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耽美小说>纯爱派【完结】>第105章 降神-5

  艾森低头看着他的手,手背出开始出现一些符文,它们诡异细长,从它的手腕爬到手背,最长的那段伸到了中指。

  “是希伯来文。”神父坐在他身边,轻轻地告诉他。

  艾森没做任何反应,他也没什么表情,其实他起码应该高兴一点,因为这条路是他选的。

  他总不能吓到父亲和母亲,就跟神父在一个廉价的出租屋里待了两天,终于有天他溜回了家,从他自己从小挖出的那条无人知晓的狗洞,将瘦弱的身体挤过去。他躲避着人成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看着将死的自己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在父亲和母亲争吵的时候,他钻进了床底,见证了赫尔曼绝望的脸和歇斯底里的咆哮,而后又听见伊莲娜痛苦的哀鸣。整栋房子连空气都在为他办葬礼,一切都死气沉沉地坠下去。

  艾森在床底趴了一会儿,夜深人静钻出来的时候,看见妈妈趴在他的床边,梦中也在哭。

  人憔悴起来真是可怕。

  他站在妈妈的身边,摸了摸她的头发,又看了看艰辛吊命的自己。

  床上的艾森心跳越来越慢,不知道靠什么药剂才勉勉强强地动一动。

  艾森想了一会儿,拔掉了床上艾森的输氧管,把连在床上艾森身上乱七八糟的贴片,分毫不差地贴在了自己身上,他把死掉的艾森脱下床,塞进床下面,自己躺到了床上,盖上了被子。

  从这个角度看,妈妈有了一些白头发。

  之后便是许多伴随着奇迹而来的泪水,爱他的人如同被春雨浇灌了的枯木,生命猛地又重新发起亮光。

  艾森需要人帮他处理掉床下艾森的尸体,他让父亲找来了神父。在只有两人的场合,他看着神父把艾森从床下拖出来,这次艾森彻底死掉了,青白僵硬,脸上的表情十分痛苦,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没有闭眼睛,或许他被拉到床下后,曾经条件反射地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试图呼吸。

  神父告诉他,死掉的艾森,是一块石头,体内已经没有器官了。艾森不信,但死艾森的皮肤割不开,他用花瓶砸裂了死艾森的一个伤口,大概窥见了里面确实是实体。接着他自己的手背上开始出现了纹身,神父告诉他这是希伯来文。

  现在他活着了,但是没有什么实感。

  他告诉父母他要和神父离开,经过多轮的拉扯和父母的不解,最终他们还是放了手。这是没办法的事。一是因为奇迹或许确实需要一定代价,艾森的返生是神迹,说明神在呼唤他,要想让艾森继续活着,或许从神旨意才是更好的选择;二来则是艾森去意已决。

  艾森有种不真实感,他很久都没从发懵的状态清醒过来,有些时候他甚至觉得父亲不是父亲,母亲不是母亲,同时他也需要去搞明白,这个颠覆他生命的“力量”是什么,就算神父讲得天花乱坠,什么神界大战,艾森总觉得一定有什么更科学的解释。

  神父是最开心的,他对待艾森就如同对待神命之子,尽心竭力,艾森不怀疑,假如他现在要神父不停地自杀,神父一定甘之如饴地不停去死。

  他和神父到了罗马。

  他被藏起来了一段时间,神父则在外打点事务,务必要将他完整地带到教皇身边,期间他的饮食起居由几个主教照顾。

  艾森用这段时间读了很多宗教的读物,他第一次在书中看到了希伯来文的“杜绝爱与悲痛”,过不几天,他手背上的纹身便长成了那些文字的形状,所以比起神父说的它们是什么,显然艾森本人的意志更能影响这些东西,这让他有了更大的动力去探究自己到底是什么。

  以及,什么是自我意志?这股力量是不是要服从他的意志?

  艾森带着这些问题一头扎进书籍中,直到三个月后的一个晚上,神父来到他的房间。

  神父吻了吻他的手,慈爱地笑起来,想伸手摸一下艾森的头,却被躲了过去,于是神父叹了口气。

  “你睡得好吗?”

  “还行。”

  “有想吃的东西吗?”

  “还行。”

  神父坐在他身边,难得的有些局促,好像变回了他们刚认识的那个时候,腼腆又好脾气的样子。

  “艾森,你看起来不是很开心。”

  艾森从书中抬起头看他:“是吗。还行。”

  “使命总是很沉重的。”

  艾森没有理他。

  “我一开始发现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时候。”神父搓了搓手,低下头,“因为我们是预兆,我最早发现自己有这方面能力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我……”

  艾森转过头看他。

  “你知道为什么教会吗?”

