽烈危险,却仿佛与它融为一体,为它的赤羽铺上了火羽,烈火并非是灼烧凤凰的凶器,而是让它浴火重生,如虎添翼。
看着这幅画,仿佛感受到了凤凰在火中坚韧不屈浴火而出的力量,令人心潮澎湃,难以自已。
第二幅画,画的是仙界盛宴,仙界的仙人们饮酒作乐,歌舞升平,仙界云雾缭绕,神仙们姿态随性,便是倒地而醉,也带着仙气神性,站在画前,耳边便好似听到了来自远方的仙乐鸿音。
第三幅画,画的是一簇香云,明艳的银朱色成为画卷中唯一的浓墨重彩,含苞待放的花朵,盛着晨露,娇艳欲滴,仰着头,任人采撷。
掌柜声音都颤了,“这……这些都是公子所作?敢问公子名号?师承何人?”
谢拂不卑不亢,“这三幅画确是在下所作,并无师承,无名之辈而已。”
掌柜观谢拂气度非凡,心中信了他的话,当然,真正让他相信的,是他觉得,能够画出这样画作的人,绝非会将画给人弄虚作假之人。
“小店收画寄卖,会收取一成抽成,但先生所作的这三幅画,小店可不收抽成,只需在小店内挂满一月即可,不知先生对这三幅画的定价如何?”
掌柜是个有眼光之人,知道这三幅画若是出现,必定会在喜好书画之人中掀起轰动,而他家店的名声也能借此更上一层楼,因而想将画留得久一点,而这对给谢拂的画造势也是有帮助的,算是互惠互利。
然而谢拂说出的话,却每一句都出乎意料,“《凤凰浴火图》定价一千两,《众仙之宴》定价九千两,至于《锦绣》,无价之宝,这幅画我只寄放,千金不换。”
掌柜愣了下,才看着那几幅画道:“先生,《凤凰浴火图》千两算是合理,敢问另外两幅画这般定价,可有何缘故?”
以他的眼光来看,《众仙之宴》虽妙,却也不会越过《凤凰浴火图》那般多,至于只有一簇香云的《锦绣》,更是名不符画,远逊色另外两幅,却不想,这幅画竟是最贵的,也是这位先生最为看重的。
谢拂却并未直接解答,而是转头看向围在周围的小厮,“可有清水?”
“先生渴了,还不快去给先生倒茶?”掌柜催促。
谢拂:“不用茶,白水即可。”
一个小厮赶紧跑去倒水。
却见谢拂端过水杯并未喝下,反而反手将水泼在了《众仙之宴》上。
掌柜大惊失色,“救画!快救画!”
然而当他扑上去时,却见那被泼了水的画虽沾了水,上面的墨迹却未有半分损伤,
这墨竟遇水不化!
掌柜眼睛都快瞪圆了!
原来这就是它定价九千两的原因。
至于《锦绣》,却见谢拂看着它的目光不同寻常,竟不似看画,而是透过画看着谁。
“这幅画里藏了一个秘密,若是有谁能猜出画中的秘密,我便赠一幅画给他。”
闻言,掌柜看向《锦绣》的目光顿时变了,眼神里既有好奇也有敬畏,还有渴望,
虽然眼下这位先生籍籍无名,可他相信,用不了多久,对方的名声便会传遍京城。
届时,他的画才真的是有价无市,千金难求。
“先生可留下姓名地址?”
