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在楼下喊了姜禹一声,他以前几乎是跟爷爷奶奶同时起床的,今天这种情况还是第一回 。

  房间里的纪衡还坐在地毯上,双眼泛着红,听到楼下的声音浑身一颤,内心的紧张感再次袭来。

  姜禹默默看他一眼,起身走到玻璃窗前,打开窗户对下面的奶奶说:“奶奶,已经起来了,一会下去。”

  纪衡听见奶奶笑着问一句今天怎么起那么晚,转眼看到桌子上那杯水,伸手拿过来,咕噜一口喝完,又把杯子放回原处。

  他仍觉得渴,说不清是紧张还是怎么。

  姜禹跟奶奶说完话后走回来,没有再蹲下,而是坐在原先那张椅子上,看见了纪衡嘴唇上明渍,转眼扫一眼空了的水杯,不动声色地倒满,抬眼问:“这几天过得不开心?”

  姜禹只能想到这一种可能,能让纪衡不顾一切驱车五百多公里过来找他的可能。

  那双透着红血丝的眼睛缓缓黯淡下去,纪衡垂着头,先是没说话,后来下定决心似的回道:“也不算,心里堵。”

  姜禹简单出声,表明他在听,纪衡脸上很是为难,倒不是不想跟姜禹说,而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不说姜禹连猜都猜不到,因此姜禹坐在他面前,水都喝下去半杯后纪衡才慢慢开口:“我跟我爸那边闹僵了,”他说的时候语气很轻,头也没抬起来,并不想在姜禹面前提起这事儿,总觉得说不出口,“我没什么关系,就是连累我妈操心了。”

  纪衡是最近才明白白兰心的用心,以前总觉得白兰心是放不下纪家的家产,提防着纪焕给他争,因此要他去讨好纪严海,为的就是让纪严海别忘记他这个儿子,他不耻这样做,也对白兰心抱有微妙的心理。

  他一方面觉得这不该是他那虽然阴郁但尚且洒脱的妈妈想出来的,一方面也偶尔会觉得为难和无奈。

  姜禹走的那天晚上白兰心带他去姥姥姥爷家吃了一顿饭,期间也谈到过这个话题,纪衡已经不记得那顿饭吃了什么,他记得自己没有吃饱,份量小是一回事儿,话题沉重是另一回事儿。

  吃完饭以后白兰心只对纪衡聊了几分钟就赶去约会了。

  “人不能去抢,但不能不争,”白兰心狭长明亮的眼眸看向纪衡,用刚夹过烟的手拍拍他的脸,纪衡能闻到烟草味道,而后白兰心继续说,“你想做什么职业妈妈不会阻拦你,只要不胡来都会支持,但该是你的东西白白拱手送人,傻不傻?”

  “我不想你一副软弱性子,别被欺负。”

  有的人外表虽然弱但有心机,这类人外界是伤害不了的,能伤害的是那些没什么心机耳根子又软的。

  纪衡是后一种。

  他小的时候姥姥姥爷就教他与人为善,跟别的小朋友起了争执要宽容,白兰心不会,白兰心让他要么忍着别哭,要么自己反击回去,但他生就这个性子,泪腺发达,还不愿意回击,后来稍微改了,只要有人说姜禹,纪衡莽着头儿就能跟别人干仗。

  纪衡也知道白兰心这句“别被欺负”是什么意思,他妈是在点他,除了纪严海,还有纪焕。

  他跟纪焕没发生过矛盾,尽管不耐烦跟他说话,但也真没觉得两个人之间有什么,不过那也是以前,他这次跟纪严海彻底闹僵是因为纪焕。

  姜禹对纪衡的家庭只知道个大概,涉及纪家他就接不上什么话,因此纪衡说完以后他一直就是个倾听的状态。

  纪衡说他心里堵不是就这两天,姜禹早就发现了,不然早就跟他谈谈姜松明的事情了,没谈是在顾及他的心情。

  姜禹的眼睛颜色很浅,既干净又冷清。

  “好解决吗?”

  姜禹问他。

  纪衡怀有心事地笑笑,摇头:“阿禹,用不着解决。”

  一是没办法解决,二是解决了也没用。

  姜禹没听懂他的意思,疑惑看向他,他的上半身往前倾着,语气里虽怅然,但似乎还有点儿轻松,他往上看着姜禹,很认真地说:“阿禹,我被迫出柜了。”

  姜禹听见“出柜”二字后眼神直接愣住,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前面还有两个字,眉头逐渐聚拢,失去平时的淡定,眼神稍急,居然连冷静也不要了,直接就问:“被迫?”

