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亚彭中途离开处理事情,餐桌上只剩三个人。

  三个人都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明天小口吃着勺子上的白粥,吃完自己的小半碗就安静等着金灿吃完。

  等到金灿也放了碗,站起来推轮椅时,于顽抢先一步先握住把手,“我来吧,就当抵早饭钱了。”

  被抢了工作的金灿愣了一下,随即一拳砸向于顽后背,和于顽抢着轮椅推把,脸蛋被气得微红,小嘴紧抿发出哼哧的气音。

  于顽抓着不放,诚恳道:“别客气,真的,我就爱干点活儿。”

  轮椅上的明天被争夺得摇摇晃晃,无奈地对金灿说:“没事。”

  金灿这才松手,于顽推着人,在明天的指引下把人送回房间,金灿推着门,示意于顽送到了就赶紧离开,于顽微笑上前把门关上,像到自己房间一样随意找个凳子坐下,没管叉腰生气的金灿,撑着椅背看着并不意外的明天。

  “为什么帮我?”

  明天翻着书,淡淡开口,“展弋帮过我很多。”

  哦,意思是爱屋及乌,沾了展弋的光了。

  于顽没说话,就这样盯着他,良久,明天白皙的脸上浮起点粉色,将书扣在桌上,不客气地回盯,说:“你如果觉得我做错了,我可以马上在我爸那儿改一下说辞。”

  “当然错啦!大错特错!”于顽从椅子上站起来,挥着手指煞有其事地分析,“心真大呀,展弋是展弋,我是我,万一我是个歹徒呢!有可能我是带着目的潜入,还在你们的货舱和几个狂躁壮汉打架呢?”

  明天被这一通没来头的奇怪比方问得有点疑惑,沉静清俊的脸上露出难得的有点生动的表情,于顽看他这个表情觉得有点好笑,恐吓小朋友的话术还没讲完,明天的表情又恢复无疑,淡淡开口道:“我知道你是警察。”

  “挺酷的,你上船是要查案子吗?还是这里有什么刑事案件的凶手嫌疑人?”明天继续翻动着书页,好像只是随意问两句,并不想真的知道答案一样。

  旁边金灿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好像看不出眼前这个吊儿郎当的年轻人是个警察。

  于顽笑一声,在先前的凳子上坐下,“你也挺酷的,喜欢海上航行啊?”

  陶子然的话于顽也在思考,明天的身体状况,确实不适合航行,不过能让明父母松口,那只能是他自己提出来的,于顽要知道,他被弄来这艘船上,和这位在医师那里被着重介绍的明家小少爷有没有一些联系。

  “反正活不久了,总得来看看没见过的东西吧。”明天抬头,从窗外望过去,他的房间是整艘游轮上看海的最佳观赏点,海面壮景尽收眼底,白鸥掠过,蓝浪微浮,但在他眼里却仿佛都是死物,于顽没从他的话语或神情感受到半点见到新事物的兴致。

  金灿垂下眼。

  “明、天,”于顽撑着头,念了一遍他的名字,被叫到的少年抬眼看他,看他能说出个什么来接他丧得要死的话。

  “好名字啊,每天都有明天,睁开眼又是明天,只要太阳还在转,那明天一定会到来,嘶,某种意义上来说,你永远不会消失,所以啊,留意看见的美景吧,毕竟明天,所有事物又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明天盯着他,颜色极浅的唇微勾,“谢谢你聊胜于无的安慰。”

  于顽:……就当你在表达谢意了。

  三声规矩的敲门声响起,一位老者进来,“小天,该休息了。”

  金灿退出房间,走的时候还把于顽也拉上,小丫头力气大得很,于顽被拉得一踉跄,诶了两声回头冲明天眨了下眼睛。

  “生日快乐啊,明天。”

  门被金灿不算温柔地关上,小丫头叉着腰上下打量着于顽,活像白雪覆盖的松树林里,谨慎机灵的小松鼠。

  于顽大方站在原地任她打量,还体贴地转了个圈,他刚才留意到金灿的神态动作,发现这小丫头好像,不能说话。

  “喂,于兄!”陶子然从四层楼梯口冒个脑袋出来,鬼鬼祟祟地招手叫他过去,于顽再一回头,身前的金灿已经不见踪影。

  跑得还挺快。

  于顽走过去,问陶子然怎么了。

  陶子然拉着他离开四层,那股子做贼的样子才正常下来,“你之前不是要用手机吗,船快到港口了,现在应该有信号了,对了你给我留个号码呗,回靖宁了一起玩儿啊,我马上要上另外一艘…”

  于顽抽走陶子然在手里捣鼓的手机,“没问题没问题,借下你的先。”

  信号果然满了两格,于顽跑到空旷点的甲板上,给老伍打电话。

  电话嘟了两声被接通,大洋彼岸传来老伍格外亲切的一声‘外?’