  “缺钱吗?”

  神父笑了下。

  “在我小时候,我在乡村的一所小学上学,每天步行半小时到学校,我的姨妈是学校财务室的一个会计,在小学生活里,这就已经足够了不起了,而且我成绩也好,所以我过得顺风顺水。

  那时候我有一个同桌,瘦瘦的,和我差不多高,总是脏兮兮,因为他爸爸是挨家挨户收垃圾的,他的妈妈有点精神方面的疾病。他人长得黑,皮肤翻出一种粗糙的暗黄色,眼睛像一只羊,他的表情总是胆怯的,似乎迈一步都要看看周围人的反应。他性格内向,从不和任何人起争执,讲话声音很小,又拐弯抹角,任何人和他讲话,没几句就会变得烦躁起来,因为他实在很急人。

  我想说的是,我并不是一个坏人。

  有一次我的试卷掉在了地上,他没注意踩了一脚,我那时候有点发火,捡起来后顺手掐了他的手臂一下。他的肉软软的,像掐了一团湿了水的橡皮泥。然后他抬起眼看我,不太清楚做错了什么,他也没有揉自己的手臂,只是看看我就把眼睛垂下去了。

  也许是那种眼神吧,我形容不出来那种眼神,很像一只温顺的羊,温顺的羊身上的肉总是肥美的吧我猜。

  鬼迷心窍一样,我又掐了他几次,一次比一次用力,一次比一次狠,他一声也没吭,只是偶尔瞟一眼老师,如果没人有反应,他就低下头由我掐。

  后来我总是掐他,捏着他手臂的一块肉扭转,他从不反对,一开始我还找些理由,后来我也懒得找理由。我掐他的胳膊,掐他的脸,掐他的大腿,掐他的腰,我想把书本砸到他脸上,想把鞋在他头上踩,想扯烂他的嘴角,想拔光他的牙齿拽着他的头发让他撞墙,反正无论如何他只会用温顺怯懦的眼睛看着人,这样的温顺大概注定要承受发泄和暴力。

  我这么想,可是当我看到他那次掀起袖子,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青紫色的时候,我就像突然被人打了一巴掌。

  我想教育的目的就是约束人性的恶,善恶是教育的结果,人天生的同情心就和他的施暴欲差不多,而教育就是压制一方助长另一方的工具,混沌的恶需要靠纠正来得到教化。

  所以艾森,我从未因你设计杀人而对你错目,教化本就是个漫长的历程。

  顿悟的契机,于我,就是他。

  多年以后我侍奉主,每当我内心有恶念之时我就会想起他柔顺的双眼,告诫自己我们的使命就是要拯救羊群,更何况,在他们柔顺平静的目光中,自然有忍耐的力量,这种力量才是真正隽永而无与伦比,这是人类能达到的最高远的柔韧。我被给予了‘重生’的力量,当然也感受过迷茫和困苦,甚至还有更多不堪的情绪,但将之视为通往命运答案的路途,你也会和我一样,在其中找到意义。我们在做的事,就是在朝圣之路上的叩拜,只有在俯身时抛弃自我,才能在仰身时融于天地。”

  艾森用非常不理解的表情看了他一会儿:“我从不欺负同桌。”

  神父顿了顿,苦笑了一下,似乎在体谅艾森尚且年幼,不懂他的理念。

  “而且,”艾森转过身继续去看书,“你觉得你又能控制我多久呢?”

  神父看着他,没有回答,转而告诉他:“明天晚上我们去希尔韦敏教堂,大家想见见你。”

  艾森耸耸肩:“随便。”

  神父还想说什么,见艾森不理他,只好站了起来,他向艾森道晚安,艾森只是敷衍地摆了摆手臂,他便低下头离开了。

  他的手中握着十字架,向楼上踱步,他已经尽可能用浅显的语言,试图将自己体悟过的一切传达给艾森,可是艾森油盐不进,艾森似乎不会被“伟大”触动,无论是伟大的人、伟大的景还是伟大的精神,就连安德烈那样世故的人,在纯粹的信仰面前都会憾动几分,但艾森年纪轻轻,却这么不容易感动。

  是不是因为生命中不太缺少什么东西,所以不需要过分强烈的情绪做补?