  他的反应太强烈了,比纪衡反应还要强烈一些,纪衡当时只惊讶了几秒钟,而后大方承认:“是啊,我是同性恋。”

  这事儿纪衡不瞒,面对纪严海更用不着瞒,他没告诉白兰心是怕她难过,没告诉纪严海是因为没必要而且多此一举。

  出柜与被出柜是截然不同的概念,后果虽一样,但程度有别,主动承认和别人发现终归有些差别。

  纪衡被姜禹惨白的脸色吓到了,他没见过这样的姜禹,连忙摆手:“阿禹,我没事儿,”他真没事儿,并不在意,想接着说什么但突然想起姜松明跟他说的那些话,眼神变得严肃,快速站起来把姜禹按在自己胸前,“没关系,阿禹,没关系,我在这里,我们都好好的。”

  姜禹整张脸都很僵硬,看向纪衡的眼神没有焦距。

  姜禹十六岁那年,被扔进心理机构矫正过,因为他喜欢男生,午间自习课上在课桌底下拉手被老师发现了。

  他被送进去的时候爷爷奶奶一直哭着,不断地用拳头打姜松亮,姜松亮强忍着泪水任凭他们打,不敢看姜禹决绝不服输的眼神。

  从那里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他被“治”好了,直到姜松明发现他和纪衡,姜松明没那个胆子告诉爷爷奶奶,还想以此作为要挟工具。

  喜欢什么性别如果可以自我控制,那世界上就不会有这么多的同性恋人了。

  他在那里待了两个月,每天都被灌一堆各种颜色的药丸,电击的感觉他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差点儿把命丢在那里,回到家里时姜禹瘦削着,双眼凹陷下去,褐色的眼睛如同枯井,衣服挂在他身上空荡荡的,像抓不住的风,随时都会消失。奶奶抱着他哭了好大一场,安抚他说没关系,爷爷拄着拐棍只是沉默,从那以后,爷爷奶奶不会在他面前提这回事儿了,昨天晚上是第一次提起“结婚”这种字眼。

  姜禹性子不热,这是真的,他只顺服自己,药物干扰、物理干扰再怎么恐怖他还是喜欢同性。

  这个是改不掉的,但有些地方还是被影响了,比如说他无论多喜欢对方,也很少表现出来。

  姜禹左肩膀的伤疤是姜松亮失手砍伤的,就在他被送进矫正机构的前一天晚上,这么多年了那伤疤沉在皮肤里,姜禹要带着它入土。

  因此,当他听到纪衡被迫出柜以后,那些往事随着左肩膀的疼痛一道钻进脑子里,他还能回想起来躺在那台冰冷机器上时的感觉,电击让人麻木不堪,脑子被搅得像泥潭。

  他下意识想到躺在那里的是纪衡。

  姜禹紧紧拉住纪衡身上的衣服,脸色白上两度,之后又垂下眼睛,似乎只是确认纪衡现在是完好无损的。

  “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待平静下来,姜禹出口问他,但出口的瞬间就后悔了,这个问题根本不用问。

  纪衡温热的手掌贴在他后脖子上,那是一个极具安抚性的动作。

  “他们为难不了我。”

  纪衡并不在意他们知不知道,就是被背刺的感觉不好受,利用他的取向去达到一些目的,纪衡觉得痛心,也没办法和解,不过他不太想跟姜禹说这个。

  “阿禹,”纪衡低头,他手底下是姜禹肌肤的触感,酸涩感再次涌上来,“我怎么不早些遇到你。”

  早些遇到你,你或许不会受那么多的伤。

  不过,如果姜禹能在十六岁那年遇到纪衡,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应该不会的。

  一腔孤勇的少年除了用逃离来进行反抗,其他什么也做不了,他们没有帮手,也没有社会认同。那时候他们心智尚不成熟,只懵懵懂懂地反应过来自己好像不喜欢异性,可是书上并没教过他们这世界还会有人喜欢同性,他们觉得自己格格不入,也怕别人知道后说自己有病,只好把这个秘密藏起来,青春时期的欲望很难压制住,青涩的喜欢会从身体各处体现出来,也会忍不住遵循本能。

  一旦本能被人发现,所有人都会惊异、嘲笑,看怪胎一样把他们推向悬崖边。

  所以,就算身处人群中,他们还是孤立无援。

  姜禹有多久没这种反应了,刚开始那一年的时间里姜禹几乎每天从噩梦中惊醒,冰冷的电子机器还有苦涩的药丸味道,那些自称医生的人想让他恐惧,用恐惧逼他说自己不喜欢同性。

  可最后他还是赢了的。

  纪衡用手呼噜着姜禹的头发,这是姜禹之前经常对他做的动作,每次姜禹摸他的头他都会平静下来。

  姜禹确实平静了,头顶上一直是纪衡呼噜毛的声音。

  “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呼噜呼噜......”

  “我们下去吧。”

  姜禹开口说。

  纪衡的动作停下来,手停在了半空中:“啊?”

  姜禹从椅子上站起来,把剩下的半杯水喝完,眼里又是那片平静的秋日。

  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这几天太累了,写得慢,在努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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