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耽美小说>纯爱派【完结】>第79章 浪子暴徒-7

  “你具体是哪一天生的?”伏基罗在和他打牌的时候突然问起来。

  安德烈叼着烟弹了弹牌,头也没抬,在挑下一张出什么:“嗯,我完全记得我是哪一天出生的,因为我出生那一天就有记忆了,还能说三国语言。”

  “……”伏基罗被阴阳怪气地噎回来,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和安德烈的沟通越来越困难了——不过仔细想想,他们似乎从来就没怎么沟通过。伏基罗通过瞎扯规避深入交谈,安德烈通过阴阳怪气躲开严肃话题。

  “我们应该找个时间出去吃顿饭。”

  安德烈闻言抬起手指,掀开窗帘朝楼下张望:“可以啊,请楼下那个警察一起去吧,他也跟了这么久,不如问问他愿不愿意付钱。”

  伏基罗按灭烟头:“就定到我捡到你的那天,那天就是你生日吧。”

  “无所谓。”安德烈耸耸肩。

  他们又都沉默了,桌上剩下伏基罗滚筹码和安德烈随手甩牌的声音。

  伏基罗又说:“啧,我一个星期没拉屎了。”

  安德烈咧嘴一笑:“牛逼。”

  沉默。加上了风声,窗外开始下起小雨,扑簌到窗边,安德烈往杯子里加冰块,再在上面倒酒。

  伏基罗又说:“你额头上的伤哪来的?不像枪伤。”

  “有个男的给我挠的,”安德烈喝口酒,“还把我下面咬流血了。”

  伏基罗挑挑眉:“牛逼。”

  沉默。

  这个点,狗醒了。

  伯恩山一溜烟地从窝里跑过来,安德烈放下牌和酒杯,跪在地上笑眯眯地拥抱它,逮着她一通狂亲:“宝贝醒了宝贝?”

  伏基罗在旁边建议:“起个名字吧,叫丽萨吧。”

  狗正在积极地舔安德烈的脸,安德烈边躲边说:“不用起名字,她知道我们叫她。是吧宝贝,你是不是世界上最聪明的狗?谁是世界上最聪明的狗?”

  狗坐下来举爪子,安德烈高兴地又扑上去一顿抱,边抱边亲:“爸爸爱你。”

  伏基罗不忍直视地转过头,掀开窗帘看看楼下,路灯下的警车已经开走了:“他们走了。”

  安德烈闻言起身,走过来朝楼下看了一会儿,就走开去穿衣服:“可算走了。我出去了。”

  “要不要叫个披萨?外面下雨了。”

  安德烈拿起钥匙:“不,我约人了。你看好狗。”他吹了声口哨,狗狗坐了下来,安德烈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门被甩上的声音后,房间陷入了寂静。

  过了一会儿,伏基罗才动了动脚,突兀地发出了一声椅子腿移动的吱声。

  安德烈立起风衣的领子,缩着肩在雨里走,从逼仄的小楼里走出,巷子里的站街女人朝他吹口哨,他笑眯眯地一一点头,有个女人问他有没有火,他停下来走过去,伸出火机给她点烟,在烟雾缭绕后她看了他一眼,捏捏他的胳膊,两个陌生人相视一笑,安德烈收起火机离开。他走过街角,鸡头正坐在售货机旁边跟几个人训话,看见他点点头,打了个招呼。

  东边的街上站的都是同性恋,周围聚集的都是一些很不起眼的垂头丧气的中年男人,趁雨天夜色来□□。安德烈从这里过,很多年轻小孩儿认识他,跟着他走,问他今晚去哪里,安德烈说见你爸,带上你不方便,惹来一阵笑骂。

  不过他向来和自己的同类混得亲近,是不是同类一眼就能互相看出来,他们身上都有这种不管明天、随波逐流的逍遥感,各个都不负责任又轻浮无情,从不自怜自艾,不珍惜自己,也没什么矜持,但偏偏生存力顽强。

