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之笑着道了一声谢,乔纳森说得没错,他确实很喜欢这种东西,每一分珍藏背后,都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

  屋外云低,厚重绵密地叠了一层又一层,朝远看门外的寒山座座已经高得可以戳破了天纸,刺出几个窟窿。一切天光乍破,是一柄柄光刃于万壑上刀削斧凿。

  温度终于开始爬升,艰难地突破零点。或许哪一日的一场降雨过后,天地换新颜。

  “我买了下个星期一的火车票,趁最后的时间我想再去看看‘达瓦’,这一冬要过去不见它们一面总是担心。”乔纳森收拾好了行囊,手一压自己的帽檐,一举一动中,杜牧之分明看见了大胡子好似就站在自己面前。

  “我们也陪你走一趟,正好拍点儿好看的照片,这么久了那相机都快留在行李箱里发霉了。”晏淮左取出来那个搁置太久都快长毛了的摄像机,来黄石的大半年,动用它的次数屈指可数,实在是两只眼睛都要看不过来了,没精力分心给它。

  “那挺好啊,走吧。”乔纳森发动好了引擎,一招手,朝着两个人招呼着。

  火山运动将黄石高原深深嵌入落基山脉的合围里,每时每刻都在向着更寒冷的高度隆去。因而就算是现在,大多数的地方依旧被白雪覆盖。只不过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那雪变得温顺了许多,也软了许多。

  捱过了一场寒冬的幸存者们终于可以通过身下的雪地,感受到夏草的搏动,一只两只开始从睡梦里逐渐清醒,欣喜地感受着四周的变化,于是成群成群的苏醒,发出一声声兽鸣。站起来,活动下已经要生锈的关节,迈开腿吧,四面八方零星散落在间歇泉区各处的生灵如一颗颗火星子般,向内汇聚,而每靠近一点,它们就会把寒雪消融,走过的地方就变成了春天。

  都只有一个方向,黄石高原的腹地。

  在那儿,它们会燃起一团最盛的火焰,上演着亿万年以来的厮杀与繁衍。一代又一代生命焚尽过后落下的灰随着消融的冰雪滋润了黄石高原的土地,在灭杀一切的万物之冬后,新一轮的青绿会更茁壮地生长。

  “都睡了那么久,也该饿醒了。”乔安森用脚轻轻踢了踢一只大胆子跑上前来讨坚果松鼠的屁股,看着它装了满嘴兴高采烈地奔回去而笑颜。

  从三个人身边穿行而过的牛羊羚鹿脚步欢快,成群结队往三个人身后奔。它们太兴奋了,以至于硬生生拦下了山地越野前行的脚步。

  “瞧见没?”乔纳森正指着跟在妈妈后面的几只小牛崽儿。母牛走上一步,它们就得跟在屁股后面颤颤巍巍地迈开腿跑上好几步,明显才刚出生不久。“这才多大,估摸着也就上个月刚生下来的,难为它们居然能挺得过来。”

  乔纳森又一指来时横亘在它们去路的那一条大河,此时融化了的雪水使得各处的水位上涨,消冰入河,十分湍急,就连成年的野牛站在里面都已经快要被淹没脖颈。

  “它们要去哪儿?”杜牧之正拿着望远镜细细地端详。

  “黄石的腹地,夏天的大草场,只不过有多少能到那里就不好说了。”

  一只小牛崽在反复试探后终于下了水,立马就如弃枝被湍急的洪流冲得四散飘零,几朵水浪翻腾就要把它淹没了去。

  “哎……”一声叹息,这是它们生命路上的又一道坎儿,黄石从来不会把它们娇生惯养。

  就在三个人都以为这又是一条被河水吞没的生命时,水面上突然露出了它黑色的口鼻,鼻孔剧烈地张放,露着一小截舌头奋力地挣扎着。母牛终于及时赶到,给了孩子借力的地方,抵挡了最汹涌的水流,上了岸。