  神父叹了口气,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的房间不点灯,没有床,布局就和原来那座教堂的忏悔室没有差别。他赤着脚踩在地板上,走到角落里,慢慢地摘下十字架,脱下衣服再规规矩矩地贴好,他赤身裸体地平躺在地上,将手放在胸前,合上眼入睡。

  烛火在他周围闪烁,受难的耶稣像,脸一半在烛火中发出橘红色,一半匿于黑暗。

  他是来受苦的,他不需要什么舒服的床、美味的食物或是情/欲的爱,他只有一条路,他只有一件事,他只有一份爱。信仰。信仰。信仰。

  他内心喜悦充盈,很快地入睡了。

  深夜又过几刻钟,地上的烛火熄灭了一半,离清晨四点还有两个钟头,忽见天空一道惊雷,他梦中正有幼子狂磨刀,绵羊咬碎狼喉,血沾了他一手,上帝之国背他而去。

  闪电一道白刺破房间的黑暗,神父猛地惊醒,连滚带爬地翻身起来,他满头大汗,手脚颤抖,他抓下带钉长鞭,扑到耶稣的脚边,抓紧十字架,一遍又一遍亲吻耶稣脚边的土地,他忏悔,并对自己进行鞭笞。

  那鞭声带起呼啸的风声,又响亮地击打在他的背上,顿时血流如注,他在一鞭后俯身祷告:“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他再抽一鞭,俯身祷告,他的背后鞭痕交错着流血,痛苦使他口齿不清,他的嘴不自觉地留出口水,手脚发颤:“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阿门……”

  他因为这疼痛倒在地上,又撑着手臂跪坐起来,咬紧牙齿,面容因痛苦而扭曲,再次举起鞭子,脸伏在地面,将力气聚集到胳膊上,再狠狠地于空中绕一圈,那沾血的长鞭甩在了他的背上,又轻声挤出祷告:“主啊,求你掌管我的思想,使你的思想成为我的思想,使你的目标和抱负成为我的目标和抱负……让我装满你的爱和同情,使我成为一个你完美意志的器皿……求主把我改变得更加像你,把我放在一个圣洁的地方,并让我留在那里……因为圣洁的地方,就是直门和窄路……”

  他在地上抽搐起来,撑着颤巍巍的手臂跪坐,清晨的光洒在了他的身上,一方巴掌大的高窗前有只鸟在叫,烛火在风中燃最后一段光,他一半在熹微的淡蓝色晨光中,一半在暗黄色的烛火中,伴随着鸟啼的,是他的鞭声与颤巍巍连不成句的祷告:“主啊,求你将我身心的魔鬼打到无地坑不再上来,求你用光烧毁我魂里的自发己意,烧毁一切想要吞吃我灵魂,杀害我灵魂的力量……烧毁我的恶习,成瘾,幻想,信从的虚谎,自由主义和不真实的力量……烧毁一切不是你栽种的,烧毁一切不是你教导的,烧毁一切不属于你的……你荣耀之名应当被称颂,从今直到永远……诸天籍你口中的话而造,万象籍你口中的气而成,因你说有就有,命立就立,愿全地都敬畏你的圣名,愿你的临格常与我们同在……哈利路亚……奉主圣名。阿门。”

  他在颤抖中喃喃自语,血和口水流淌在他身边,他干瘪瘦弱的灰褐色躯体如同一截枯木,倒在一摊血水里,晨光拂照他一身,烛火尽数熄灭,他在日头照来的第一缕红色的光前,闭上了眼。

  ***

  夜晚,他带着艾森向希尔韦敏教堂的祭坛走去,那里有数百名主教在热切地等待,艾森兴致缺缺地跟在普鲁伊特神父身后,周围有个眼睛亮晶晶的年轻神父,崇拜地跟在艾森身后,恨不得伸手摸摸他,但终究没敢伸出手。

  “大家都想见你。”年轻神父轻声地凑近,小心翼翼地说,“我们都在等你。”

  艾森没理他。

  见什么?等什么?难道要给他们祝福……艾森觉得这群人也真是有意思,上赶着给自己献忠诚,本来没想当神,既然大家这么坚持,勉为其难陪各位玩玩好了。

  走进空旷的前厅,尽头便是一扇巨大的双开门,门面金碧辉煌,纹饰复杂,随着他们走进,里面有两个人拉开了门。

  仰头便是高耸的基督像,穹顶竟有五层楼高,圆顶回拢着艾森的脚步声,在这静谧中沉沉如钟声,大扇大扇的彩色琉璃窗环绕着四周,月光勾勒出圣母与天使的像,一条红毯直达祭坛,路边站着百来位白袍红袍主教,他们无一例外,低垂着头。

