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只要抬起头就会被周遭的目光乱箭射死◎
“那种地方, 也会有行为艺术么?”
她话里话外毫不遮掩自己的轻蔑。
毕竟,这世界上,除去可以作为跳板的地方, 也没几个能被她尊重的。
可世界的运转是遵循守恒定律的。
她对无辜他处散发出的每一分不敬, 都会分毫不差地回击到自己身上。
傲慢而无知的人,根本看不透环境的复杂。
更无从窥探, 是否一句不合适的话,已足以中伤不能得罪的人。
付杨淡然地说道:“在极少数自视过高,又因为可利用价值不够, 被核心层边缘化的空虚精英群体看来,艺术或许是属于特定人群才能欣赏的东西。”
轻描淡写的话, 拐了几道弯, 却有着足够的冲击力。
震得容青千的心有轰然破碎之感。
听起来像骂, 却没有任何粗俗卑劣的语言。
仿佛只是在陈述一种司空见惯的心理一样。
他甚至没有直接批判这种心理的错误,可是淡然施加的每一层定义都彰显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即便是处于颠倒的地狱中,她也触及不到最深的那一层。
在她微颤的目光中, 他徐徐地补充道:“在那些人看来,能称之为艺术的东西, 一定要独特到足以欺压, 古奥到无人能懂, 稀有到世无其二, 而名正言顺地拥有它的人, 才能弥补自己在阶梯上蠕动时所丧失的尊严。”
虚假的体面,被突兀地撕开。
容青千很想反驳。
可是却突然想到了一些事。
她记得自己小的时候, 父亲曾有过赠人字画的举动。
字画的价值不定, 既能说成是切磋交流, 又能作为艺术品估出高价。
那些被赠送的人, 只要位置不改变,无论收到怎样的艺术品,都是极容易出手的。
有时候一副字画,在圈里游走一圈,可以搅动许多东西。
出价者都知道,自己买的并不是字画,而是是出物者的价值和关系。
如此灵活的手段,既可以避开监管,也免得落人口实。
一个物件,只要被赋予艺术品的头衔,就没人真正清楚其自身的价值。
由少数人定义的艺术,完美地成为了关系的纽带,搭建着经手之人的“锦绣前程”。
怎么看都是绝妙的交易。
心思灵活的人,可以把尊严的丧失,转化成绝无仅有的光荣幸事。
她对他反问道:“不是在聊羽轻瓷么,你要同我探讨艺术的界定吗?”
付杨笑着摇了摇头:“因为自身的局限性,我想我们并不配探讨这些。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艺术诞生于普罗大众之间,又在其发展的过程中不断服务于劳动人民。无论有着怎样的载体,都绝非是被个别垄断者,奉为圭皋的二手交易品。”
容青千暗暗挑衅道:“那你怎么看那些已经故去的大艺术家?”
这种问题不是很好回答。
回答得太直白容易被抓住把柄,回答得太粗浅又无法准确表述实意。
“很多人生前籍籍无名,死后突然备受推崇。我并不擅长以偏概全,更没有资格论述所有人,但就只是我所接触到的内幕来讲,有些人是欺负逝者无法讲话的。因为创造者已经消逝于人间,再也无法对自己的作品下定义,其中的定义权完全交付于利益集团。”
她漫不经心地对他问道:“定义很重要么?”
他不知道她是真的不懂,还是故意发问:“很多从普罗大众身上得来的巧思,被创作者融于艺术作品里,可是创作者魂归天际后,以悲悯为内核的理念却成为仅供特定人群把玩的‘高级品’,难以回到本该拥有的人群中。”
“他们有意将诞生于大众的作品与大众割裂开来,将从属于弱势群体的东西披上高深莫测的强势外衣,消除所有为其发声的曲折痕迹,以满足自己不坠庸碌俗世的虚假清醒感。孤傲着贩卖奢华,摇曳着附庸风雅,向来是权钱掮客们引以为幸的事。”
强行捆绑在一条船上的人,每个人都在为到达利益彼岸推波助澜。
沉睡的海面平静异常,忍受着滚滚涡轮的切割。
至柔至善的水流凝聚又散开,化成团团白色的微小泡沫,残留的破碎灵魂成为船上之人的助力。
付杨起初并不了解这些。
只是出于生意的关系,在接触过许多操纵者后,才明白有些虚无艺术品的由来。
像是摆在精致橱窗的塑料菜品,既无法供人饱腹,也毫无精神价值。
有的只是令人瞳孔放大的瞬间,以及轮转中所暗含的裙带交易。
相较之下,诞生于芸芸众生之间的艺术,更为亲和明朗,且富有智慧。
甚至,可以说是实用。
他刚好是一个务实的人,所以更倾向于这些。
或许是两个人虽然有着相似的立场,可站位终究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因此,容青千并不认同付杨的话。
不过她倒很想知道,那种被他视为行为艺术的东西是什么。
在她对他问出这个问题之后,付杨并没有很直白地回答她。
“那是一种运用声调的高低,音色的变换,情绪的调动,精密的心算,来回的试探,逼真的演技,对于某种物品进行的从无限最小化到有限最大化赋值的极限拉扯。”
容青千愣了愣。
每一句单拎出来,她大概能听懂。
组合在一起,反倒是听不懂了。
她试探地问道:“是,在唱戏吗?”