“地址不必了,时机到时,我会再来,至于姓名,不过名号而已,银朱即可。”
银朱,亦是画上印章落款。
不过半月,银朱公子之名便当真如掌柜想的那样,迅速传遍了整个京城。
画工出神入化,其墨遇水不化,都让无数文人心向往之。
但谈论度最高的,还是那幅在三幅画中“平平无奇”的《锦绣》,无数人在猜测这幅画上到底有什么秘密,他们既想参透这幅画的秘密,更想要银朱公子赠送的画。
只是很可惜,那幅画挂了半个月,都没人能参透其中奥秘。
有的人坚持不懈,每日都来看画,也是解密,有人确认为这不过是作者故弄玄虚,实际并没有什么秘密,而是为了扬名而故意制造出来的噱头,所谓的秘密,其实一直都不会解开,如此一来,一幅普通的好画便能借着此名价值千金,甚至流传后世。
不说说话之人怀抱着赞扬的想法,但这番话说的有理有据,并非不可能,
为此,不少人分为了两派,一派认为银朱公子有大才,画界天之骄子,一派认为他虽画技高超,为人却是沽名钓誉之辈,不足以与画界大师相提并论。
就在两派争执不下,吵得不可开交时,掌柜却宣布了银朱公子传来的消息,言《锦绣》乃为心上人所作,等他娶到心上人时,若还无人参透画中秘密,他便会将秘密公之于众。
此言一出,两派顿时停止了争论。
却有人一语惊醒梦中人,“若是银朱公子没娶到心上人呢?”
众人傻眼,“不、不能吧?”
然而即便他们认为以银朱公子的才能,便是想娶贵女也不无可能,可婚姻大事谁又能肯定?他们这么想,不代表银朱公子心上人和心上人的父母也这么想。
思及此,众人不免忧心起来,纷纷祈祷银朱公子能早日娶到自己心上人,可千万要成全他们。
事情到了最后,竟成了无数画迷为银朱公子祈福。
不少听说此事的人哭笑不得。
年覆雪极少出门逛街,也因此听说这件事时,身边的人几乎都知道,甚至还有不少女子哥儿羡慕被银朱公子喜欢的人。
年覆雪的关注点却是,“无论是认为那位公子真君子,还是沽名钓誉,他们倒是都没否认他的才华,看来他的画应当是真的好。”
既然出来了,那便去看上一看,也算是没白出府一趟。
一月之期已过,《凤凰浴火图》与《众仙之宴》已经被买走,只剩下《锦绣》还挂在店里,每日来看画的人络绎不绝,为了不发生事故,店家规定客人分批观看,看一定时间就必须走人,让后面的人来看。
当轮到年覆雪时,他已经等了有一会儿。
本是顺便,可在看到那幅《锦绣》时,他还是愣了一下。
出来时,还对柳叶道:“你怎么没告诉我,那画里画的是香云?”
柳叶不解,“少爷,香云有什么不好吗?很美啊。”
年覆雪沉默片刻,才笑着道:“没什么。”
香云没问题,有问题的是自己。
心中记挂一个人时,便当真是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满目皆是你。
*
年节将至,大街上都热闹了几分。
年夫郎采办完年货,也会带着家中内眷进行一些外出的娱乐活动,逛街,祈福,庙会……
作为年家的哥儿,年覆雪也本应一道参加,只是他实在兴致缺缺,拒绝了几次,直到年夫郎忍无可忍,强行将他带上。
“整日待在家中,曾经相熟的哥儿约你也不出去,我看你是巴不得别人说你见不得人,不敢露面。”年夫郎训道。
年覆雪:“那阿爹就不怕别人说我整日抛头露面,恨嫁至极?”
年夫郎:“……你倒是会拿话堵我。”
年覆雪笑道:“我既知晓阿爹好意,又怎会拿话堵你,不过是想说,无论如何做,都堵不上别人的嘴,管不了他们说什么,还不如随心所欲,乐得自在。”
“那你当真便是不想出门?我可不信。”年夫郎自己便是哥儿,知道哥儿整日居于后宅,怎会不向往外界,便是年覆雪,几年前有机会也是想出门逛街的。
年覆雪愣了下。
他是不想出门吗?他只是发现,自己每次出门,心中便会隐隐生出些许期待,至于期待什么,他不愿去想,但那期待后的失望,却极其难以品尝,令人难忘。
他觉得那位谢公子说得对,他就是见过的人太少,认识的男子太少,还都是歪瓜裂枣,这才在遇到块美玉后,心中难忘,妄想将美玉私藏。
可他又能如何?
