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顶水晶灯似星光流萤, 又似落到一半定格在空中的雨幕,延申至屏风隔断外的另一头,光线眩目晃眼, 令冯唐失神片刻。

  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该多好,如果没有那场车祸该多好。

  人影在灯光下浮动,施慕程的声音带着明显冷感:“不要再做这样的事, 没必要。”

  冯唐看着眼前冷冰冰的施慕程, 想从他脸上获取哪怕一丝一毫的情绪反应,然而没有。他甚至说没必要。

  冯唐张了张唇,最终还是说不出任何话来,原来自己不管多么努力, 不管做了什么, 在做之前就已经注定, 结果将是徒劳一场。

  多么可悲。

  见冯唐默不作声,施慕程继续说:“我欣赏冯医生的能力,在工作上我们的确合拍, 做为多年校友又同科室共事, 多少有些情谊在, 但也仅此而已。”

  这已经是他最柔和最婉转的表达了。

  在施慕程的世界里,泾渭分明界限清晰。他可以很合群, 对任何人客气有礼, 不涉及原则的事都可以无所谓随大流, 却鲜少有人能真正跟他走得近, 更别说交心。

  冯唐的心重重揪了一下,始终盯着施慕程, 一瞬不瞬, “所以这就是你的选择吗?书不念了, 理想抱负都不要了?”

  空气安静数秒,耳边的背景音乐换了一首,又开始吟唱。

  施慕程垂下眼眸,“如果我说过什么话,或者做过什么事让冯医生有所误会,先说声抱歉。本来不想说这些话,冯医生是明白人,今天既然说出来,你就应该知道,朋友也做不成了。”

  “朋友也做不成?我以为在你心里至少还有些分量,看来还是高估了自己。”冯唐冷笑一声,开始咄咄逼人:“可他到底哪里好?凭什么?你现在说得再怎么冠冕堂皇,都掩盖不了你为了资源为了物质,才选这样一个人的事实。”

  字里行间的嫌弃和自命不凡快要扑出来。

  施慕程刚想开口反驳,被晏遂安用力握住手,眼神示意他先别说话,“为了资源为了物质都不选你,还有什么脸站在这里阴阳怪气,给谁找不痛快呢!”

  冯唐被晏遂安的话狠狠激到,从小顺风顺水的他未受过这样的数落,嘴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他指着晏遂安责问施慕程:“你连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都无所谓吗?就这么不挑吗?”

  晏遂安眉头深蹙,握紧的拳头马上就要挥过去,被施慕程生生拉住,后者眼睛里满是凌冽的警告意味。

  施慕程克制而冷漠地对冯唐说:“感谢这一年来冯医生的照顾,于公于私,的确是我受益,如果将来工作上有需要我的地方请务必告知,一定竭尽所能。今天就到这里吧,我想冯医生现在需要时间空间冷静,先走一步了。”

  他拉着晏遂安从冯唐身边绕过。

  二人走出屏风隔断,回廊里有举着餐盘的侍应生迎面走来,被他们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震慑到,内心挣扎了好久才终于鼓起勇气,礼貌地欠了欠身子低声向他们问晚上好。

  电梯下行,施慕程身体绷得笔直,插进兜里的双手攥得指骨泛白,轿厢内寂静无声,只有运行时轻微的机械噪音。

  只说了一个“我......”字,晏遂安就被施慕程厉声喝住:“闭嘴!”

  晏遂安亦从未见过这样的施慕程,疏离的,清冷的,淡漠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暴戾。

  他只能屏息跟着施慕程快步跨出电梯。

  这个点商场已经打烊,地下车库没什么车也没什么人,空空荡荡。

  施慕程并没有打算去取车,而是在一个拐角停下来,靠在很可能会掉白灰的墙上,借墙面支撑身体。

  他从兜里摸出烟盒,熟练地弹出一支低头点燃。

  尼古丁和烟焦油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是熟悉的味道,终于有了一丝真实感。他吐出一口烟圈说:“解释吧,你只有这一次机会。”

  解释?怎么解释?事实就是如此,如他所见自己并不无辜,确实欺骗了他。只不过被揭开的这一刻始料未及,是最坏的时机,才会变成如今糟糕境况。

  而晏遂安抿了抿嘴角,能说的就只有:“对不起。”

  “你不说是吗?那我来问你好了。”施慕程自嘲地冷笑,眼底却毫无笑意,“所以嘉信是你的产业,你是嘉信的所有者。”

  晏遂安无声点头。

  医学生的逻辑思维能力毋庸置疑,“所以我的停职和复职都是你一句话的事?”

