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宴终于开始, 三十一人在长方餐桌依次落座。

  超长餐桌铺了一块镶嵌金色绣边的纯黑桌布,桌上一件餐具也没有。

  八位黑衣黑面具的侍者,居然先推着三辆装有超大鱼缸的餐车进来了。

  玻璃鱼缸是透明的, 借着煤气灯光能看到其中有几十条游来游去的羊鱼。

  雷东开始介绍:“根据老普林尼《博物志》的记述, 在古罗马人心中羊鱼的美味能与鹦哥鱼媲美。美食家们会欣赏着鱼缸里的羊鱼们从活蹦乱跳到体力耗尽,再渐渐走向死亡。

  那些绯红的鱼儿们在濒死之际, 身体颜色渐渐泛白。然后贵族们会选择一条自己看中的鱼吃, 体悟从人间去往天堂的过程。”

  他指向玻璃缸内生命力旺盛的羊鱼。

  “诸位请各自挑选一条羊鱼,让我们也亲身感受一番生命的轮转。当越接近死亡,越有机会触摸活着的真谛。”

  来此究竟是吃饭,还是感受人与死亡的距离?

  由于今天办的是「丧宴」,其核心思想真就不是食物好吃最重要。

  费尔南眉头紧蹙,这个味道审核会简直是脑子有毛病。

  他丝毫不想与死亡近距离接触。更名换姓, 加官进爵, 当有死亡威胁时, 当然是先推人出去挡灾。

  之所以参加品鉴会,听说这个美食协会的活动可以令人名利双收。

  以往宴会主题都正常, 谁想到这次如此古怪。敢起名《复古夜色之美》, 简直就是把人骗进来宰。

  费尔南决定在这顿饭之后不会再与这里的人有任何接触。

  扬克夫人却双眼放光, 立刻从刚刚与杰弗里上校火星四溅的争吵情绪里抽离出来。

  她饶有兴致盯着鱼缸,跃跃欲试选一条顺眼的鱼宰了吃,这是追求接近死亡的刺激感。

  每个人对奇葩丧宴的态度都不一样。

  珀尔瞧着眼前的鱼缸, 不论雷东的话术再怎么一套一套的,归根到底就是选条活鱼杀了吃。这种事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就和自己从河里捞鱼差不多。

  今天, 雷东的脑子还在正常运作, 没有完全效仿古罗马风俗, 静静等待羊鱼死去翻白肚皮才叫大家来选食材。

  只从食用的实际角度考虑。有气无力的鱼对比活蹦乱跳的鱼该选哪一种更好吃,一目了然是后者。

  即便这样,不是所有人能都接受选择让一条鱼去死。

  平时吃鸡鸭鱼猪,食物上桌时都是烹饪好的死物,有些菜式也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选择一个活物指定宰杀它做菜,感觉总有不同,有的人会认为自己像是侩子手背负了动物的一条命。

  大学生帕克不忍看鱼,侧过了头地说:

  “上帝!为什么要让我瞧见它生前的样子。抱歉,我无法选择让哪条鱼活着哪条鱼死去,厨师做哪条就是哪条了。”

  此话一出,其余三十人中有两人赞同。一个是审核会成员,另一人是帕克的同学。

  审核会成员没有说他觉得选哪条鱼死很残忍,而是找了一个惯用借口。

  “哦!雷东先生,您是知道我的,颇有选择困难症。您的眼光很好,不如您帮我选一条。”

  雷东也不勉强,“大家随意就好,不想选的就让厨房随便挑一条。”

  三十一人,三个弃权,还有二十九人都自己选了鱼。

  珀尔选得很快,以好吃为原则,选了条精神头足的鱼以求鱼肉鲜美。

  快速选完,环视一圈。

  大多客人没有过度地精挑细选,但猪肉协会的六人绕着鱼缸转了好几圈。

  也许是职业病作祟,这会吹毛求疵地挑挑拣拣,竟是争论着选哪条能做出比猪肉更好吃的味道。

  相对而言,开肉馅饼摊的洛维特夫人兴致缺缺。

  她仿佛不因做肉饼生意就时刻追求肉类的口感,与同行的理发师陶德都随意指了一条羊鱼。

  十二分钟后,选鱼结束。

  换了一批侍者,终是将餐巾、盘子、刀、叉等等餐具都摆了了上来。这些餐具都是黑色的,就连酒杯也是黑色玻璃。

  由于部分客人从未习得繁复餐桌礼仪,雷东反复表示不必拘谨,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地随意用餐都行。

  话虽如此,法餐的顺序没有被完全打破。

  不过,从开胃酒开始,酒类的选择超出常规。没有用葡萄酒,而是用了黑啤。

  为什么是黑啤?