  安德烈从街道里走出,朝桥上走。他莫名其妙想起伏基罗,感觉今晚伏基罗是不是有想和他一起吃完饭才唧唧歪歪说了那么多。

  真奇怪。

  自从安德烈到了20岁,发现伏基罗似乎突然老掉了,他越来越少离家,即便离开多半也很快就回来。

  人生大部分困难靠自己度过的人,估计很难养成依赖他人的习惯,安德烈很独立,相应地也不会干涉伏基罗,于是他任伏基罗来来去去,从来没问过为什么要走,更不会问什么时候回来。

  但伏基罗老了,每次回来,伏基罗脸上都会露出“抱歉”的神情,最近几年越来越明显,挂在他日渐苍老的脸上简直有些可怜的意味,从蛮多年前伏基罗回来的时候就会给他带礼物,吃的、穿的、用的、玩具、游乐场门票。

  那种“抱歉”的神情很让安德烈讨厌,在他第一次见到归家的伏基罗露出这种表情时甚至觉得有些愤怒——如果为离开抱歉,那就不要离开,如果为抛下孩子抱歉,那就不要抛下,不要做了这些事,又摆出委屈的脸,没有人逼你走,也没有人逼你留下,你做不好父亲,甚至做不好成年人,不是我的错,不要靠手足无措和于事无补的道歉把它变成我的问题和烦恼。

  这些话安德烈想过很多遍,却从来没有跟伏基罗说过。

  他承认,这么多年,他拼命要做到“使正常生活继续”的一个原因,是因为不想输给伏基罗,他偶尔幻想过,如果伏基罗回到家看到他死去的幼小尸体,会不会追悔莫及,深感悲哀,这想法能让安德烈畅快一小会儿。但安德烈还是不想死,让自己死以惩罚别人这种事安德烈做不出来。

  安德烈并不讨厌身边有父亲,伏基罗除了时不时会离家出走,他在的时候,是完全站在安德烈这边的,在执行任务中尤其明显,这行当死人如饮水,谁都有可能背叛,有一个完全值得相信的人是很难的。安德烈不要求伏基罗分享他的快乐,分担他的痛苦,倾听他的烦恼,参与他的成长,只是“在”就可以了。这要求不高,他对“父亲”的理解其实也只限于此。有时候他会很残酷地想,没有伏基罗他也可以过活。

  但伏基罗老了。

  他走到港口的时候,表演社的人已经先到了。这地方在动乱——安德烈总是出现在各种各样动乱的地方,这样他才能赚钱。这些本地的青年男女,饱含热情和理想,每天在市中心演讲,呼吁人们……干什么来着,忘了,属于不符合国家利益的那种,被抓了放,放了抓,大大小小一百多个社团,这个表演社是某大学的戏剧社,被他们改制变成秘密社团,专门讨论下一步策动谁。某天他们在城市公园演讲——噢噢想起来了,因为保皇派要上位了——被人举报,警察来了,他们正慌不择路逃跑的时候,安德烈凭借自己精湛的躲避技巧,帮领头的躲掉了,后来领头的便请他来船上参加他们的聚会。

  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安德烈想看看同龄人在干嘛。

  但天地良心,要知道年轻人都这样,他还不如在家里跟他老爹吃披萨,晚点叫鬼出来做个爱,早早睡。

  年轻人们畅论国家命运前途,盛赞某国家英雄。安德烈实在昏昏欲睡,因为他又没有国家,连国都不爱,谁为国争光又关他屁事。

  然后年轻人开始谈书,安德烈立刻打起了精神,因为他读书很少,是胸无点墨的人,他想听一听学几句话,日后好拿出来装逼,于是上面的人叭叭地讲,他严肃认真地点头附和,遇到特别押韵的句子就默默背下来,一连串记住了好几个作家的名字。

  有个坐在他旁边的年轻人听了半天,忧国忧民地转头看他:“怎么会这样,唉,在这样的地方活着有什么意思,人这一辈子真是没意思,都是无止境的压迫。”

  安德烈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回答道:“我觉得还行。”

  年轻人脸色有点变,她男朋友坐在她隔壁,探过头看他:“我听吉克斯说你周游各国,一定会说很多种语言吧。”