  于顽抓紧手机,生怕电话突然中断,抢分夺秒地说:“老伍!我于顽!柏青现在怎么样了?”

  “于…”老伍看了眼来电显示,“这谁的号码?你怎么未知归属地了,你在出任务?”

  于顽在局里常出一些特殊任务,几天没电话是常有的事,不过这次一句话没说就消失了几天,还是让老伍有点担心。

  于顽一两句说不清楚,只让老伍快点说柏青的情况。

  老伍老脸疑惑,答道:“还不算差,控制下来了,是柏青那同学在首都帮我们找的医生,现在在他们的私人医院治疗,不用担心。”

  于顽抿唇,柏青和老伍在首都,所以医师是在暗处埋伏着,还是根本在骗他?

  怕老伍跟着操心,于顽没跟他说太多,第二个电话打给荆澜生。

  那头像是一直在等他的电话一样,第一声嘟音还没完整响完,电话就被接了起来。

  “于顽?”

  熟悉声音透过听筒,缠绕的丝丝电流声让荆澜生声音微微变形,于顽听到这一声,心里莫名放松稳下来。

  “还好吗?”荆澜生似乎没休息好,尾音低沉黏连。

  他不问还好,荆澜生开口一问,于顽感觉昨晚被那几个壮汉捶出来的伤瘀又开始突突地疼起来。当然,他不会说出来。

  “我没事儿,在船上还碰到了裴医生。”于顽看不见电话彼端的人正一点一点沉下去的脸色,继续说道:“那个神经病医师说要给我考什么试,让我拿到了一份资料,是明家那小孩的,你让乔飞查查明家有没有什么问题,医师用柏青来威胁我,我不大放心,他们在首都,你让相玉派点人手过去。”

  一口气把该说的都交代了,于顽呼口气,贴着手机,这时候的语气流露出种无措的迷茫,像是误入沼泽的冒险者在寻求更强大的人的指引和安抚:“医师说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就在船上,让我在船到那不勒斯前找到,我不信那个老东西,但我直觉有事要发生,我…现在该怎么办。”

  过远的距离和无法预见的事态让于顽的小世界收缩了一下,坚硬的大气层对荆澜生敞开一线,透过翻涌的白色云层,荆澜生仿佛看见陆地上迷路的小王子,小王子和他对视,黑曜瞳孔映出自己的脸,荆澜生的心塌陷了一块。

  荆澜生深吸一口气,虽然很喜欢迷茫的小王子无意识展露出的柔软和依赖,但他还是要先解答困扰他的疑惑。

  “于顽,我查了游轮上所有的游客,上面一部分人和滨城那边修复出来的身份数据对上了。”

  于顽皱眉,“滨城那边的修复数据,在南岛做过手术的人?”

  “嗯,37个,我看了整个名单,南岛器官贩卖组织运营的十年内,靖宁这边的购买器官者总数是37个,就是现在船上的那37个人。”

  于顽眉皱得更深,如果医师的话是真的,那凶手和买家都在这条船上,巧合吗?

  毫无防备享受旅行的资源掠夺方,和暗中潜伏开始复仇的被掠夺方,一种荒谬的可能性在脑中成型这不是场普通的海上航行,是场蓄意组织的复仇派对!

  于顽看了眼周围,紧靠在甲板栏杆上,“荆澜生,这不像巧合,凶手可能真在这艘船上,那37个人,很可能是凶手的下一个目标!”

  灾变预警迅速传回靖宁,才得到于顽安全消息的众人心又跟着提起来。

  高行反复对比着游客名单和器官购买者名单,确认好几遍后揪着头发倒在办公室的小沙发上,不可思议道:“凶手怎么做到的!怎么跑进别人的船里,还让那37个人一个不差的都上船,有钱人不上班吗都这么闲?”

  乔飞杵着头,“凶手没选在靖宁动手,应该是想一次性地解决掉这些人,在船上做点手脚伪装成海难,风险低死亡率大,但凶手之前意在复仇,手段这么残忍,现在怎么挑这种简单直白的方法?”