  啤酒不是重点,黑色是关键。

  接下来的开胃菜、鱼菜、肉菜、冰淇淋、烤食物、水果、甜食等等,也都遵循一个原则以黑色为重。

  黑麦面包、鱼子酱、黑松露浓汁、巧克力奶油、黑莓、黑樱桃等等一一上桌。

  总之,荤食烧不出黑色,酱汁就要是近黑色的。水果、甜点、冰淇淋全都是越靠近黑色越好。

  这一顿饭,从夜间19:30一直吃到了夜间23:44。

  虽然法国大餐三小时起步不算长,四个多小时也正常,但今夜吃的是复古丧宴,那滋味真叫人一言难尽。

  现场情况概括起来,四五个小时坐在漆黑灵堂,餐桌正对着空置的棺材。

  一边追忆古罗马千奇百怪的饮食风格,一边品尝着黑不溜秋的各种食物。

  这顿饭吃下来,桌上气氛两极分化。

  多数人是越吃越冷,不是食物冰冷,而是情绪真的高涨不起来。

  昏暗的宴会厅,目力所及之处几乎都是黑色。

  夜色渐深,荒郊城堡的上空雷声轰鸣。

  翻腾了半天的乌云终是形成雷暴,闪电似一把把利剑刺破夜幕。

  闪电的光照不亮宴会厅,被一层厚厚的黑色窗帘阻挡在玻璃窗外。

  但,窗帘又无法完全遮蔽光线。宛如隔了一层黑幕,人们隐隐绰绰窥见一只又一只光影怪物在外张牙舞爪。

  暴雨滂沱,噼里啪啦,仿佛是砰砰砰地击打窗户将其砸碎。

  下一刻,怪物就会破窗而入,会将宴会厅里的食客统统抓走。

  如此场景,饭岂能不越吃越凉。

  珀尔没有到食不下咽的地步,客观评价菜的味道尚可,却无法越吃越嗨。她是对探索未知感兴趣,但不是怪异饮食猎奇爱好者。

  餐桌上,大多数人越吃越安静,但也有部分人谈兴正浓。

  特邀嘉宾里的哥特风爱好者扬克夫人,她对这种死亡风格宴会赞不绝口,称其颇有创意。

  建筑商托宾说着考虑如何将丧宴风变成一种潮流,他能以此赚取一大笔装修费。

  幸运读者也不乏参与讨论的人。

  猪肉协会的六人探讨是不是要把每年定期举行的为猪做弥撒祈福,加入聆听死亡的元素。

  另外,开肉馅饼店的洛维特夫人也参与其中,但态度鲜明地持反对意见。

  “普通人可不敢进黑色系为主的食品店。我家馅饼店这样布置,恐怕距离关门的那天不远了。

  人们多是喜欢温馨的店铺,食物就要给人温暖的感觉。不只是馅饼店,理发店也一样。陶德,你说对不对?”

  理发师陶德态度坚决,“是的,谁敢进黑墙黑窗的理发店呢?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一间杀人暗室。

  理发店就要亮堂堂的宛如天堂。窗户明亮,室内整洁,光线充足,否则可能一不小心把人的脸给划破了。”

  洛维特夫人与陶德对于黑暗系风格的反对,立刻赢得了不少支持声音。像是幸运读者里的两位大学生、米歇尔与他的情人劳拉都是点头赞同。

  米歇尔后悔今天带着劳拉前来品鉴会,他对今夜的黑暗风真的欣赏不来。

  这就要以实际行动表示对光明风格的支持,“陶德先生,您的理发店在哪里?将来,我需要理发时一定去瞧一瞧。”

  陶德当场报出地址,还向餐桌上其他男性来宾发出了邀请。

  “欢迎诸位光临,我刮胡子的手艺也不错,广受新老顾客的好评。”

  雷东笑呵呵地点头,丝毫没有因陶德与同伴洛维特夫人不支持丧宴风格就对两人摆脸色。

  来宾支持或反对黑暗风宴会,持有不同意见很正常。这些观点都会刊登在杂志上,有争论才有热度。

  总而言之一个目标,今夜过后巴黎的丧宴风猎奇热度要起来了。

  零点整,宴席结束。

  郊野城堡外风雨凄凄,没有人提出连夜返回巴黎市内。

  在侍者的引路下,各回各房。

  珀尔留意着同行的基督山伯爵,这位在今夜的餐桌上可谓是将隐形发挥到极致了。

  不是归隐山林的修士收敛存在感,倒像是变身吸血蝙蝠后悬挂在阴暗角落。

  吸血鬼潜伏着,暗暗锁定目标对象。突然亮出獠牙,一击必中,吸干对方最后一滴血。

  两人一路安静走回客房。

  爱德蒙通过一顿饭的时间,制定了费尔南毁灭计划。

  之前一直没能找到这个仇人,原来是对方更名换姓。今夜之遇,意料之外,却也坐实了自己「罪犯吸引器」的光环。

  丧宴如何诡异都不重要,最后一个复仇对象的出现就不枉此行。

  费尔南变身成为莫尔塞夫伯爵,且以军功封爵。

  一条简单的消息,其实包含了很多信息。

  这人是什么时候变成莫尔塞夫的?所谓军功的时间、地点、事件又是什么?

  贵族家谱可以虚构,但在法国要撑起贵族的脸面离不开钱,费尔南的钱从哪里来的?如果来钱途径很干净,为什么要改名换姓?