  安德烈看了看台上演讲的吉克斯,这个他救过的小头目怕是用了不少称赞的词给伙伴们介绍自己,于是他犹豫着点点头。

  年轻人立刻换了种语言跟他说话,安德烈就着说了几句,两人顿时满意起来,原谅他不体恤国运的冷漠。

  他们交谈了一会儿,安德烈发现这对情侣的学历高得吓人,旁征博引,出口成章,学识丰富又特别爱炫耀,给安德烈听硬了。虽然安德烈不念书,但他在浅薄的层面——如相貌、身材、神秘轻浮的气质等方面——分数极高,成功勾引到了这对情侣,在这场关乎国人命运的大论散场后,他带这对情侣去高山的酒店里干了个爽,挨个操了一遍,尤其喜欢他们在温存时念的诗歌,一个字也没听懂,好像是古文。

  安德烈躺在中间,一手搂一个,左边的哼一首悠扬的小调,右边的和着一首激昂的诗歌,他们吻安德烈的脖子,问他感觉怎么样,安德烈说:“我感觉充满了知识的力量。”

  三点,情侣还在睡,安德烈就走了,房费也没付,因为出来没带钱。路上他还看到家通宵的图书馆,刚做了一场充满知识的爱,安德烈走进去准备读两本书充实一下自我,特地挑了海明威,站着只是试阅了十五分钟,立刻和自己和解,把书放回去:“Nope.”又一身轻地回家去了。

  “我感觉读书会影响我的思维,而我不想我的思维被任何人影响。”后来有一天他想起这事,就向伏基罗总结道。

  伏基罗听完他这话,很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你识字?”

  安德烈坐下来:“我会十几种语言。我说真的,你知道我从来不吹牛。”

  伏基罗缓缓点了两下头:“牛逼。”

  然后伏基罗问他:“我叫了披萨,你要不要吃?”

  安德烈要出门:“不吃。照顾好狗。”

  他照旧出门去,换新地方,他就会认识新的人,他要过声色犬马的生活,伏基罗老了,过不动了,可他要过。他必须过。

  会不会像是一种报复,他享受着把家人抛弃的感觉。

  安德烈想到这里,停在了路口。

  很早之前,他曾经背一具尸体回家,其实就是因为男人某个瞬间让他想起了伏基罗,他想伏基罗会不会也有一天不知不觉地死在外面,他却不知道,伏基罗死掉以后,在天地茫茫间缥缈,成鬼成魂却不会缠在自己身上,一生的缘分就此尽了。

  当然,缘分当尽则尽,谁也阻止不了。

  可起码安德烈当时在看向那些老去的中年人的时候,不可抑制地回想起伏基罗那抱歉的表情。有些事他不愿意承认,可伏基罗确确实实很了解他,说不定真的爱他。

  他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伏基罗正独自坐在安静的客厅一张小桌子前,喝酒吃披萨,一点声音都没有,他驼着背,穿着一件黑色的T恤,洗得皱巴巴,这件他穿了很多年,洗到发白,一手拿着披萨慢慢地嚼,芝士溢到他拇指上,另一只手干巴巴地放在桌面,头转向窗外,盯着街上暗黄的路灯露出一种很茫然的表情,比起老,他看起来更像是疲惫,这让安德烈想起那些在垃圾箱旁边打输的老狗。

  伏基罗听到响动很快地转过身,看着安德烈,表情变了又变,举着那块披萨很久没有动,眼睛跟着安德烈换鞋、换衣服、洗手,一直到走过来,摸摸狗,坐在他对面。

  “点了多少啊?”

  伏基罗把下面一个完全没开的盒子推给他:“我随便点的,不过应该够。”

  安德烈掀开盒子:“有机会我们应该出去吃顿饭,城南有家海鲜。”

  “哦,你定吧,我随便。”

  伏基罗已经不太出任务,而且开始变得话多起来,仍然酗酒,但似乎没什么毛病,一次体检后甚至得意洋洋向安德烈炫耀他的肝检查报告,他的多话也并不讨人喜欢,安德烈觉得他似乎还是安静点好,老头儿的观点都很过时,话一多就显得格格不入,他对少数人种都用蔑视性的称呼,对女人的态度很差,对男人的态度更糟,他谁都讨厌,谁都恨,以前安德烈没有跟他深入交流过,不知道他是这样的,现在好了,交流的门一打开,几乎伴随而来的就是争吵。