  刘杰站在定位的技术人员旁边,接道:“没时间或者觉得自己快暴露了,所以只能加快计划进程,应该是于顽闯进了他们的核心观察区域,让他们警惕了。”

  高行弹起来,惊恐道:“如果真是飞说的那样,那顽哥岂不危险了,他也在船上啊!”

  刘杰呸呸两声,“别乱说啊,船航行了一天半没出事,凶手大概率不会在明家的船上动手,可能是在上岸的时候?”

  乔飞坐回电脑前鼓捣了两下,“刚定了顽哥打来的这个手机的位置,他们的船快靠近那不勒斯了,凶手会在那里动手吗?”

  “我们能不能向上面申请去一趟?顽哥一个人怎么搞?”高行急道。

  刘杰盯着卫星定位的海洋,浓眉紧皱,把急吼吼的高行摁下去,“公家出面有时候效率未必高,荆澜生昨夜已经去了,他会把于顽带回来的。”

  东一区时间上午十点,在游轮最高点已经能远远看见那不勒斯繁华的海港,一楼购物仓,二层赌场依旧人声鼎沸,更多的游客齐聚在甲板,对一天两夜航行后的第一个停靠点有着格外浓厚的兴趣,好像忘了清晨时分突发命案的惊魂一刻,人人脸上都是对即将抵达新领域的喜悦和期待。

  有的人等来的是畅游海城异域风情,而有的人却有可能等来的是死亡。

  于顽从货舱一路往上走,留意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他没办法接收荆澜生查到的那37个人的信息,只能一刻不停地在船上穿行搜查,希望能撞上某个来不及遮掩马脚的从犯,来来往往的旅客在于顽眼中都被打上编号,一遍下来,于顽汗流浃背,最里面的衣服打湿了又被跑起来的风吹干。

  于顽靠在货舱板上拉着衣服扇风,擦掉滑进眼睛里的汗,再一睁眼,裴野来温和清俊的脸出现在于顽眼中,递给于顽两张纸擦汗,担忧地说:“我看你跑好几趟了,你在找什么吗?”

  于顽现在确实需要帮手,裴野来看出他的犹豫,想了一下接道:“我也算半个市局的人,情况需要的话,我能帮得上忙的。”

  于顽撑起身来,说:“靖宁的连环杀人案凶手,很可能在这艘船上,我们推测他还有可能对船上的一批人下手,所以现在形迹可疑的一切人,都有可能是嫌疑人,我们必须要找到阻止他。”

  裴野来微微皱起眉,似乎在消化于顽刚说的话,突然平光镜下眼神一凛,伸出食指示意于顽噤声,于顽紧抿双唇,将耳朵贴在货舱板上,低微的说话声从货舱里传来,声源在移动,应该是行走在货舱的通道之内。

  一个微微颤抖的声音说道:“陈哥,你说等会儿上岸了万一查到咱俩身上来,怎么办?”

  “你都没动她你怕什么,你记住那女的是自己掉下船的,警察再怎么查也查不到我们身上来,再说,我们等一下就可以离开这儿去瑞士,到时候管这些人怎么样呢,咱们已经去过好日子去了。”

  那人似乎放了点心,嘿嘿笑了两声问:“陈哥,瑞士是个嘛地方,产瑞士糖的?”

  “不懂别乱说,我告诉你,老板说了,咱俩去了瑞士有花不完的钱,还有外国娘们儿,咱们以前干的那些事儿都全他妈不作数,以后都去过新日子。”

  陈哥?于顽心里有个猜测,对裴野来点点头,二人跟着声音抄到货舱口,舱门转动打开,于顽一把将人推进去,裴野来跟在后面跨进舱门,轻轻地关门上锁。

  被一股大力掐住脖子的二人挥手蹬脚地乱打,制住他们的人力道不减半分,舱门关闭,二人看不清,只在灰暗中模糊辨出个人形,货舱板子空隙里漏下光线划过那人锋利的侧脸,在二人惊惧充血的眼里如索命阎罗一般。

  那两人被推进了个货舱抵在角落,昏光照清了其中一个人的脸,封闭的货舱传来声轻笑。

  于顽面无表情居高临下看着他,“找到你了,陈太和。”

  陈太和挣扎的动作停了一瞬,随即更狂乱地动起来,还一边大叫着救命,于顽逐渐失去耐心,敲昏小的后,从货箱里抽出条绑盒子的绳索把陈太和绑起来,拖到货舱更深处。

  “嘘。”

  于顽按住陈太和扑腾的腿,陈太和痛得龇起牙只觉得腿骨快要变形,大力点头表示自己不会出声,于顽松开手,陈太和抽口气,浑身冷汗,抬头看面前这两个陌生的男人。

  “你、你们是谁?”