  普鲁伊特为艾森让开路,艾森向前走了两步。

  主教们的身形随着他动,如同向日葵追着太阳,但全都避免着抬头,刚才跟在他身边的年轻神父,此时已经被关在了门外。

  这群人严阵以待,似乎在等待为国王加冕。

  艾森脚步轻快地向前走,普鲁伊特沉重地跟在他身后。

  “我需不需要说点什么?”艾森转头问,“誓词?宣言?还是感想?”

  普鲁伊特摇摇头,现在他也不出声了。

  艾森环视了一圈,没有看到教皇。

  “为什么教皇不来?”

  普鲁伊特俯下身,凑在他耳边,用气声轻轻耳语:“神使不得见古神。教皇是神使。”

  艾森冷笑一声,很自作聪明地讲道:“我懂,他是最高宗教领袖,其他的宗教领袖也不可以见我,比如……”他发现普鲁伊特停下了脚步。

  普鲁伊特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艾森要独自登上祭坛。

  艾森也不怎么怯场,他认为这毕竟是属于他的时刻,独自一人也没什么不好。他清了清嗓子,一步一步踏上祭坛。

  台下的人都低着头,避视古神继承者,只有背后灿烂的月光和诸天神明俯视着艾森和这群人。艾森抬头看,他头顶的花篮中有玫瑰花瓣飘落,落在他头上。

  他扫视台下的人,一种异样的情绪冲上他的心灵,让他迫不及待地仰起头,这就是一种位于人上的感觉,这就是可以随意驱使人的感觉,这就是有奴仆为自己效劳的感觉。艾森不需要付出什么努力,就轻易地驱人如牛马,“一将功成万骨枯”,没有什么比踏在同类的头上更让人感到命中注定为将了。

  他顿感呼吸畅快,有什么东西敲打他的神经,他可能要对这东西上瘾。

  尊严、尊贵、万人之上,他是如此特别,天上地下此刻注视着他,命运选中了他,带他离开无聊的生活,将他无聊关系中解脱出来,再不用上什么钢琴课,再不用参与什么同伴的捉迷藏,他的生命远高于此,他的使命就在前方,世界都在等待……

  这几乎让他无法呼吸,他情不自禁地张开手臂,看着台下不敢抬起的头。

  这时,头顶的花篮翻下一根吊绳,身后走来两个男人,一个压住他的头,另一个伸手一推,将他从祭坛上推下去,他被悬吊起来,上吊一样的姿势,脸色发红,手脚胡乱挣扎,下面的人,突然都抬起头来。

  他们微笑着,仰望着这孩子在祭坛上吊死,脸上洋溢着幸福和喜悦,他们低声唱起赞歌,伸手在胸前画十字,艾森脸色惨白,喉咙里一阵咕噜噜的声音,小小的身躯在空中摇晃,手脚在空中抓,如同一只脱水的青蛙。

  他的目光一瞬瞥见了万千宇宙时间线的叠影,色彩缤纷、血脉一样蜿蜒而生、活着般的溪流,时间进程重复加快,生命们用各种形态在时间线上滚,无意义地繁衍生息,而他们经历过的一切都自然消亡,而前方没有未来,他们只是孤零零的一条条线段,短暂地绽放光芒,又不可避免地死亡。

  艾森的脸上布满泪水,他确切地感受到自己在如何死去,恐惧和不甘铺天盖地地涌上来,他的脑海走马灯,无数次他应该做出不同的选择,避免来到这一刻。

  救命!救命!为什么来到这里,为什么要死去。他要找什么答案,什么答案都没有找到。是谁!是谁!什么是神明。眼前只有模糊的人影,在笑容里他找不出理由解释这一切。快想,想快点!要死了。要死了?死是什么?救命!救命!快想,快想快想,想什么?!呼吸不上来!不准笑,闭上嘴!不准唱!用嘴巴解释给我听!快想!快想!他的目光扫过普鲁伊特,普鲁伊特转开了眼睛。他僵直地伸出手指,他要在死前把一切摧毁掉。一切都结束了。

  他的一切都结束了,他并不是什么特殊的天命之子,他也不可能踏在谁头上,除非以这种形式,吊死在高处。

  他的眼睛泵出鲜血,舌头被自己咬得残破,他现在什么也看不到,拼尽全力挤出最后的话:“滚出来!”