  平心而论,伏基罗对他很少指手画脚,大概也是因为觉得自己没尽到父亲的责任,最好还是不要太过干涉。

  伏基罗有次和安德烈聊起了什么事件,伏基罗振振有词地痛骂斯拉夫人,丝毫不顾自己身上的斯拉夫血统,骂完之后转骂欧洲,皮茨拉夫山多败类,哪个总统喜欢捅屁/眼,哪个王室出荡/妇。

  彼时安德烈已经懒得跟他吵了,鉴于正在吃饭,只是调大了电视音量,跟他说:“你能不能安静点,吵到我了。”

  “噢噢,你看电视真是了不起的大事,要不要让全城都闭嘴,方便你听音?”

  安德烈听完,把手里的刀叉放下来,起身就走,伏基罗的脸色一黑:“你去哪儿?”

  安德烈理都不理,拎起外套穿上,准备出门,伏基罗站起来用手指指着他:“他妈的,你不能现在走,我正在讲话。”

  安德烈咧开嘴一笑:“操/你妈,你看我能不能。”说着比了个中指,甩上了门。

  他三天没回家。回去的时候,伏基罗正在厨房煎鸡蛋,地上打了好几个蛋壳,房间里一股烧焦味和垃圾臭味,伏基罗的背有点弯,穿了件绿色的毛衣,白头发的脑袋左看看,右看看,手不自觉地抽搐——大概饮酒还是有后遗症的,带着手里的锅铲也颤,敲打着锅底,而他还正在努力区分一堆调味品。伏基罗一辈子都很瘦,即便现在,也仍旧行动敏捷,听到声音转回头,看见安德烈,什么也没说,转过去继续煎鸡蛋。

  安德烈给自己倒杯威士忌,坐到沙发上看电视,过了一会儿,伏基罗才端着盘子,带着三个煎鸡蛋走了回来,在他旁边坐下,自顾自开吃。

  他吃到还剩一个,问安德烈:“你吃饭了吗?”

  “吃过了。”

  然后伏基罗把最后一个鸡蛋吃掉了。

  安德烈转头看了一眼厨房:“你几天没倒垃圾了?”

  伏基罗把盘子放在桌面上:“我没钱了。”

  安德烈把视线转回来,盯着伏基罗理直气壮的脸,他知道自己应该给他钱,就像伏基罗当年给自己一样,但他还是克制不住地说:“那你去赚啊。”

  伏基罗的嘴角轻轻抽了一下,对他这样的人来说简直像是被扇了一巴掌,他抿抿嘴什么也没说,端着盘子站起来,走到厨房,粗暴地把盘子扔进水槽,又走回自己房间,大力甩上了门。

  电视里的新闻正在报道什么大事件,变换的屏幕在安德烈脸上透出色彩,他在原地反刍了一会儿自己的话,啧了一声,懊恼地抓了抓头发,然后又四下看看房间,站起来准备收拾一下:当年伏基罗每每回家,也是这样给自己收拾的。

  大约晚上九点的时候,伏基罗起床了,他看起来还睡得很懵,拉开房间的门后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似乎在反应,然后目光定格到安德烈身上,才逐渐清明过来,又莫名其妙地感叹:“你长这么大了啊。”

  安德烈刚吃完宵夜,坐在桌子边看了他一眼,继续在手机里跟其他人聊天。

  客厅只开了一盏落地的黄色灯,伏基罗走过来试图调一下亮度,无果,便坐在了安德烈对面,看着安德烈手指纷飞地敲手机。

  “我想去爬山。”

  安德烈头也没抬:“这里没山。”

  “我想去看海。”

  安德烈抬起头,看伏基罗在昏黄灯光下的皱脸:“现在?”

  “应该不会太远。”

  “开车要两个小时。”

  “现在就去吧。”伏基罗好像完全没听安德烈在说什么,已经站起来了,“要带什么?带上我们的探照灯,潜水服还在吗?”

  安德烈奇怪地看着他,但还是接了他的话:“……我们不会去潜水的。”

  “你记得带你的手环,不然你会迷路,人那么多。”

  “……我不是小孩了。”安德烈打量他,“伏基罗,你没事吧?”