以她现有的知识储备,能想到的只有这个了。
付杨摇了摇头:“比唱戏还要有意思。戏者演的是他人的人生,他们演的是自己。”
她的身体突然前倾,肩膀微微耸立:“那是,在做什么呀?”
在她满怀期待的目光中,他慢吞吞地说出了四个字:“讨价还价。”
许是不太符合她的心理预期,付杨见她在“哦”了一声后,就轻缓地靠回了座椅上。
因为他自己本就是生意人,所以太清楚真实的谈判是怎样的了。
并不像影视作品中所表现的那般一板一眼。
互相谈完能给到对方的条件,直接就合作愉快了。
更多的是以看似坦诚的姿态,讲述着最利于自己的条件。
然后试探对方的反应,以此来逐级发放明牌。
在不利于己方的时候,还要故作慌乱,不经意地放出些暗处的破绽,让对方窥探到自己还有其他的选择。
于中场休息的空当,大肆散播不切实际的舆论,即能干扰对方的判断,又能钓出一些潜在合作伙伴。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抱着谈不成的态度,自信地宣扬着自己的优势。
在极限的拉扯中,倘若手中的“弹力绳”即将断开,又会忽地缓和下来。
重新做出必要的争取。
无论处在何种境遇的人,在生意场上的谈判时刻,都能感受到同等的挣扎与激荡。
这符合艺术的共通性。
不过,对于这种十分鲜活而又极富智慧性的艺术,他并不强求容青千能够欣赏。
容青千淡淡地说道:“像她那种买个东西,都能耗费诸多气力的人,应该很害怕这种场面吧。”
“并不。她觉得她们都很厉害,一个欲拒还迎,一个欲走还留。拉扯之间,那条被阳光晒得掉色的裤子,仿佛成了这世间最为珍贵的宝物。”
容青千不是很看得上这种行为。
她觉得市侩。
半点也不符合贵族气质。
俨然忘记自己家人赠送他人字画时的拉拉扯扯。
容易生存的人,似乎习惯对生存不易的人多加苛责。
或指责其行色匆匆,满脸愁苦,或嘲笑其含胸驼背,唯唯诺诺,或贬低其粗俗无礼,自作自受……
抛却过往环境,只谈现有行为,是对无知傲慢的极佳演绎。
“当时那两个人身边,还站了一个女孩儿。女孩儿全靠妈妈在一边讲价,自己全程微低着头不愿讲话,仿佛只要抬起头就会被周遭的目光乱箭射死一样。”
容青千不慌不忙地说道:“为了廉价的东西讨价还价,本就是件极为难堪的事呀。这样只会凸显自己的匮乏。”
可能是从小接受到的教育是这样。
匮乏是原罪。
被打上匮乏烙印的罪犯,无一能抬得起头。
付杨有些讶异地问道:“你真的这样想?”
“对呀。你不这样想么?”
她以为像他这样的人,应该更不能忍受匮乏才对。
否则也不会拼了命地搜罗财富。
他摇了摇头说道:“匮乏是没有罪的,更不用为此感到难堪。但——”
她见他有些欲言又止:“有什么你就直说好啦,不可见人的东西只会停留在你我之间。”
“但有些人会使用手段,让匮乏者误以为有罪。比如利用连环铺陈的歧视,赋值虚高的商品,差别对待的医疗……来一次次磨灭匮乏者的心气和尊严。这些本该平等获得的东西,以魔鬼的面容出现,仅仅是设局者为了能理所应当地持续性压榨。”
“让人无论从物质选择还是精神享受上,都遭受到无孔不入的打压,从而无法忍受自己的匮乏,只能拼命地忍受剥削。然而,现实情况是,就算再怎么拼命,这些人也绝不会拥有富足的时刻,只不过是看起来相对不那么匮乏。整个过程是资本对人的异化。”
容青千愣怔道:“我,我不会也在其中吧。”
“不知道。我以为你不在的。可是,看你对于匮乏者的嘲讽态度,又觉得或许早已经坠入了圈套。”
她有过极为短暂的心惊,可是很快又镇定下来:“呵,我在,我背后的那些人也在,恐怕没人能逃得出去。你说,谁又没在圈套里呢。”
付杨没有说话。
容青千却能意会到,他心里想的是哪个人。
“你觉得羽轻瓷不在圈套里?”
付杨出人意料地说道:“她在。只是在的不是同一个圈套。每个人都有难以突破的局限,有些人是囚于匮乏,有些人是困于缺陷,但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不懂得欣赏自己。”
“始终低垂着头的女孩儿,不懂得欣赏妈妈于匮乏生活中,展现出精妙绝伦的谈判。瓷瓷不懂得欣赏自己,除去异于常人的容貌外,有着近乎完美的学习能力。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们在各自的人生里未曾有一刻,真正地接纳过自己。”
“长久的自卑,让她们困顿于外界的定义。这份厚重复杂的定义,又一次次将她们砸入淤泥。”
作者有话说:
容青千:看来你是真的很爱她。
付杨:嗯?
容青千:爱到明知她深入圈套,还要找尽理由开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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