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受惊的蜗牛缩进壳前的准备动作◎
世界运行的底层逻辑, 建立在不声不响的消耗上。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消耗,只知道这种消耗无法拒绝。
一旦拒绝,在享用者看来, 就仿佛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一样。
因此, 维持运行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被消耗者感觉不到自己是消耗品。
除此之外, 还要让大家争先恐后地争取被消耗的资格。
等所有人都以被消耗为荣后,就能聚在一起高高在上地,瞧不起那些不愿意被消耗人了。
付杨自嘲道:“那要这么说的话, 我们也挺下贱的。明知道是徒劳无功的事,只拦着瓷瓷, 却不拦着蔚云翩。”
许慕白没有否认, 他淡淡地说道:“我们当然下贱了。”
不同于那些明明极为下贱, 却还要求他人称赞的贱人,他是下贱而自知的。
只是不下贱的话,就没办法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她现在病成这个样子, 不能再出现任何差池。
蔚云翩想做什么就去做好了,只要别带着她一起就行。
付杨略有些惆怅地说道:“看到自己的朋友, 在未来的某一天受到伤害, 应该会心如刀割吧。”
“她不需要朋友。”
“到底是她不需要, 还是你不想要她有?”
许慕白没有回答。
因为, 他也不是很清楚具体的答案。
似乎从一开始, 他就看不得她身边有旁人。
就在他有些愣神的时候,付杨忽然推了推他。
“快快快, 出来了。”
两个人迅速地躲了起来, 直到蔚云翩拎着包离开。
来的时候, 还是鼓鼓囊囊的一个大包, 现在看起来已经瘪瘪的了。
回去的路上,应该会轻松一些。
付杨看着蔚云翩的背影说道:“她对她是真的很好,可惜了。”
“没什么好可惜的。有时候,对一个人好,是毫无用处的。因为人微言轻,并不能改变什么。她们确实应该减少接触,甚至,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出现在那里。当初如果只有一个人的话,面对时清的羞辱,除了当事人那基本上没有人会在意,日后说不定蔚云翩也会成为羞辱者的一员。”
“一件事只要被大多数人默认没什么问题,那特别在意的人就会变成偏执的疯子。这份偏执会被环境驯化得日渐温顺,这世界上就再也没有她所在意的事情了,有的,只是利弊。”
如同戴上虚假的奖章一般,每个人都会经历类似的驯化。
变得不敢再在意那些诚恳生活,却被人拿来当做笑料的人。
只要和那些人脱离了关系,自己就是世界上最高贵的人。
可偏偏在那样孤立无援的时刻,在所有人都觉得没有问题的瞬间,她横冲直撞毫无章法地指出了问题所在,也理所当然地受到了猛烈的攻击。
双方都如此执着,因为并不只是两三个人的事情。
更不是什么自卑、敏感,听不得真话……
从来都是新旧势力的对抗,是对立观念的争辩。
是那些被忽视已久的,从未反抗过的尘埃,在被理所当然的规则,压缩到一定空间后的轰然炸响。
可即便如此,总是没有人在乎的。那些傲慢的人只会在茫然了片刻后,对着突兀的响动继续嘲笑——啊,尘埃的愤怒,也不过如此。
“你好像那个清醒又冷血的机器啊。”
像是经过了精密的演算,已经提前知道了预设好的结局一样。
以平静的口吻叙述着希望与幻灭。
“不然呢?你觉得她们所做的,真的会起到什么作用么?不可能的。”
无非是再被贴上一些贫贱、狭隘的标签罢了。
从来,从来都是这样。
付杨感叹道:“是啊,那可是一群从三言两语的交谈中,就能判别对方身份的人呢。”
窗下背着包的女孩儿,单薄而坚韧的身影,像一支不知回头的利箭,射向铜墙铁壁的围挡。
可最终的结局,也不过是断折后摔落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房间里的羽轻瓷,正抱着一个保温桶坐在病床上发呆。
里面是蔚云翩给她煲的汤。
羽轻瓷本来想找一个容器装一下,然后让她把保温桶带回去。
可蔚云翩说,等下次见面的时候,要她自己带给她。
羽轻瓷有些为难地想,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多活些时日。
就算死,也要把保温桶还给蔚云翩之后再死。
不然这个桶就变成自己的遗物了。
把桶当作遗物还给朋友,多多少少会让人觉得有些晦气吧。
一个从来没有过朋友的人,思维逻辑确实和正常人是有些差距的。
正常人临死前,想起挚友时,只会觉得不舍。
像她这样不正常的人,想的却是朋友会不会嫌弃,生前未曾归还的东西。
好在她意识不到自己的不正常,也就并不为此感到尴尬。
许慕白将羽轻瓷的纠结看在眼里。
现在的他已经进化到,不需要她对他说很多的话,才能真正了解她在想些什么的程度。
有时候她极细微的动作,只要被他捕捉到,就足以在他的心里延展出许多东西。
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许慕白转过头对付杨说道:“不如,拦一下吧。”
他倒不是很在意蔚云翩将要遭遇些什么,只是觉得如果阿瓷知道了,最终肯定会影响她的心情。
反正也是不可能做到的事,不如两个人都放弃好了。
付杨有些发愁地说道:“估计蔚云翩不会听。你没发现吗?那家伙可是个莽撞又细腻的人。”
“发现了。不过,你不是和沈如霜做了交易么?可以让沈如霜去收买她。”
付杨嫌弃地看了许慕白一眼:“让自己曾经最崇拜的人,亲手粉碎重重叠叠的滤镜,你惯会在人心上戳刀子的。”
“至少可以保护她的朋友。”
付杨思索了一下,觉得也不是不行。
能够收买的话,那就太轻松了。
钱本来就是这个世界上万能的东西。
尊严、人生、老婆、孩子、前途……都可能在交易的覆盖之下。
没人在意合不合法。
都在轻贱着卖掉人生最宝贵的部分。
付杨对许慕白问道:“办完这件事,我可以进去看她么?”