  伏基罗看起来精神抖擞,开始翻找东西,往背包里装这个装那个:“你往鞋里装沙包,你脚怎么会这么小,走遍全城也买不到你的鞋号,你又不愿意穿女鞋……真受不了。”

  安德烈跟着站起来,叫了他一声,试图拉住他的包:“伏基罗,我们不去海边,起码现在不去。”

  “要去!”伏基罗吼了一声,把包拽回来,“现在我们去!”

  安德烈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往后退了一步,放弃了:“还要带什么?”

  在伏基罗的建议下,安德烈装了满满两个包,期间伏基罗坐在沙发上等,这会儿都已经在打瞌睡了。

  安德烈叫醒他,他反应了一会儿,站起来跟着走到门边,一看安德烈拎的包就皱起眉头:“你拿那么多东西干什么?搬家吗?”

  “我操……”安德烈忍了又忍,“这是你要带的。”

  “不可能。放下,带这么东西干什么。”

  安德烈把东西往地上一砸:“行行,随你。”

  伏基罗跟在他后面往外走,还在说:“我怎么可能带这么多东西?”

  “都说了随你了。”安德烈不耐烦地回他,出了门,等两人都出来以后,把门关上。

  伏基罗跟在后面,喋喋不休,又好像喃喃自语:“我不带那么多东西走,我也不愿意留下任何东西。”

  安德烈终于爆发了:“留什么?你能留什么?你破产了老兄,你欠了很多钱,我已经替你都还了,不然你以为你还能安然无恙地在家里睡觉吗。你这辈子攒过什么?还留下来?你已经老了,没用了,除了欠的钱、得罪过的仇人,你一无所有。你来告诉我,你以为自己还能留下什么?”

  伏基罗盯着他的脸,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有说。最后只是低低头从旁边绕过去:“开车去吗?加油了吗?我记得很久没加油了……”

  安德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慢吞吞地跟了上去。

  他在夜间开车,伏基罗靠着车窗看窗外,两人一路无话,除了昏热的夜风,他们没什么好分享的。

  海边人不多,海岸廊桥上很多小贩在卖吃的喝的,还有其他小玩具,众多小贩挂彩灯的车连成一排,仿佛一道新的海岸线。大多数闲逛的人都是情侣,安德烈和伏基罗格格不入,他们俩站在海滩入口,看人们欢声笑语,你侬我侬,然后各自朝不同的方向走去。伏基罗径直朝海边走,安德烈直奔路边酒吧,点了杯金酒。

  那酒保从远处就看着他,等他坐下,眼睛上下一扫,勾起笑容,递来酒杯,顺便手指在他手背轻轻地划过:“那是谁呀?”

  安德烈咬着牙,一口气喝完半杯酒:“他妈的欠债。”

  酒保立刻明白:“父亲?”

  安德烈颓然地点点头,酒保给他添酒:“来聊点开心的吧。”这时安德烈才抬头看她,两人相视笑了笑。

  安德烈始终没有转头,等他留意到海滩上的人越来越少才看了看表,十一点半了。他转头去找伏基罗,不费什么力气就看到了他,伏基罗独自站在海边,涨潮的浪一波一波拍到他身上,人们都在向后退,唯独伏基罗站着不动。

  “涨潮了。”酒保提醒安德烈。

  “不用管他,他自己知道什么时候该回来。”安德烈继续喝他的酒。

  几分钟后,安德烈再次转头去看,海边的人们都已经回来了,伏基罗还是站在原来的位置,浪头越来越狠地打在他身上,把他打得踉跄不已,他却只顾盯着遥远天边的星星,仿佛那是什么闭眼就看不到的奇迹,被海浪掀翻了又站起来,形单影只地非要站在那个地方,似乎打算当块石头,一浪高过一浪,几乎到了他的大腿。

  安德烈放下酒杯,站起来走到海岸边,冲下面喊:“涨潮了,你得回来!”

  伏基罗或许没听到,或许听到了不愿意理,他还是站在那里,浑身湿透,在大海前越发显得渺小,安德烈暗骂一声,又喊道:“伏基罗,回来!”

