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搭起的棚顶, 布置了一排排的萤火灯,随机变换着不同的图案,闪烁着朦胧的光芒, 宛如跳动的精灵。

  吴濯皓恰好站在最繁复的图案下,灯光在他脸上打下了奇怪的阴影。

  “确实很巧,吴某本来是和朋友来这边吃饭的,发现这里的装潢居然焕然一新, 感到极为新奇。而更巧的是遇见了林先生……”吴濯皓笑容可掬,眼神慢慢落在了卫州南身上,“这位是……”

  他沉吟了片刻, 忽然惊讶地说道,“这位先生有些眼熟啊。鄙姓吴, 吴濯皓,冒昧问一句, 您认识卫宏铭先生吗?”

  卫州南掀了掀眼皮, 打量了对方几眼,对这个不知道从哪个旮旯头冒出的人, 心里有几分不耐。

  换做以前,他是不会搭理这种借故搭讪, 尤其拿卫家谁谁谁做筏子的人,但看在对方和林炆相识的样子……

  卫州南下巴微扬,敷衍地说道:“哦, 那是家父。吴先生, 幸会。”他嘴里说着幸会, 眼神却没落在人身上, 姿体语言也还是朝着林炆, 手都没有伸出来虚搭一下。

  吴濯皓心理素质极好, 面对卫州南这么个落面子的举动,依旧稳稳当当地说道:“那看来我的记忆是没有出错了。”

  他浅浅一笑,目光真挚,“前不久的智海论坛会上,我有幸遇见卫大公子,特意想上前攀谈几句,卫先生当时也在旁边,但可惜还未等吴某过去,卫先生就因为一些事离开原地了。这么看,吴某和卫先生也算是有一面之缘了。”

  “如今又见面了,也算是另一种缘分了。”

  卫州南原本是借着厚重的桌帘子,百无聊赖地用脚在餐桌下勾着林炆,坏心眼地想闹对方。

  闻言,他脚一顿,腰背慢慢挺直,目光懒散地瞥过去,头昂起,狭长的眼睛因为角度问题,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

  “这样啊,那确实有缘。”卫州南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对方所说的话,嗯,论坛会是参加了,但只是跟在他哥后面打转长见识罢了。

  至于对谁的印象,不好意思,那段时间沉浸在失恋的痛苦中,谁也没记住,脑子里全是林炆。

  吴濯皓……他对这个名字其实没什么了解,就知道是吴家最小的儿子,上头有个很厉害的哥哥,唔,还有就是今天上午刚在文件里面看到的,启华是对方弄的小公司。

  “吴先生……的大哥,我也有所耳闻,是一名值得敬佩的企业家,不依靠家里,自己出来创立……”他指尖随意地搭在绣着吉祥图案的桌布上,慢吞吞地打着官腔。

  这人他不了解,也不知道聊些什么,但对方大哥还挺出名的,所以就绕着这个展开话题吧。

  和人打交道真烦啊,他明明都包场了,为什么会有人闯进来?如果对方不是和林炆认识,他直接叫人滚了。

  “听说今年A市的「杰出青年」奖是被吴耀阳先生所……”卫州南心中不耐的情绪更甚,早知道会这样,他那时候做计划就应该点头统筹人的建议,找人在场地里守着,避免被无缘无故地打搅。

  他当时怎么就嫌这会打扰到他和林炆的二人世界呢?

  卫州南后悔不迭,舌根泛麻,比吃了黄连还苦。

  啧,这家餐厅的经理呢?怎么还不出现,没发现这儿多了一个人吗?