  小牛颤抖着身子抖落了身上的水,母牛轻轻把它搂在肚下,让小牛喝着母乳安慰着它。

  “可以啊,小崽子,我果然没有看错它!”乔纳森激动地一拍大腿,却是打在了杜牧之腿上,疼得后者龇牙咧嘴。

  “我果然也没有看错它。”晏淮左也一激动,又拍在了乔纳森的大腿上,那力道只多不少。 雕雁盘旋头顶,鹕鸟飞抵湖面,每一声鸟鸣都是一样的欣喜。水獭入水畅游,都是带着自己的孩子来寻着第一口冬去的饱饭。

  “好吧,走了这么久我也饿了,得赶紧找个地方安营下来。”乔纳森手指着前方溪岸下冲堆积的一块平地。“就去那儿吧。”

  午饭吃什么呢?此时正值山鲟回游到温暖水域产卵繁殖的季节,以至于那水都被鱼鳞染了青色。

  晏淮左眼睛尖,卷起裤腿在较浅的水域一动也不动,抬起双手弯着身子专注地盯着水面。倏而,动若闪电,只一下,在水中一握,一条肥大的山鲟就被他抓了起来。

  “杜牧之!快看!”晏淮左把那条鱼聚过头顶,而此时杜牧之还在河谷处帮着乔纳森一起搭着帐篷作为简易的落脚点。

  只见那条鱼还在晏淮左手上翻肚,鱼尾用力地摆动甩出一颗又一颗的水珠子。

  “我也来,我也来!”杜牧之立马丢掉手里的活,朝着晏淮左就奔了过去。原地只有乔纳森一个人点着一颗烟笑着看着他俩,哼着小曲儿手上的动作不停。

  “你慢点儿。”晏淮左满眼笑意,河流较急,伏在岸底又有崎岖的暗石,水草横布在上面十分光滑,一不小心就要踩空滑到摔进水里。

  此刻正是黄石鲟鱼返季产卵的时候,或许还要再等一等,等到再上面的雪山发泄完了脾气,等到河水变得更温顺一些,它们就可以在此产卵。

  而此刻可能还得再耐心等一段时间,不然鱼卵会被水流冲走。为此它们滞留此处,纵然周围有着一群伺机而动的捕食者,它们也得耐心地等下去。

  杜牧之没摸过鱼,动作没晏淮左那么熟稔,只是有样学样,心底还是有几分轻视。不就摸条鱼嘛,一条小小的鱼儿又怎么能够逃出他的手掌心呢。

  直到他看准一条极其壮硕的鱼,想着做出来的鱼肉一定鲜美,用手迅速往里一抓,未曾想人家鱼尾一摆,极其黏滑的鱼鳞从指缝间溜过,杜牧之立马就扑了个空。

  “嘿!我还真不信了。”杜牧之脾气上来了,就跟驯服牛场上那头不听话的赛牛一样,杜牧之卯这劲儿得要让这里面的鱼知道厉害。

  “你这样是不行的,又不是赛牛,你得多用巧劲儿。”晏淮左看着杜牧之那傻样一直在笑,把手里的鱼随手一扔,看它躲过一劫迅速摆尾远去,走上前来要给杜牧之示范一次。

  下一位受害者是谁呢?

  就是刚才从杜牧之手里逃走的那条。它太得意,还在附近游荡嘲弄地看着两人,鱼嘴里吐出的一串泡泡随着水流破裂都在诉说着它的嘲笑。

  “你这家伙。”晏淮左等了个时机,杜牧之就在他身旁安安静静地看着,一动也不动。

  又是那快如闪电的一下,鱼儿到手。

  这下子它没了心气儿,一心扭动着身子想要讨饶。

  “哪能呢?你看看它的肚子。”晏淮左指着微隆的鱼腹,“里面肯定有不少鱼籽,撵碎成油抹在鱼背上烤出来肯定香。”

