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让你,不那么蒙昧◎
“不对。”
如果说之前的抗争, 只是藏在暗潮之下,除了内部人士没有人能察觉到。
那在她说完这两个字之后,几乎已经把反抗摆在明面上来了。
在场除她之外的评委, 都将她突兀的发言, 看作是一种僭越。
方才射向蔚云翩的那些目光,瞬间投放到羽轻瓷身上。
她对他人的目光异常敏感, 后颈不自觉地颤了一下,脑袋不受控制地低垂了下去。
是病。
正常的人,是没有这种病的。
甚至听都未曾听说过。
因此在看到她低头的时候, 大家往往觉得她是出于自身的怯懦,才会做出这样的动作。
以往的她, 或许会因为怯懦而低头。
可此刻, 她的内心是不想低头的。
羽轻瓷尝试着顶住压力, 一寸一寸地缓慢抬起头。
不过坚持了连一秒都不到。
她的颈宛如断掉的枯枝一般,再次耷拉了下来。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 算了吧。
大势似乎是不可逆转的,正如她不听使唤的身体一样。
可是她听到了一声极轻蔑的笑。
是她旁边的人发出来的。
她很清楚那人是在向时清表忠心。
不只是她。
如果她继续抬不起头, 一言不发的话, 蔚云翩在后续的点评中, 会听到更具侮辱性的话语。
她无法眼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
羽轻瓷将双手抵在了自己的下巴处。
然后硬生生地将头托举到水平线的位置。
手上承担的分量很重, 下巴被硌得生疼。
她的一生中有过太多尴尬的瞬间。
每次回想起那时的尴尬, 都会让她懊悔不已。
不过这次她应该永远不会后悔。
哪怕她的肩膀有轻微的颤抖,托腮的姿势并不优美, 反而显得十分诡异。
蔚云翩看着那个戴着口罩的女孩子, 温柔而坚定地说道:“在没有调查的情况下, 为了讨好利益群体, 妄言他人的审美风格。这个行业,就是被你这样的人给败坏的。”
羽轻瓷的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样露骨刺耳的话,她们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了。
潜规则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时清愣了一下。
待明白羽轻瓷的意思后,只觉得周身发寒。
她怎么敢在镜头面前,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
“我没有刻意讨好,事实就是如此。我们还是不要再争论这些了。”
时清很聪明,她知道再纠缠下去,自己未必能说得过她。
一旦名誉遭到了损害,很有可能会成为弃子。
蔚云翩及时地开口道:“在你侮辱别人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想过终止话题?”
刚才她能感觉到,如果不是这个戴口罩的女孩子出言反击,时清可能会说出更难听的话。
现在不过是说不过,才想着要转移话题。
时清觉得羽轻瓷说自己就算了,怎么连一个小选手也开始回击了?
她不甘心地反驳道:“谁侮辱她们了?承认是事实就那么难吗?就算我不调查又怎样,我就是嫌弃她们,你让她们来打我啊!再说了,你急什么啊?难不成你妈妈是那种人?”
因为时清所掌握的背调,和蔚云翩的真实情况是不一样的。
她误以为可以借此让其封口。
但没想到却激怒了蔚云翩。
“是。可我并不觉得妈妈的审美不好,相反的,她比你们这些虚伪的人要好多了。”
时清始终都是傲慢的。
她知道讨好普通人,是拿不到多少利益的。
只能进一步地打压道:“哪里好?是穿着干活的衣服,把自己弄得臭烘烘,脏兮兮的吗?承认事实并不丢人,说谎就挺让人瞧不起的。”
如她这般自诩住在云端的人,大概看哪里都是蔑视的。
甚至把这当成了嘲笑打压的工具。
羽轻瓷颇为直白地对时清问道:“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去过,那些被你看不起的地方?”
说实话,时清不太想和羽轻瓷讲话。
她一直都很害怕沈如霜,原本以为她的女儿是个怂包,没想到说起话来挺让人害怕的。
根本摸不准她下一句,会冒出什么话来。
可是,不回答的话,好像自动地就落了下风。
她只能硬着头皮回道:“我去那种地方做什么?那里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人,即便是去了也很难和那些人找到共同语言。”
羽轻瓷学着妈妈的口吻说道:“可以让你,不那么蒙昧。”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想到妈妈。
只是学妈妈的语气和神态,可以让她暂时忽略自身的处境。
从而增添稍许的底气。
“你才蒙昧,你全家都蒙昧!没去过那种贫瘠的地方,怎么就是蒙昧了?”