“她不想见你。”
“我不信!明明就是你不让见。”
“那你现在就进去见她,看她会不会赶你出去。”
付杨一时想推门进去,可是又担心她是真的不想再见他。
毕竟,之前给她注射睡眠的药物,还对她讲一些欺骗的话,致使她短暂性失聪……
算了,不见了。
在付杨离开后,许慕白推开门走了进去。
羽轻瓷被门突兀被推开的声音,吓得轻颤了一下。
她的颈还是习惯性地垂落,像是受惊的蜗牛缩进壳前的准备动作。
呼吸停滞了几秒,在觉察到进来的人是他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不过,在想起些什么之后,又立即小心地低下头戴上口罩。
之后,才很缓慢,很艰难地抬起头。
他走到她床边坐下,温和地看着她。
她莫名地有些紧张,抱紧了怀里的保温桶。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也并不急于和她讲话,只是安静地享受着彼此间亲近又疏离的氛围。
他努力地对她亲近,她努力地对他疏离。
两个人都很努力,就是方向岔劈了。
过了很久,她才调理好心情,小声地对他说:“你知道吗?我有朋友了哦。”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她很像那种从幼稚园放学回家的小孩子。
开心地和家人分享自己的秘密。
他认真地看着她,轻“嗯”了一声。
她继续小声地和他说道:“不是那种礼貌性的朋友,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嗯。”
他的反应温和又平淡,看不出对这件事的态度,仿佛就只是在倾听一样。
她有些害羞又有些欣喜地说道:“是我短暂的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个朋友。”
“嗯?”
她小心地问他:“怎么了?”
“蔚云翩,怎么会是你的第一个朋友呢?”
羽轻瓷误解了许慕白的意思,她有些难堪地解释道:“因为我的性格不是很好,一直都很惧怕和人做朋友。”
她处理不好和他人的关系,很担心会成为他人眼中的累赘。
许慕白一听就知道,她没有理解自己话中的含义。
他的指尖在她怀里的保温桶上很轻地划了几下:“你的第一个朋友,难道不是我吗?还是说,从一开始,我对你来说,就不是朋友?”
其实,他真正想问的是,阿瓷,你从一开始,就喜欢我吗?
每个人在过往的记忆里,都会不自觉地美化自己。
就像许慕白这样。
初见虽然是刻意设计的,但也十分地美好。
他记得自己带她去家里的生态园摘水果。
暮色渐浓时,园里亮起了星星灯。
那天,他们还牵手了。
虽然很喜欢她,但他并没有特别过分的举动。
总之自己就是很克制,很有礼貌。
他想,她对他最初的印象,应该是很好的。
可在羽轻瓷的记忆里并不是这样。
她觉得那天的许慕白很恐怖。
不知道是不是她声音太小的缘故,感觉他完全不听她讲话的。
天都要黑了,谁要去摘水果啊!
当时本想找机会溜走的,可是他忽然就攥住了她的手腕。
最后手还被他弄脱臼了……
初见的每一分每一秒,可以说都是战战兢兢的。
只是这些话讲出来,应该会伤害到他吧。
她低着头斟酌了一下,觉得还是不要对他讲了。
不如就顺着他的话讲下去。
可能是她现在的姿态,给人一种防御的感觉,和当初的场景有些重合。
一些被自己忽视的记忆,突然闪现了出来,猝不及防地刺痛了许慕白的心。
他的回忆逐渐和她的回忆交融,开始正视当初一幕幕的误会和伤害。
不能因为自己现在可以感知到她的心,就忘记以前做的那些错事。
他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自责又懊悔的状态。
许慕白低垂着头向她道歉:“对不起啊。我知道,应该,没有人,会把听不懂人话的疯子,当成朋友。”
他真该死啊。
羽轻瓷感觉眼前的许慕白,好像变成了一只犯了错等待主人惩罚的大狗狗。
她想要摸一摸他的头。
只是微微抬了抬右手,又很迅速地放了下来。
蔓延至右手手腕处的恐怖疤痕,在她抬起手的瞬间,会因为袖子的滑落,显露出来。
她想,他应该不会喜欢,被那样的一只手碰。
甚至,产生离开她的心思。
作者有话说:
小白:你知道吗?男孩子低着头的时候,就是想要女孩子摸摸头的。(期待)
小阿瓷:我,我知道。你让我再想一想。(纠结)
付杨:你俩搁这儿搁这儿呢!闪开闪开,让我来,看我不敲碎他的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