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改变的事,不应该被提起◎
容青千觉得这样的环境陌生又熟悉。
只是, 她不认为那是一种摧残,或者说那样做有什么坏处。
她仿若亲身经历过一般,颇为自豪地说道:“其实, 能让人们趋之若鹜的地方, 势必有着极为出众的隐藏优势。只不过寻常人难以窥见。”
他听得懂她的言外之意。
同样的环境,不适应的人觉得煎熬, 适应的人反倒享受至极。
自己一生中见过的大场面不在少数。
可越是深入地和她交流,越能感觉到容青千这个人,真是扭曲得让人害怕。
他气息微沉, 对她问道:“是吗?你很了解太监的角色吗?”
她微微一笑:“我看过很多资料的。一群唯上不唯下的蝼蚁。在主子面前受了欺辱,就将欺辱转嫁给比自己级别低的人身上, 对下属的升降去留有着生杀大权, 还会强迫清秀的太监宫女那个呢。”
容青千讲话一向有失偏颇。
因为并不是所有的太监都是如此。
她所形容的, 只是能够完全适应环境的太监。
可那些无法适应环境的太监呢?
忍辱于膝下,匍匐于阶前,受刑于牢狱, 埋骨于深井。
总是无人知晓的。
容青千故作神秘地对他低声问道:“你知道每个进去的人,最大的梦想是什么吗?”
她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 只当是找到了谈资。
全然不把时空交叠下的苦楚当回事。
付杨怎么会不清楚呢。
他淡淡地说道:“成为总管大太监。不过, 不应该是最大的梦想, 而是唯一能拥有的梦想。”
这是身份决定的。
出身决定了他们的人生, 不会由任人践踏的宦官颠倒为虚伪势利的官宦。
也难以从摇尾乞怜者, 蜕变为自食其力的商贩。
至于从万千蝼蚁中出落得一表人才,谋个与众不同的出路更是难得。
送去最见不得光的地方, 本就是穷苦人家于绝境中寻得的一丝希望。
又能怎么办呢?
唯一活下去的奔头, 就是成为总管大太监啊。
容青千无心听付杨的分辨, 她对这些人的处境不感兴趣。
“随便啦。总之是一群没什么追求, 服侍主子就能捞到好处的人。好歹也在金碧辉煌的地方生活过,就是死这辈子也不算亏了。”
她说得理所当然,以宿命般的理论,轻易判定一个群体的一生。
付杨慢悠悠地说道:“那看来你很适合那里。”
她得意道:“只要能利用他人的欲望,我在任何地方,都能生活得很好。况且,我总是被侍奉的那个。”
他打量了她几秒后,缓慢地点了几下头,半迎合半讽刺道:“嗯。毕竟,你很有本事。”
容青千一时想怒,可再一想又觉得没有必要。
她无所谓道:“是呀。所以,这种事情上,羽轻瓷就毫无优势。在那里的日子应该很难过吧。”
任时空再怎么变幻,有些东西是很难彻底消除的。
只要有人享受那份侍奉,便不断地有人被摧残。
隐形刑具也就不断地被捡起。
锢在渺小者的薄弱位置上,以嘲弄的姿态,牵制、收紧、玩弄。
付杨叹了口气道:“她不是在为自己难过,那里有很多让她难过的事。因为企业做得很大,和地方上的关系打理得也好。旗下的某些产品,是强迫特定的群体使用的,不使用的话就会以各种理由罚钱。”
“总部要求分部深入到一些地方去做调查问卷,可是那些人不仅没有去,活动经费也层层减扣。所有的体验数据,都是员工自己编造出来的。那个冬天,被强制使用指定产品的人家,都过得异常寒冷。”
“有新入职的员工,良心上过不去,说自己老家那边的人,用了劣质的指定产品,不少老人孩子都冻病了。乡下人本身就没有多少钱,交了指定产品的钱后,连更换取暖用品的钱都没有。为此要上报,但是被按下了。”
“后来,她亲眼看到那个小员工,因为没守所谓的‘规矩’,被上司一个平静的微笑,吓到午饭吃不下去。在做了一下午思想斗争后,小心翼翼地跟同事去打探领导的喜好。”
容青千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她凉凉地调侃道:“那不叫思想斗争,那是一次次自我消解‘人’的概念后,埋葬仅剩的骄傲和良知,抛弃足以相抵抗的知识,带着家人殷切的希望,背负着周遭的多重压力,或许,还掺杂了几分不甘和仇恨,怯懦地将自己彻底重塑成柔软的怪物。唯有这样,才能熬过千百次的拿捏,忍受无数次的冷箭。”
付杨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道:“原来你很懂嘛。”
她不屑地轻哼了一声:“作为享用者,怎么会不懂呢。”
要知道对方有什么,才能更好的掠夺。重要的是,要懂得抑制他人什么,才能保证自己高枕无忧。
在他审视的目光下,她毫不心虚地说道:“我们往往装作不懂那些人,为了生存会失去什么。只要装作什么都看不到,就能活得轻松又自在。”
“不被承认的屈辱,默默无闻的忍耐,遥远无望的支持,永不兑现的厚待……这一切的种种,都是为了能更方便地打压限制。找不到明确的掠夺者发泄,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而难过,连冤都没处诉的苦主,就算有朝一日爆发,也只会得到一句精神问题。”