  那边仍旧没有动静。

  安德烈这会儿突然有种铺天盖地的疲惫感,他扶着自己的额头,内心里有一部分,想要转头就走,“一个离开另一个”是他们父子关系的标准模板。

  他最终还是犹豫了一下,在海水到伏基罗腰处时下去了,他也被浪打湿,气势汹汹地冲过去,一把拉住伏基罗,把呆滞的伏基罗惊醒:“爸,你干什么!”

  伏基罗仿佛才回过神,表情从迷茫变得惊醒,又一下子变得很担心,反手拉住安德烈的手臂:“你小子看不出来涨潮吗?回去了!”说着不由分说地拽着安德烈向岸上走,嘴里骂骂咧咧数落,说他不要命,年轻人在想什么根本搞不懂。

  总归也有开心的时候,就像天气时好时坏,伏基罗以前提起的“一起出去吃饭”却总是没能成行。

  某天伏基罗起得很早,独自坐在桌边戴着眼镜读报纸,煮了壶咖啡,还给安德烈留了一杯,那天他们似乎心情都不错,安德烈在家里吃早餐,和煦的风吹进床,清晨的阳光好像发这柔和的蓝色。伏基罗拿着笔在地图上比划,问他:“你数过我们都到过哪些地方吗?世界上还有没有我们没去过的地方?”

  安德烈摇头:“总结过去是你们这些老头儿喜欢做的事。”

  伏基罗笑起来:“有天你也会的。”

  “会什么?”

  “总结过去。”

  安德烈笑了笑:“打赌吗,我不会。”他喝完杯里的咖啡,“你老来以后很喜欢寻家,说明你这辈子浪子当得不合格,我就不会,以后也不会。风滚草,我感觉我就是风滚草。一天rolling stone,一辈子rolling stone。”20岁的安德烈宣布道。

  伏基罗看着他露出笑容,什么也没说,安德烈要出门了,伏基罗看着他离开。

  直到他们终于践行了一起出去吃饭的久约,那会儿他们的关系才有所缓解。安德烈终于接受了伏基罗古怪的脾气和时不时就会失神的脑子——虽然之前伏基罗就脾气古怪,但那时他的古怪还没有成为任何人的麻烦,不像现在。

  因为临时起意,他们没有去好餐厅,只是在路边停下来,去一家不怎么起眼的快餐店吃饭,伏基罗抱怨着天气。他去喝酒的时候安德烈注意到了,但没说什么,以为他只是去喝个酒而已。

  但伏基罗心脏病发作,死了。

  这一年,安德烈21岁。

  下葬的那天,墓边只有一位老神父和安德烈,还有狗。其实伏基罗不信基督教,但是如果没有神父来主持,安德烈根本不知道葬礼应该有怎样的流程。

  是十一月的一个下午,四点半左右,但天色如同暮时,天空的云沉沉地悬在头顶,一望无际的灰蓝色,雨将下不下,风从天边卷来,吹得连草都是凉的。

  墓场空空荡荡,草长得很野,零落有几朵粉红色的小花,安德烈穿了他常穿的黑西装,没有穿外套,觉得有点冷。他在神父念悼词的时候点起一根烟,神父停下来看了他一眼,他摆摆手示意神父继续。天气阴冷,他的烟头火光明灭,狗在他脚边一声不出。

  这风很凉,像是草原上或旷野里的风,安德烈盯着尺寸间的一方墓,闭眼却想起漫无边际的广阔的大地,那里的草也长得很高,一阵风吹过齐齐俯倒,灰雁和雄鹰贴着草飞过,从草面略过逼近山崖边,断崖处骤然凌空而飞,直奔浩瀚碧蓝的天。

  神父念到了“阿门”,突然一股凉风拂过安德烈的脖子,他惊醒般回头,望着墓场立着的一块块象牙白色的碑,视野里成片成片的绿色草地,地平线尽头是沉沉辽阔的天,伏基罗什么也带不走,他留下了什么?

  伏基罗回答了这个问题,那时他用担忧的神情盯着安德烈的脸。

  安德烈突然一阵呼吸不上来,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一瞬抓住了他,他想,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低估了“如父如子”、“相依为命”这些词的含义。他想起来他不小心试阅过的书,“任何东西我都不愿留下来,我不愿意有什么东西在我身后留下来”。

  看来伏基罗并没有说到做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