  然后他的手臂垂了下去,脑袋一歪,死去了。

  下面的人不知道,他要让什么滚出来。

  普鲁伊特神父看着艾森在月光下摇摇晃晃的尸体,垂下了眼睛。

  从远处传来一阵水声。

  主教们疑惑地转头看,这附近哪里有水?

  下一瞬间,从艾森尸体的背后,百尺海浪扑面崛起,海啸声铺天盖地,大地颤抖,隐隐从水中传来远古鲸鸣,大海将琉璃玻璃震得粉碎,在艾森尸体背后生生横断出一个截面,大海被呼唤而来,又在他尸体后堪堪停住,海底两万里,此刻竟拔地而起。

  众人拔头看去,看海浪水波涌动,停于咫尺之遥,艾森犹如一道坝,挡住此刻蓄势待发的巨浪,他摇摇晃晃的尸体在这一眼望不到边、绵延城墙一样的海墙面前,只是一个点。浩瀚面前,主教们双腿发软,在海洋深处,有阵阵回音,什么东西从远方劈波砍浪而来。

  普鲁伊特惊喜过望,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他握着十字架:“真实的一切!就在眼前!”他转头朝同伴们喊,“你们见过吗?现在你们见到了!不是我这样随随便便死掉的替身,他只用一句话!一句话而已!”

  主教们恍然大悟,也纷纷跪倒,竟没有一人在这明目张胆的危险面前准备逃跑。

  他们匍匐的身影后,突然传来一阵尖利的婴儿哭喊,普鲁伊特仰头四看,追着那声音崩裂的玻璃,在头顶悉数尽碎,碎片折射今晚的月光,在空中绽放五彩的光芒,而后碎片插在在地上、祭坛上、主教们的身上,主教们跪在地上,低着头,额头低着地板,山呼海啸一般重新唱起圣歌。

  天幕一阵爆裂,似乎太阳在夜幕后爆炸,金黄色的光刺破夜空,从东南一角撕开一道口,炽白色的光渐盛,一剑挑开夜空,后面千军万马奔腾的天使从天空呼啸坠落,马匹落途中嘶鸣着燃烧,天使们展开巨大的翅膀,排头的没有眼睛,只有一张嘴巴,亮起手中长矛短剑,后面的庞大非人形,层叠着智慧的眼,此刻正在碎裂。

  地底泛出幽深的声音,有一股银白色的气体从深处破土碎壳而来,捅穿地面屏障刺破而出,紧接着便抓起大地,掀着地皮向上冲,此时气体顿时化成一支带着污泥的箭,直奔天使而去,在碰到圣光的那一颗,万千魔物从地底破土而出,紧跟着这支箭直挺挺地冲撞到天使的部队前。

  普鲁伊特狂笑起来,伏在地上祈祷,眼泪流了一脸,新的艾森正在诞生,天空上太阳月亮交替而出,时间被迫使加速,大海俯瞰一切,不出一秒就可冲刷天使、魔鬼、和地上一切的人类。

  海洋深处猛地伸出一只巨大的手,啪地一声拍在地上,拍死了一半的主教,这时便有人哀嚎了一声,猛地翻滚了一下,离开那一地细碎的血和肉沫,人拉着人,要逃开,普鲁伊特跳起,几步走到他们面前,扯着他们的领子:“要往哪里去!主教!”

  他拉着他们重新跪下:“念了太多遍赴汤蹈火,就是现在了!”

  他自己再次伏在地面,另一位年轻的神父高举手臂狂喊一声:“让主的国降临!”紧跟着一头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钝响,地上一滩血,如同被钉死在地上,任凭有人拉扯也扯不动。只有一个高个子神父,拉不起其他人,独自踉踉跄跄地穿过叩拜的人群,扔掉自己的礼帽,向后跑,要远离这面海墙。

  那手撑在地面,有个巨大的单眼鳞皮生物裹着一身湿漉漉的水从海墙里伸出,用獠牙下滴落的液体落在耶稣像上,燃烧起了整个教堂,它张开口,口内密密全是牙齿而无舌,它放声嘶吼,身后的天使和魔鬼尽如尘烟飘散而去,地面突然合拢,在地球天空之外,隐隐约约有张庞大的鬼脸。