  理论上还有许多条条框框限制文件;但实际而言,关于小医生去留问题的确如此。

  晏遂安沉默,而此时的沉默即是答案。

  掸落烟灰,烟头在昏暗中猩红,施慕程猛吸一口烟,颈侧因用力而拉出利落线条,盯着晏遂安问:“那保险呢?不会也是骗我的吧?”

  晏遂安彻底慌了神,往日的游刃有余和淡定统统不见,又是一声无力的,“对不起。”

  当然是假的,过于简单的审核流程现在回想起来的确潦草。那些疲于筹钱的狼狈,和入不敷出的窘迫过去才没多久,历历在目。

  竭尽全力维持的理智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崩塌。施慕程收回目光,直视前方不再去看晏遂安,“我不知道还能怎么说服自己。看到你手机里那些离谱通讯录的时候,我还骗自己说这是你以前的生活,只要删了就好,以后不会了。在知道你眼睛看不见的时候,你知道我背负了多大的压力吗?结果呢?”

  把烟弹在地上用脚重重捻灭,施慕程抬起头时眼尾明显泛红,音量提高,“事实就是你的众多情人中的一位已经站在了我面前,告诫我不要得意太早。而你的眼睛,或许根本就没有问题!好玩吗?我问你把人像小丑一样耍的团团转好玩吗?是不是特别有成就感?这就是你们有钱人打发时间的方式么?”

  “不是的,一开始的确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只是后来第一次好转时没有及时告诉你,但昨天......昨天我马上就让你知道了。”晏遂安无可辩驳,说出来都是逻辑不通的苍白话语,可偏偏这些逻辑不通的狗屁就是事实!

  “我真的不知道还能相信什么。我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一开始就是个骗局?啊?哪能这么巧。可是我又想,那你图什么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施慕程最后一点的理智也消失殆尽,用力对着墙踹了一脚,墙皮连着灰白色的粉末簌簌往下掉,嘴里嘶吼着:“操!为什么非要是我!”

  在短暂的发泄后,施慕程扭头转身就走,被晏遂安一把拉住。

  施慕程垂眼盯着晏遂安拉着他的手,眼神愤怒未消,挣扎了会儿没挣脱掉,一时僵持不下。

  视线被承重柱遮挡的通道上,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还夹杂着一些酒后的胡言乱语和唱歌声,听起来像是一群人,有男有女。

  一群半大不小的男孩女孩,大铁链子不是挂在裤腰就是挂在脖子上,个个浓妆穿着浮夸乖张,大概也是从楼上某层的消费场所散场下来取车。

  嘈杂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像是朝他们这边走来了,紧接着晏遂安听到一声“安哥,这么巧,好久不见。”语气里带着明显惊喜。

  随着声音施慕程认出说话的人,是那天,也是这个停车场,遇到过的那个男生。在这样的情况下再次偶遇,无意给施慕程原本就崩溃的情绪更添一分堵。

  就是这么巧,今晚像被下了什么咒,从车子驶入停车场的一刻开始生效。

  “你是谁?我们认识么?”

  晏遂安分神的片刻,施慕程趁机挣脱掉,态度坚决的转身大步离开,没有一秒的犹豫和停留。

  晏遂安刚想追上去,可刚迈开步就被人拉住,是刚才叫他的那个男生,继而一群人围了上来。

  看着施慕程的背影越过他们的车,径直往出口走去,晏遂安脸拉下来,凶狠道:“松手!让开!”

  男生生怕人跑掉,顺势更紧地揪住他手臂处的外套,“我打你电话为什么都不接?”

  “是你?”晏遂安想起来,“不管以前我们是什么关系,都已经结束,想必该给你的好处也没有少了你,年轻人不要太贪心。”

  晏遂安一脸嫌弃地把他的手掰开,“从今天起离我远点。胆敢再骚扰我和我的家人,后果自负。”

  言毕,立刻朝施慕程离开的方向快步追了出去,可眼下哪还有他的影子。

  十字路口四通八达,不知道他会从哪个方向,哪条街离去,又或者早就坐上车。

  下过雨的沥青路面泛着湿漉漉的水光,街道上落寂一片,没有什么行人。偶有过往出租车经过,停下来问晏遂安需不需要车,看着他面无表情没有反应后,讪讪踩油门离去。

  电话打了十几通,都是无人接听。晏遂安再次返回停车场,开车驶离。心里期许着,或许他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会在家里好好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