  裴野来没说话,耸耸肩表示自己只是个打下手的,于顽倒是干脆得很,薅起陈太和的衣领,冷冷说道:“两个问题,一、早上那名女客是不是你杀的?二、谁把你带到这儿来的?”

  陈太和听清后低着头嗫嚅着不说,这两个问题他一个都不想回答。

  于顽手上力度收紧,“不说就先卸条腿,到瑞士了坐轮椅也不错。”

  “别别别!我说我说!”陈太和被放开后咳了好几下,他知道自己碰到硬茬了,自己不说点什么,他真的会把自己弄死!

  “我,我,那女的是他弄的,是他起了歹心!我没参与。”陈太和指着一旁昏迷的小弟一通指认。

  指控拙劣,两个人没跑了,于顽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回答下一个问题,裴野来也饶有兴趣看着,他看的是于顽,一脸凶意逼供的于顽是他没见过的样子。

  刻意压制的呼吸和某种弹筋抖动的嗡声泛成声波悄然出现一瞬,裴野来耳尖微动,偏身准备查看又顿住,安静站在原地,平光镜片下,深邃眼睛微泛蓝光。

  陈太和第一个问题回答地干脆,第二个却一直在打幌子,于顽啧一声,两只手骨节依次按响,把急声喊着别别别的陈太和一把拉过来,活像下山抢劫的恶霸一样威胁道:“非要吃点苦是吧?你主子谁啊你这么衷心,你被我绑这也不没来救你吗,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是当条衷心耿耿但是会被打死的狗,还是当个识时务的人。”

  陈太和见再也拖不下去了,喘着粗气小声说:“是老板带我来的,老板说只要我把那些人都引上去,就,就送我去瑞士生活,我不听话他就要杀了我,我也没办法,我是被逼的!”

  于顽嗤了一声,作势又要动手,“没听明白是吧,说清楚,老板是谁!?”

  “诶诶诶痛,我说我说,”陈太和往里缩着,声音更小,于顽凑近,只看见他两片乌紫嘴唇轻碰在一起,喉头震动还没发出声音,下一刻一支利箭猛然穿刺在封闭货舱!

  “于顽!”

  于顽还没来得及转身,背后一暖,整个人被抱扑在地下,于顽倒下的瞬间听到裴野来一声痛苦的闷哼。

  陈太和被陡生的变故吓得目眦尽裂,呆坐在原地不敢动,于顽翻身裴野来扶起来,下一秒,又是一支箭嘶叫着射来,于顽抓住裴野来往旁边躲,泛着寒光的箭头堪堪擦过于顽的背部,直直射向来不及反应的陈太和。

  腥烫的鲜血溅成点沾上于顽的侧脸,陈太和喉头血流如注,表情空洞痛苦,身体不受控地抽搐着。

  该死!

  裴野来忍着疼,指着一个方向,“这儿我来,你快去追。”

  于顽抬腿朝暗中冲去,长腿跨过被刻意推倒阻挡的货箱,没追两步就看见前面穿着黑袍逃离的人。

  这个人是来灭口的,十有八九是凶手的人,或者就是凶手。

  于顽扯下一块木板,全力掷砸了过去,黑衣人偏身闪躲,还是被击中肩膀,骨节错响的声音在寂静货舱中清脆突出,黑衣人拐进一个狭窄的空隙,像是融进黑暗里一般不见踪影,于顽屏住呼吸追上去,捏紧拳头冲向那个弯口,打到的却是一团空气。

  货架在昏暗的货舱中都是一个颜色,黑衣人潜入其中毫不费力,于顽竖耳听每一处动静,突然正后方发出货箱拖动的刺耳嗞啦声,黑衣人站在货架上,把一箱红酒踹下货架,顷刻间酒液和碎玻璃炸作一团,尖锐的破坏声引起货舱上面人的注意,越来越多的脚步声开始聚集在头顶。

  黑衣人踩着货架退后逃离,于顽翻身跨上货架,两步并一步全力追击,黑衣人仿佛没料到于顽有这样的反应力和速度,硬生生偏离开始的逃离路线,推开头顶松动的舱板,脚尖轻蹬窜上舱板与地面层的空隙通道,灵活地钻进去,于顽踩住货架飞地一跃,抓住通道口,通道太小,于顽钻不进去,眼睁睁地看着黑衣人消失在通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