  主教们七窍流血,口鼻生疮,有几位抬了头,看了它们一眼,只听得一声钟响,暗影一闪,已经被头朝下吊了起来。头排的年轻神父,突然听不到同伴的赞歌,他转头看先前在他背后跪着的众人,此刻一排排齐整整吊在空中,细长的身影飘啊飘,各个是燃烧过的黑碳。普鲁伊特也已经死去,死前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他转头看台上的新艾森,艾森没有动。

  他张开双臂,再次虔诚地俯倒在地:“愿神的意志在天上行走……”

  海墙轰然倒塌,大海席卷教堂,清除一切神鬼人臣,浩荡荡绕过这个活着的艾森,冲掉了死去的艾森,尸体在海上飘。

  海中、天外、地下、气中邪神醒来,遍地小鬼小魔奔走,死人复生,天使绝神,艾森看着这一切,抬手指着远处。

  “停。”

  他不明白,干什么搞这么大排场?

  刚才那个艾森,好像很生气。为什么?我又为什么有这种怒意?我在愤怒什么?

  “回去。”

  像倒带一样,天地一切开始向内收,以一种惊人的速度退潮,艾森站在祭坛上,看干涸的地面上只剩主教们和他的尸体。

  还有茫然醒来的普鲁伊特。普鲁伊特神色复杂地看着幸福死去的自己,抬头对艾森扯了扯嘴角:“看来我的额度还没有用完。”

  艾森想了想,跳下台走到他面前:“你说我没有歉意。你对你的同伴有吗?”

  普鲁伊特没有回答,只是看了看天空:“天亮了,艾森。”

  ***

  天亮了,艾森。

  天亮了,艾森。

  天亮了,艾森。

  艾森当然知道什么时候天亮,什么时候该醒来,就像他现在躺在病床上,听得到安德烈、洛斯和波克在走廊中走动,他只想不想醒来。

  醒来要面对背叛自己的人,醒来要处理背叛自己的人,醒来要解决心中这复杂难受的心情。本不该这样的。

  他总是不知道,当时那个带来那么大破坏的艾森出于什么心态做出毁灭一切的决定,因为后面的艾森都没有这么多的情绪体验。

  如同一亩地里的草,刚刚冒出新茬就被收割,刚以为自己学到了什么就被收割,刚以为自己留住了什么就被收割,刚以为自己和谁交了心就被收割。就像游戏刚有所成就,就强迫一切清零,于是累积的,是他无处追索的愤怒。

  他有翻江倒海的愤怒,不知道从哪而来,也不知道指向谁。只知道自己一睁开眼,就有很多仇人要杀自己,有很多杀了自己的仇要报,动作快一点,世界上全是你的敌人。

  只是愤怒的情绪,因为不理解,所以情绪被压抑。

  压抑。压抑。压抑。我的脑子一团乱。为什么我晾出去的袜子收回来总剩一只?为什么操场上的人总在逆时针跑步?为什么邮票站在中间更容易掉?这个我是不是去大西洋城打游戏的那个我?那天我赢的金币不能带回去,我藏到了哪里?为什么我还在想?我应该睁开眼。我应该睁开眼吗?我的眼睛疼。

  压抑。压抑。压抑。我的脑子一团乱。每天都在做重复的事,我解释了太多遍,没有人在听,还要说我没有解释,说我想得太多,说总有人就是这样生活,为什么我不行。哦不,我解释了什么?我的想法是我的吗?是不是上一个我的?是不是下一个我的?我有很多事要做,睁开眼就要去生活,很不值得,生与死没有差别。

  压抑。压抑。压抑。我的脑子一团乱。让他们都去死吧,让大家都去死吧,我也死吧。我说“杀了我吧”的时候,不是真正的想死掉的状态,是想“去死”,这个过程有快/感,现在选出十个会为我伤心欲绝的人吧!太好了,太好了,选出来以后就当着他们的面来表演吧。

  压抑。压抑。压抑。我的脑子一团乱。电子跃迁态决定了一切。当以高速逼近我的时候,二维逼近理论失效,不可能“趋于无穷”,而是会引起时空间扭曲,因此我可以。因为我是……可是,“不许白头下阴间”,所以……与我相斥的时间线,有一条我的克星……威胁我,得想想办法毁了它。

  艾森猛地睁开眼,一把攥住正要退开的安德烈,安德烈才刚刚放开他的手,告诉他自己要走了,艾森咬牙切齿地问:“把我叫醒干什么!”

  安德烈愣了愣,犹豫着转头看其他人:“童话故事里,公主一般不会这么抱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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