  就连唐格拉尔倒卖军用物品谋私利也没换名字,费尔南又是做了什么发家了?

  爱德蒙深信没有天/衣/无/缝的伪装,必能找出找出背后漏洞与破绽。

  “我们到了。时间不早,您请早点休息。晚安。”

  珀尔来到客房门前,先开口打破了安静,却没有立刻追问今夜E先生为何情绪有异常。

  爱德蒙回神,向珀尔投去一个歉意的眼神。

  兰茨先生本是陪他来参加宴席,但这一顿饭在多重因素下无法叫人吃得开心。

  爱德蒙:“抱歉,今夜没能令您愉悦就餐。”

  珀尔笑着摇了摇头,“您不必致歉,这种经历很少有。今夜发生的事都在意料之外,不是吗?”

  爱德蒙心里一个咯噔,不确定珀尔是否话里有话。

  这是说搞一场丧宴很少见,还是看穿了他的情绪异样,认为这种情况少见。

  不论如何,不打算承认。

  复仇之事让他独自承受就好,如何舍得让亲爱的兰茨先生卷入其中。

  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发出疑问:

  爱德蒙?唐泰斯,独自行走在复仇之路上,你不累吗?

  有关你的真实身份,难道想要一直隐瞒兰茨先生吗?一直不坦诚,真的好吗?

  爱德蒙把心里的质问声一脚踹飞。

  他对珀尔扯出一个微笑,“今夜确实是意料之外,但只有惊讶,几乎没有欢喜。好在黑暗宴会已经结束,明天天亮我们就离开,之后也不必再掺和美食杂志的相关宣传。”

  珀尔眼看基督山伯爵一脸若无其事地回避重点。

  她就知道有的事空口无凭不会得到有效回答,必须要有证据才能让对方坦诚相告。

  E先生曾经数次出手,两人协力攻破疑案。

  现在她不忍这人孤军奋战,想要回报一二,但又考虑到不能破坏对方的计划以免打草惊蛇。可不就必须让这位稍稍坦诚些。

  如何令人坦诚?

  近期买票回一次英国,去伦敦的住所里取出马耳他水手的指纹样本。

  珀尔没有多言,说了晚安,就先各回房间休息了。

  这一夜,城堡内没有任何突发事件。

  第二天八点半,三十位来宾已经走了一半。十五人没有来吃早餐,多是要赶回去上班。

  稍一打听,年轻的文员米歇尔与他的中年情人劳拉在天蒙蒙亮时就走了,不顾当时还有淅淅沥沥的雨在继续下着。

  珀尔与爱德蒙没有着急赶路,吃了早餐才离开。

  随后几天,一切都很平静,没有发生宴无好宴的必死定律。

  直到举办「丧宴」的六天后,有一个人失踪了。

  二十岁年轻的文员米歇尔去银行上班后没有回家,这叫他的情人劳拉心焦起来。

  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劳拉鬓角已有白发,等了整整一夜没有等回情夫。

  第一反应不是报警找人,而是先迅速整理起了一份行李,让自己十三岁的女儿立刻离开巴黎。

  “我的孩子,你马上走。我在宴会上看到了该死的费尔南,就是杀害你父亲的恶魔,他已经摇身一变成了莫尔塞夫伯爵。还有该死的扬克夫人,她也出现在了巴黎。那个恶毒的女人,真是阴魂不散。

  海黛,你离开之后,切记要用海德?史蒂夫的男性身份活着。记住,漂亮的女人没有保护自己的实力,在这个残酷世界很难生存。你扮成男装不一定安全,至少比女装安全,起码你的仇人认不出你了。”

  劳拉眼中带泪,紧紧握住了十三“男孩”的手,却又不得不松开要将人推出门去。

  十三岁的海黛穿着非常普通的童工服装。

  一头乱糟糟的短发不常打理,脸上抹着东一块西一块的灰土,掩盖住了她精致的五官,就像个不修边幅的小少年。

  “不!我不走!母亲,我不能留下您一个人,米歇尔叔叔不一定是被人害了。”

  海黛不愿意离开,“我与您都没有露出破绽,说不定只是米歇尔叔叔加班晚了才没回家,不一定是追兵来了发现异常把他给灭口了。或许也是别的什么原因。”

  劳拉惨笑,“即便是别的原因,巴黎也不安全了。我们好不容易摆脱了奴隶的身份,你绝不能被抓回去。

  不论米歇尔被卷入什么案件中,调查过程里都可能让我们的身份暴露。我留下查明情况就好,你能逃就逃。”

  海黛拼命摇头,自从父亲被手下出卖被杀,她与母亲相依为命。两人被充作奴隶,从希腊被卖到意大利,又从意大利出逃到法国。

  她怎么可以独自逃亡,这一走只怕与母亲天人永隔,无法再见。

  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难道就没有一个可靠的正直之士吗?

  能够信任对方去寻找失踪的米歇尔叔叔,能够请其为父亲的被害伸张正义。

  海黛的目光落在了《地中海异闻录》一书上。

  兰茨先生敢于揭露恶魔诅咒真相,查明西西里岛瘟疫舞蹈血案,她是不是向其求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