那可是美玉,世间独一。
马车匆匆行至万华寺,到了半山腰,便上不去,只能徒步走上台阶。
年夫郎和三个嫂嫂走在前面,年覆雪稍稍落后几步。
而他稍稍落后的站位,也让他的视野更加开阔。
等到走完台阶,他便看见解签的地方围了不少人,好在里面那人个头高,被人围着,竟还能露出半个头,堪称鹤立鸡群。
只是距离稍远,年覆雪看不清对方容貌。
年夫郎带着几个儿媳求签,连带着年覆雪也求了一个。
几人一起去解签,可当年覆雪走到解签人面前时,整个人便愣住,什么签文,都已经不放在心上,眼里皆是眼前人。
“几位夫人,你们的签文都在这里。”谢拂将年夫郎和几个儿媳的签文交给他们,并阐述寓意
几人都得到了让自己满意的结果,心情不错。
尤其是年夫郎,他看着自己手中寓意家宅兴旺的上上签,心中石头落了一半,家宅都兴旺了,他家哥儿的姻缘还会有大问题吗?
转头一看年覆雪还没将签数递出去,便催促道:“雪哥儿,还不快让师傅解签?”
年覆雪捏了捏手中的竹签,这才将它递上去。
“在下并未出家,并非出家人,不过是进京赶考得过佛祖恩惠,便在寺里忙碌时,来这里帮帮忙。”谢拂一边接过竹签一边解释道。
年夫郎自从被举人骗过后,便对读书人尤其是举人印象不好,然而此时是在佛寺,且谢拂还是来帮忙,心中那点偏见淡了不少。
读书人中,也并非全然不堪。
“不知施主求什么?”谢拂问。
年覆雪卡了一下,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求姻缘?会不会显得太不矜持?求事业?他一个哥儿,哪里来的事业,在后宅中相夫教子?
总不能……总不能……
“当然是求姻缘。”年夫郎见年覆雪不知怎的,竟不说话,便干脆帮他说。
话音刚落,年覆雪便觉额上冒汗,面颊发烫,只庆幸自己戴了面纱,对方看不到,他下意识移开眼眸,不与谢拂对视。
也是此时,他才想起,那日园子里,他是刚从席上下来,并未戴面纱,所以,对方是见过自己容貌的。
意识到这一点,年覆雪原本发烫的面颊渐渐淡了下去,连谢拂解签说了什么也没听清,等回过神来时,只听到谢拂说了句:“……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无论是姻缘还是事业,都能如愿以偿。”
年夫郎高兴,连香油钱都多捐了不少。
年覆雪却在听到事业两个字时微微松了口气。
“多谢。”他轻轻点头。
状似随意地看了谢拂一眼,并未过多停留,正要转身离开时,却听见那人的声音。
“施主,你的签文。”
年覆雪转身垂眸,视线落在谢拂手中的签纸上,伸手接过时,没看见谢拂的神色,却听见他温和如常的声音。
“好事多磨,施主今后必定万事顺意,否极泰来。”
年覆雪抬眸,对上谢拂那双认真的眼睛,笑了下,微微抿唇,“借公子吉言。”
求完签,添完香油钱,年夫郎也并未着急离开,来万华寺一趟不容易,匆匆离开未免觉得不值,他们打算在这儿吃一餐斋饭。
和他们同样打算的人很多,其中不无达官显贵,他们倒也不算太突出。
谢拂提前在万华寺里待了好几天,好不容易才等来年家人。
他运气好,年覆雪竟真的来了。
而在见过了年覆雪后,在解签摊待了几天的谢拂当即便借口休息找其他人换了下来。
他休息了一会儿,到了快午食时,便自觉地开始在厨房里忙碌,帮忙打下手,等斋饭好后,又帮忙送菜。
这几日,万华寺的和尚都认识了谢拂,对这位书生的印象很是不错,对方在寺庙这几日都有很认真抄经念经做早课晚课,对待来上香的施主们也很好,解签文时说话通俗易懂,长得还好,气质也好,有他在后,每日解签的人都多了许多。
谢拂这段时间身体也锻炼得好了许多,和这些和尚上起菜来,动作一点也不慢。
他瞅准了年家那一桌,十分自然地按顺序送到了这桌。
上来时,还能听到年家的大少夫人在夸刚刚上的豆腐不错。
桌上人聊着,见到谢拂,还有些惊讶,“公子不是在解签吗?”问话的是年家的二少夫人。
谢拂十分干脆道:“寺里施主多,小师父们忙不过来,恰好解签的人少了,我便来厨房帮忙。”
“几位施主慢慢用。”
年家几人都点点头。
唯有自见到他后,余光便从未从谢拂身上离开的年覆雪说了句:“公子这般忙,可用过斋饭?”