“我只是根据你的话来反推。如果没有去过你所在场所,就是没见过世面的话。那你未曾去过的地方,当然也可以说你蒙昧。”
妈妈的工作虽然很繁忙,但在假期的时候,常常挤出时间带她和姐姐去各地游玩。
不只是去家喻户晓的旅游城市,也有经济不那么发达的地区。
带她们接触大自然,看人们按节气劳作。
从静谧广阔的农村到初显商品经济的小县城。
逛完早市逛晚市。
看卖家熟练地杀鸡宰鱼,看买家讨价还价。
有时候还会带她们去参观,因为时代原因而停滞的旧工厂。
看那些庞大而厚重的机器,落寞地杵在那里。
颇有英雄迟暮之感。
妈妈虽然崇尚知识,骨子里慕强,却从未嘲讽他人苦难。
她从没有对她们讲过,不好好读书就会沦为底层。
只是说,每个阶层的人,都在为了自己的生活,辛苦地工作。
认真生活的人,无论处在何种位置,都不应该被嘲讽。
游手好闲、惯性逃避才会被这个世界淘汰。
在时代洪流的冲刷下,自诩高贵的人会被裹挟进漩涡中,只有劳动者永远坚毅。
在时清正欲找机会反驳的时候,羽轻瓷谨慎而郑重地说道:“在农村的田地里,女孩子会戴上轻薄的遮阳帽,帽子后面附带一层布料,护住后颈防止晒伤。胳膊上会带着护袖,除去防晒之外,还能防蚊虫叮咬。”
“小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该怎样浇地,去看过之后,才知道原来在每亩地的旁边,都有水泥筑好的支渠。你看到过一个人,可以浇许多亩地的女孩子吗?我看到过。她们还会背着装了除虫剂的药箱,在地里一趟又一趟地走过。”
“村外的地,大多泥泞。如果是底盘低的汽车,很容易陷进去。拖拉机是很好的交通工具。不过,你应该不会开,我也不会开。可是,那里的女孩子开得十分熟练。丰收的时候,她们会开着载满花生的拖拉机回家,然后在竖起的低矮木板上摔花生。家家户户都是这样,每到这种时候,村子里会弥漫着花生秧的清香。”
“等清闲下来的时候,她们会在村口的小广场上,穿着自己喜欢的小裙子跳舞。妈妈带我去看过,很美。像一只只美丽轻盈的蝴蝶。”
“小城镇的早市一般是六点开,但是商户们会提前很久准备。有些要很早去进新鲜的蔬菜,有些要准备好热水杀鸡,有些会搬出炼制香油的机器……”
“那里大多是夫妻店,女人和男人一样干活。她们穿的衣服,大多都是方便干活的,因为多赚一分钱,她们的孩子,可能会多加一份餐,可能会多买一份资料书,可能会有更好的未来。”
“如果给她们同等的资源,如果地区发展均衡一些的话,如果她们可以后顾无忧地做自己,她们当然会有更多的时间花费在自己身上。可是,她们没有。”
“我知道身居高位的人,难免会心生傲慢,可我并不知道你的眼界,竟然会匮乏到如此地步。一个人是活得有多麻木,才会对他人的处境视而不见,拿自己的日常来秀优越。”
“因为从未关心过她们的生活,从未在意过她们的思想,从未倾听过她们的声音。对于自己从未接触的一切,只当做是市场下沉庸俗化,借此衬托自己的高高在上。”
“可能是我错了,你哪里是傲慢,明明是无知。这似乎不只是你个人的耻辱,也应该是所有与你为伍之人的耻辱。感知不到自身的浅薄,反倒拿出来炫耀,不知道是恬不知耻还是厚颜无耻。”
羽轻瓷知道自己说这些话,会得罪到哪些人。
不过,她总觉得不讲出来,很对不起那些被忽视的女孩子。
她明明见识过她们的辛苦,见识过她们的智慧,见识过她们的审美。
在她们被误会的场合下,默不作声是一种残忍的错误。
她没有指望彻底纠正,时清的错误观念。
因为这种人是无可救药的。
不过,可以防止在场的其他人再站到时清那边。
毕竟,没有人会主动地承认自己的肤浅。
在说完这一切之后,她并没有忘记回到正题。
所以直接通知第二顺位的评委点评。
把时清晾在了原地。
墙倒众人推。
第二顺位的人虽然心里也觉得不舒服,可是担心落得和时清一样的下场。
只好开始了客观地点评。
后面的流程也同样顺畅,蔚云翩再没听到类似时清那般的评价。
沈如霜坐在安如锦家的沙发上,紧张地看完了整场直播。
然后长舒了一口气。
在接过安如锦递过来的水杯,不疾不徐地喝了几口之后,有些愧疚地说道:“唉,我是真没想到,她会这样讲。”
安如锦笑着推了沈如霜一下:“得了吧你,真没想到?”
沈如霜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试图说服她道:“她这个性子,你是知道的,从来不敢反驳别人。从小被人欺负到大,只知道躲起来哭,要么就是闹着不去上学。我一直都觉得她可能被我养废了。连最喜欢的小发卡都护不住,懦弱得我几次都想丢掉她。”
安如锦知道沈如霜让轻瓷代替自己出席的心思。
轻瓷可以说是她看着长大的,就跟自己的女儿一样。
所以她理解也支持。
“丢掉做什么,你不要的话,就给我吧。”
虽然知道安如锦是在开玩笑,可沈如霜仍旧认真地拒绝道:“那可不行。她太懦弱了,你教不好她。”
“就知道你舍不得。”
当然舍不得。
虽然女儿并没有成长为她所期盼的样子,可她终究是舍不得的。
在这个世界上,她是最爱她的人。
作者有话说:
时清:你倒是一直懦弱下去啊!这种时候出什么头!我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