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下微风习习,总算能卷起一丝初秋的凉爽。

  阿绫站在沈氏绣庄门前的空地,频频抬头望。

  没一会儿,两个七八岁的女孩出现在巷道另一头,阿绫嫌她们走太慢,提起裙摆跑了起来。

  余晖落在轻薄褶裙上,湖水蓝的凤尾绫在风中流动,好似泛起层层涟漪。

  巷子当中碰头,他在女孩们面前站定,从琵琶袖中掏出五只小沙包捧给对方。一个是知府千金,另一个,阿绫也不知是谁。

  方沙包六个面,由深深浅浅的粉色,蓝色拼接缝制,光泽细腻,一看就是不赖的面料,寻常人家中不大会这么奢侈。

  女孩们翻来覆去:“这五只,只要十五文?这小蝴蝶绣得真好看。”

  “对吧,我跟你说了,她阿娘是沈氏绣庄的绣娘,手艺可好了。”其中一个女孩摸了摸阿绫乌黑的发髻。

  阿绫冲小客人们笑一笑,藏起心虚,髻上的丝带跟着在风中摇摆,显得人更水灵了。

  那蝴蝶可不是阿娘绣的,而是阿绫自己动的手。

  前些日子,他闲来无事从绣庄里捡来些缎子的边角料,给自己缝了几个沙包,可缝完又觉得单调。刚巧阿娘在替人绣百蝶裙,他便站在一旁不声不响盯了整整一个上午,怎么走针,如何配色都牢牢记在心里。他用廉价的棉布练手,很快练会两只最简易的式样,新缝制的沙包便不再单调,每个面都带上了翩翩飞舞的小蝴蝶。

  那日没人陪他,他独自蹲在外头空地,贴着墙根玩新学的游戏,叫拾果果,五个沙包,接接抛抛,不亦乐乎。恰巧被知府家随马车来取货的小千金撞到,以为这是里头绣娘的手艺,便问他买了这沙包。

  十五文,还是千金小姐自己开的价。

  没想到这还带了回头客来。

  “小妹妹,我给你二十文,拿去买糖糕吧。但是你得答应我,再有别人问你要,你就说没有了,记住了吗?”女孩将一把铜钱丢进了阿绫早早敞开的荷包里。

  他用力点点头,捧着沉甸甸的荷包心满意足。反正……不做沙包还可以做别的嘛。

  二十文,再加上先前的十五文。他往闹市走,心中默默盘算,先买半只花雕蒸鸡,剩下的就添一盘红糖糯米藕,再加一份双馅团子,若还有余钱,可以买几个菱角。

  阿娘做活辛苦,他们母子平日里节俭,只逢年过节才有这般奢享。

  回忆起上次吃那软嫩多汁咸鲜入味的花雕鸡还是端午那天,饭后配上一口包了芝麻泥红豆沙的团子,阿绫不禁咽了咽口水,足下生出风来。

  喧闹街边的小食肆已经坐满了人,小小的人见缝插针,挤到掌柜跟前:“掌柜嬢嬢。”

  掌柜正忙着替客人打酒上菜:“先等着。”

  他便乖巧地等在帐台旁,手里紧紧捏着鼓囊囊的小荷包。

  “自己来的呀,要什么?”掌柜忙里偷闲问一句。

  他将荷包举起,递给对方:“半只蒸鸡,还有糯米藕和双馅团子……这些,够吗?”说完不忘可怜兮兮地抬眼,“嬢嬢,我想吃桂花糖。”

  “好好好。给你一块就是了。”见他一张干净嫩白的小脸儿实在讨人喜欢,掌柜笑着摇摇头,数出了相应数目的铜板,弯下腰,替他将荷包挂回到胸前:“团子嬢嬢送给你吃。”

  趁等菜的功夫,他又去一旁小吃摊买了一包四颗新鲜出锅的菱角。

  阿绫赶在天黑前独自回到僻静巷道,他们的住处与绣庄只一街之隔。

  娘亲尚未归,他踩上木凳,将分别包裹在厚实荷叶中的蒸鸡和糯米藕仔细拆开,小心翼翼挪进瓷盘中,又把一方纸片包好的桂花红糖丢进娘亲一早熬制的酸梅汤锅中,用力搅动。

  不多时,松软糖方渐渐融化至鲜亮的褐色汤汁里,娘亲也提着竹篮进了屋。

  “阿绫?”宋映柔讶异地盯着桌上的菜,“这是,老师送来的?”