谢拂看向他的目光中,闪过一道带着温度的光芒。
“有劳施主关心,忙完后,在下会和小师父们一起吃。”
年覆雪并未再问,像是方才不过是一句简单的询问。
一家人一起吃完后,便要离开了。
年覆雪再次落在后面,且距离比来时更远。
不过与来时不同,那时的他不过是喜欢一个人待着,可如今却是因为……
他叫住一个小和尚,“小师父,你们寺里有很多来帮忙的书生吗?他们都什么时候离开?”
小和尚是出家人,并未多想,老实答道:“倒也不多,只有两三个施主,至于离开,其他人倒是不知道,只有一位谢施主,今日已经说了,今天一天,明天便不来了。”
“不来了?”年覆雪一愣。
小和尚点点头,“谢施主说他还有许多事,以后有空再来。”
年覆雪垂了垂眸,“读书人,年后将要科举,确实挺忙。”
小和尚摇摇头道:“谢施主可没说他要忙着读书,他还说过两日庙会,还要来……”他捂住嘴,声音戛然而止,
年覆雪疑惑,“怎么了?”
小和尚不过九岁十岁,正是活泼的时候。
刚刚说漏嘴,还有些心虚。
“没什么,谢施主就是说庙会热闹,他没见过京城庙会,想来看看。”
其实谢拂原话是他还未成家,希望能在庙会见到自己的心上人。
为此,寺里的小和尚们还偷偷投票,投谢拂能不能见到心上人。
年覆雪心中了然。
从前在小镇长大,只见过小镇上的庙会,来了京城后,自然想要见识一下京城的热闹与繁华。
年覆雪心想,人家去不去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难道还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人吗?
难道还能在找到后,与对方同行吗?
难道在同行后,便能……便能……
年覆雪微微闭眼,再睁开眼时,便恢复了平静。
他礼貌向小和尚道谢,便要朝着年夫郎的方向快步追上去。
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施主。”
熟悉的声音令年覆雪脚步下意识顿住。
他停在原地,半晌,才缓缓转身。
谢拂望着他。
二人四目相对,即便年覆雪戴着面纱,谢拂似乎也能透过面纱,看清年覆雪的表情和心情。
谢拂走上前,“早先便听闻京城繁华富庶,连庙会也非寻常地方所能比。”
“从前在下并未见过,如今想要见识一番,不知施主可有建议?”
年覆雪想了想,摇头道:“百闻不如一见,凡事当然是亲身经历才感触深,我便不多此一举了。”
谢拂微微垂眸,似有些失望。
“不过,那时的月亮应当很圆。”年覆雪笑了下道。
谢拂抬眸,“施主也会赏当日的圆月?”
年覆雪微微转开眼眸,“我也不知会不会。”
“但我想,如果可以,应当不会错过。”
谢拂唇角微微上扬。
年覆雪即将转身时,脚步再次顿了顿。
他回过身,望着谢拂,身上的白色的兔毛披风纯白如雪,将他整个人衬得正如他的名字,青山覆白雪,静谧安宁。
“今年是公子第一次见到京城庙会。”
“愿公子年年如今日,看京城雪,赏明月夜。”
明月夜留明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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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一剪梅·雨打梨花深闭门》明·唐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