  吴濯皓站在那儿,嘴角逐渐僵硬,掩在身后的手攥成拳头,眼里的笑意一点点淡下去。

  又来了、又来了,为什么那些人总爱提起吴耀阳。无论那人在不在,他耳旁总是有关对方的溢美之词,明明很多时候是他的主场,那些烦人的声音却不停地说着吴耀阳……

  林炆将一切看在眼底,心里有几分玩味,吴濯皓这家伙可最讨厌别人提起他那做什么都是满分的优秀大哥。

  他抬头,目光落在卫州南身上,对方对这一切都无知无觉,嘴里依旧讲着一大串的话。

  对方看似轻松应付着社交的场面,实际上早已魂飞天际,眉眼的情绪有几分烦躁,神态冷沉,姿态愈发的矜傲、懒慢。

  这是卫州南遇到不待见的人却不得不假装耐心的样子,明明不想搭理却强撑着客套。

  所以为什么这样呢,吴濯皓有什么特别的魅力能让对方……

  林炆思绪一闪,忽然回过神,琢磨出缘由来了。

  真是魔怔了,还能因为什么,不就是因为自己和吴濯皓打了招呼,这人或许以为……

  他在心里忍不住自嘲,林炆啊林炆,重活一世,你脑子怎么还往回长呢。

  “抱、抱歉,这位先生,刚刚带路的服务生走错地方了,这里已经被包场了。”经理匆忙赶来,大口喘着气,额角汗意涔涔。他在监控室看到这一幕时实在窒息,电梯都没等,直接从楼下跑了上来。

  卫州南心下一松,暗道:总算把人盼过来了,他胡扯了一堆,可不就是想有人出现,把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请走。

  “先生?”经理对着吴濯皓又喊了一声。

  吴濯皓握拳的手慢慢松开,笑容重新回到脸上,彬彬有礼地说道:“原来是这样,我开始还疑惑餐厅怎么变化这么大。”

  说完,他朝林炆和卫州南微微低下头,满含歉意地说道:“不好意思,擅自闯进来打搅两位了,我这就离开。”

  卫州南没回话,靠回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玩着手指,神色恹恹。

  林炆则轻笑了几声,“不碍事,今天很高兴见到您,吴总。”

  吴濯皓也客气地说了几句,有些不甘地看了卫州南一眼,便离开了。

  经理在吴濯皓离去后,弯着腰,连声向卫州南致歉,“对不起,卫先生,是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给您的用餐带来了不愉快!”

  无论误入的客人与对方是否相识,他们没做到对方最初的要求就是不对,必须道歉。

  卫州南摆摆手,“这次就算了,等会儿你们多留心这边的情况。”

  “好的,我们会留心注意的,您慢用。”

  经理离开后,卫州南全身气场一变,不复之前的慵懒与冷淡,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林炆,嘴角的笑容逐渐扬起。

  “继续,说说你怎么发现的。”卫州南撑着下巴,拉长声音说道。他喝了不少红酒,白皙的脸染上醺醺然的粉意,眼神朦胧,目光黏糊糊的。

  “真喜欢你啊,怎么看也看不够。”

  好像酒精忽然上头,理智悄然离去,开始说胡话。

  林炆呼吸微滞,垂下眼帘,他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卫州南在他心里确实不一样。

  换作任何一个人坐在他对面,他都不会有那种奇怪的心悸感。

  这样不好,他想,那个早上的决定是错误的。

  或许,从上辈子图书馆二楼的一伸手,就是错误的开始。

  “有一些菜可以放久,有一些不可以,而且冷了又加热的菜,吃起来还是会不一样的。”林炆缓缓开口,“当然,更多的归因是一瞬间的直觉。”

  “唔……”卫州南歪了歪头,“真没意思的答案,还以为你会抽丝剥茧地和我分析一遍……”

  他低低地说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林炆,心莫名跳着,像踩空了什么一样。

  这个人近在咫尺,但他为什么就抓不住呢?

  卫州南的头有些发晕,视网膜堆砌起散射的光圈,让他好似在沼泽中沉沦,厚重泥泞即将淹过鼻息,只能挣扎着望向天空最后一眼。

  凉凉的秋风倏地从头顶吹过,卫州南浑身一个激灵,下坠感停在半空,寒意顺着手臂袭向内里,让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D市的秋季不明显,往往是稍不注意,就溜过去了。偶尔在夜晚的降温,总会被忽略过去。

  “冷?”林炆问道。

  卫州南眼睫轻颤,嘴唇抿起,“对,冷。”