这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如此。
被习惯性欺负的群体,只要反抗得稍剧烈一些,都会因为无法管理情绪,迅速地被判定为罪大恶极。
情绪稳定在任何时候,都是重中之重。
不是为了虚假的体面才保持平静。
是为了能在精神污蔑的大势下,拥有清晰的思路和绝地反击的能力。
使自己不至于落入“文明人”设下的伪善陷阱。
“总部的人不远万里来检查时,分部会提前在各个路口安排好员工,推测下一个目标地点,以达到形式上完美的应付检查,争取在年会上拿到大大的表彰。表彰越多,意味着来年的投入越多。”
“极少有人会在意客户的。大部分员工都觉得,能进入那个地方,已经算是烧了高香了。毕竟,里面无论大小的领导,待遇是真的优于常人许多。”
“多少有些权力的人,都擅长把最看重的下属变成家奴。运用其掌握的知识,为自家奉茶,替自家平账,顺便物色下一个可能为己所用的对象。任何环节,出了差错,就再无提拔的可能。等级划分得十分鲜明,可怕的是,浸淫其中的人,觉得这不过是寻常之事。但凡出现一点点质疑的声音,那就是心性不成熟难当大任。”
容青千并不觉得这样的环境如何窒息。
她只会觉得自在。
因为是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没有人比她更懂其中的精髓。
她以过来人的经验说道:“感到寻常有什么可怕的。真正可怕的,难道不是借礼节之名,行礼教之事么?将下属变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费尽心思苟活于世。令其如高墙内的太监一般谨小慎微,扭曲人性,好好的人被逼得耳聋眼瞎,唯一保全自己的方式是少听多做。不断地利用强权规训,压制。古时候天子才能享受的待遇,谁能想到在那样的企业里,是个领导都能享受到呢。某种程度上来讲,不可谓不是一种进步。独属于高位者的进步。”
付杨冷淡而平静地说道:“恐怕正因如此,员工的亲戚才会感到自豪。他们并不在意亲人所遭受的一切,总觉得只要忍受的耻辱足够厚重,有朝一日便能呼风唤雨。可殊不知,经历过重重考核去到那里的人,煎熬一生也许仅仅是被唤来的一丝柔风,几滴细雨。”
许是感觉到气氛有些低沉,她浅笑着宽慰道:“没什么人在意的。哪个企业没有弊病呢,太常见了。”
常见到不值一提,可以选择性忽视。
纠结于寻常人难以改变的困境,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才会做的事情。
付杨轻喃道:“可是,她会在意。”
容青千冷笑道:“注定被折磨践踏的人,就算得到一丝怜悯,也并不能改变自身结局。”
怯懦之人的怜悯,是起不到任何作用的。
“你误会了。她在意的不仅仅是那些人。就连践踏折磨他人的狗杂种,她也很在意。”
那些人承上欺下,替主挡祸……
虽能享受到极致的讨好,可冥冥之中也注定会失去一些东西。
容青千恍惚了半晌后说道:“她难道,不清楚,一旦群情激愤之时,最先被那只无形的手,从云端推下来平息愤怒的,就是那些……”
在意棋子是会被骂的。
这就像一个圈套,无论在意哪一方,最后都难得善终。
因为哪一方都不会赢。
都是可怜人。
付杨的声音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孤寂感。
“她知道的。正是因为知道,才会一视同仁。她理解每一个为了生存,被迫做出抉择的人。一个人的人格由健全到不健全,他的世界一定发生了常人难以忍受的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那样的企业里,无论是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小太监,还是已经冷情冷性的总管大太监,她都觉得很惨。错的从来都不是适应或者不适应规则的人,而是构建扭曲规则的那群坏蛋。”
“明明有能力制止,却默许这种情况出现甚至推波助澜。等出现了严重的问题,又不敢从根本上找原因,只能迅速地以绝对碾压的姿态去惩罚无可奈何的人,无疑是一种聪明与傲慢兼具,甩锅与施恩齐飞的暴力。”
容青千反应了一会儿后对付杨问道:“她应该没有傻到,去给总部写信吧。”
“当然没有。谁会当面对强盗说,你别再打家劫舍了呢。”
她平静地说道:“哦。要我说她还是随便写篇调查报告,应付一下完成作业就好。实在没有必要太过于认真,纠结于不同群体的困境。无法改变的事,不应该被提起。”
他冷声道:“那是聪明人的做法,可她愚蠢又狂妄。置身于那些人之间,忍受着同等煎熬的命运。同他们一起被滔天的洪流卷起又抛下,汹涌怒吼的波涛下,被裹挟的脆弱灵魂,浮浮沉沉,从来都身不由己。”
她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就能改变些什么。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