  说得杜牧之眼睛都亮了。

  “老乔!接着!”晏淮左用力一抛,可惜没抛准,那鱼儿在不听话的乱动,硬是给扔到了泥地上。

  “我去洗一洗,你们多抓几条,午餐就有着落了!”乔纳森抽出小刀在裤腿上蹭了蹭,提着鱼尾就走到岸边,一刀给了个痛快,刮鳞洗鱼。

  血腥味间或引来了郊狼,乔纳森都懒得搭理,垂下眼皮子喝一声就足够吓退这群胆小鬼了。

  收获不少,倒是两个人上岸以后都直打哆嗦,刚一入水还没觉得,此刻一上来被小风一吹才觉得那未蒸发干净的水滴子透着刺骨的寒冷。

  “擦干净!”两条烂布被扔了过来,当然也不拘着这些,囫囵地擦一擦就往营地跑,乔纳森已经搭好灶子了。

  几条鱼被从腹底横切,摘干净了内脏终究是便宜了郊狼和其他的小崽子,满满的鱼籽淋在上面,乔纳森随手挑拣了两块儿盐石回来,唰干净在底下垫着,没有调料被生火烤着也自然入味。直至两面都翻着焦边儿向里带着金黄,用折断的树枝串了几串,随风而动,香味四溢。

  “手艺精进不少啊。”晏淮左一口咬下去满是喷香的汁水,又想起来自己很久之前和乔纳森一起出去他的手艺简直不是给人吃的,还是乔纳森求着自己做一蹲好饭才让两人饱了腹。

  “总得练出来。”乔纳森哈哈一笑,把手里用剩的树枝狠狠往河里一抛,上面的残羹照样有动物来收拾。

  一切都还不急,乔纳森每年都会和‘达瓦’在这里见面。于是拨弦弄歌,放浪形骸,野上三人竟然在这山中一僻过起了如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仅仅第二日,乔纳森的老朋友就出现了。

  “达瓦”比上一次见面瘦了一大圈儿,看起来睡得饿极了,而身边的熊仔却是活泼,一会儿咬着妈妈的后腿拖着她的脚步,一会儿又得跑到前面抬起前肢竖起耳朵,瞪大了一对眼睛四处张望。

  “达瓦”只得放慢了脚步,温柔地注视着自己的孩子。

  原来是被小家伙拖累了才来得这么晚,不过也还好,它们没有错过这场盛宴。

  “嘿!老伙计。”乔纳森正拿着望远镜看着它们,看‘达瓦’教小熊捕鱼的技巧,看小熊吃饱喝足趴在妈妈的腹肚上熟睡。

  只一刻,‘达瓦’好像也发现了乔纳森转头望了望,没起身只是耳朵动了动。

  “看起来还不错,它们可以好好饱餐一顿了。等到她的孩子长大了也得自己出去闯出一番天地,‘达瓦’是个优秀的猎兽和母亲,它的孩子也一定是个好的战士。”

  这天晚上乔纳森喝了格外多的酒,说了格外多的话。

  杜牧之明白这种感觉,或许这一别,连乔纳森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这一辈子还会不会再见到‘达瓦‘。

  “其实真到了要说再见的时候,还是有点儿舍不得。”乔纳森感慨。

  杜牧之点了点头,也没说什么终能再见的话,他理解乔纳森在这里守了一年又一年,不仅仅是因为爱这自然风月,更是因为他再也见不到的人。

  “我怕我没有机会,跟你说一声再见,因为也许明天就再也见不到你。”晏淮左起了头,眼神注视着杜牧之,而杜牧之却在看向乔纳森,他又一次透过乔纳森,看见了大胡子。乔纳森呢,他居然也会跟着哼,只不过他一直在朝着山上望,怎么也望不够。

  “杜,我们终将别离,我们也终将各奔东西。生活是个婊子,明天不会比今天更好了,所以好好珍惜现在就行了。”大胡子朝着杜牧之遥遥举杯,一笑。“干杯。”

  “干杯!”

  三个人举酒相碰,关于未来不可知的愁绪全都泡在酒里,一把喝尽了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