  林炆穿着一套标准的上班西装,板正的白衬衫、妥帖的黑西服和黑西裤。两件衣服算不得多厚,但在凉风里终归是拢住了些许温暖的。

  他解开西装外套,起身,盖在卫州南身上。对方穿得时尚,一身垂坠感极强的丝绸衬衣,松垮单薄、领口大开,怎么看怎么漏风,不怪乎身体抖得厉害。

  “学长,以后出门记得看天气预报。”林炆淡淡说道,“换季气温变化大,容易感冒。”

  卫州南感受着后背的温暖,渗进去的却是寒意,他心慌得厉害,“不想看,我想有人替我看。”

  “嗯,以后会有人替学长看的。”

  果然,那张嘴怎么都说不出自己爱听的话。

  卫州南慢慢挪动脚尖,顺着对方的裤缝碾按,力道不轻不重,“林炆,是我不好吗?”

  “学长……很好。”林炆的腿往后一缩,脚腕处是冰凉的触感。

  “我觉得不好。”卫州南用指尖捏着细长的高脚杯,抿了一口红酒,“你都不喜欢我,怎么算好呢?”

  “我并不是评判学长好不好的标准。”林炆掐住卫州南的手腕,温声道,“学长,不要喝酒了。”

  卫州南没有理会,反而挑衅似的将红酒一饮而尽。

  “叮——”酒杯与桌布轻轻一碰,发出细微的声响。

  “你是。我在乎谁,谁才有资格说我好不好,你一直是我这的……”卫州南两只手比了一个心形,放在自己的心脏处,“唯一驻扎者。”

  “但你不愿意进来,我好难过,你宁愿在外面流浪,也不肯进来瞧瞧它。”

  “它多好啊……一辈子也不会背叛你,愿意为你抵抗所有风雨,你能自由进出,你能随意改造,它会为你永远的跳动……”

  卫州南小声呢喃着,那些话像飘在空气中,悬浮无依。

  林炆静静地听着,半阖着眼,“抱歉,学长,我……”

  “嘘!”卫州南忽然伸出一根手指,抵在林炆嘴巴上,“你听到了吗?是什么?”

  林炆一愣,稍稍凝神,远处好似有婉转悠长的乐声。

  “嗯,是小提琴。”卫州南直接公布答案,“按照我的计划,它会慢慢地、慢慢地……”

  他的声音渐渐散去,旁边的红色幕布缓缓降下,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在那站着的一队小提琴乐手。

  “别看他们,看我。”卫州南倾身,两手把林炆的脸掰过来,看向自己。

  林炆喉咙发涩,刚想说什么,又被对方推着起来,拉到了一个摇摇椅上。

  卫州南头靠在林炆肩膀上,慢吞吞地问道:“你猜,下一步是什么?”

  “烟花。”

  “Bingo!!”卫州南语气夸张地大叫,“林炆,你真聪明!”

  “但怎么就猜不中我的心呢。”卫州南闷闷说道。

  林炆手指一紧,略过了对方后面的话,“我记得……D市市区是不允许燃放烟花炮竹的。”

  “是呀,但郊区30公里外可以。”卫州南轻轻一笑,漂亮的桃花眼眨了眨,长睫仿佛振翅欲飞。

  “所以,待会儿我们要过去……”林炆轻声接上。

  “对,真聪明。”卫州南不走心地夸赞了一句,继续靠着林炆。

  摇摇椅晃啊晃,荡啊荡,小提琴声从风中飘来,缱绻欢快,宛如有情人在嬉戏。

  “林炆……”卫州南冷不丁地呼唤。

  林炆垂眸,“嗯?”

  “我好喜欢你,真的真的好喜欢。”

  “……”林炆情绪翻涌得厉害,黑夜所滋生的种种,仿佛蚂蚁一般噬咬着他,不痛但很煎熬。

  “学长,你……”

  “啪啦啪!呲呲——簌簌簌——”突如其来的声音在耳边炸开,眼前白光一闪,原本昏暗的一角,在头顶瞬间亮起一片的闪烁霓虹灯,模拟「呲花」的效果,好似真的在燃烧一般。

  脚下是围成心形的感应灯,甚至有模拟火星和烟的装置,在空气里飘浮着。

  “好看吗?”卫州南笑吟吟地仰起头,眼中含情脉脉,语气撒娇。

  “我想了好久哎,夸夸我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