  “不是,我去跟掌柜嬢嬢买的。”阿绫甜甜一笑,发觉娘亲手提的篮子里是新鲜的河虾。

  “你……哪里来的钱……”

  “谢大人家的小姐姐买了我做的沙包,还带了另一个小姐姐。”阿绫舔舔嘴唇,不敢说谎。今日是他生辰,才敢这样放肆一回。

  “……”宋映柔皱了皱眉,儿子在绣庄出生长大,耳濡目染,两三岁,话都说不大明白的时候就无师自通学会了穿针引线,用沈如的话,是天赋异禀,真要被他给养成个闺女了。

  “阿娘不生气,以后阿绫不做了。”阿绫摇一摇她的手,“最后一次……”

  “不生气。阿娘没有生气。”宋映柔蹲到儿子面前,抱了抱比食桌高不了一层头皮的小人儿,“阿绫真棒。”

  他搬了小凳子让阿娘坐,自己蹲在地上帮忙剥虾子。

  熬到橙红的虾头油浇淋到素面上,屋子里立时鲜香四溢。他伸手就要端走,却被阿娘叫住:“等等,长寿面里要加一颗蛋的,忘记了?”

  “啊……”一年没吃,的确忘记了。阿绫撤回手,隔着肚皮揉了揉自己翻腾的五脏庙。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沈如提着食盒,拉着个小大人进了门:“我们这是来晚了?”

  “没有没有!老师坐,来得刚好。”宋映柔笑盈盈地答道,“阿栎也坐,挨着阿绫坐吧。”

  未等娘亲示意,阿绫主动添了两副碗筷,拉着小哥哥率先坐到桌旁:“阿栎哥哥也来陪我过生辰吗。”

  “嗯。”叫阿栎的小少年摸摸他的发顶,“给你带了绿豆糕吃。”

  阿栎大名叫沈白栎。

  阿绫听娘亲说,他是自己出生那一年的年头上,沈嬢嬢去布行采货的路上捡到的。

  当时一个刚满两岁小童蜷在一棵白栎树下奄奄一息。救过来才听那附近人说,他是随爹娘来玉宁投奔亲戚的,可爹娘半路被抢匪打伤,好容易挣扎到医馆却不治而亡,他受了惊吓什么都记不起,独自流落到玉宁府,无家可归。

  沈嬢嬢好心,便将他认养了,还教他自己的看家本事。

  “我们阿绫今天就五岁了。”沈如净过手,掀开食盒,又添了一道清蒸鲈鱼上桌。她率先夹了一筷子鲜嫩的鱼尾肉放到阿绫的面尖儿上,“小寿星吃了面健康长寿,吃了鱼年年有余。”

  四人有说有笑用完饭,沈如从包袱里拿出两块料子递给宋映柔:“他又长高了些,得重新裁衣服了吧。”

  阿绫也趁机从怀中掏出一丝桃粉帕子,角落绣了个小葫芦,递给娘亲。

  宋映柔一愣:“这是?”

  “送给娘亲的。”阿绫歪歪头,“沈嬢嬢说,生阿绫的时候,阿娘吃了好多苦头,所以该送阿娘谢礼。谢谢阿娘生下阿绫,照顾阿绫。”说完,他爬上宋映柔的腿,重重在阿娘额头亲了一口,啵得一声,还不忘用袖子抹一抹不慎留下的口水。

  “啧啧……真是,我可没教他说这些……”沈如也跟着眼圈泛红,“哪有这么可心的儿子啊。”她抽过那方五岁小孩绣的丝帕,眼前一亮,“这是阿绫一个人绣的?没请绣庄的姨姨和姐姐们帮忙?”

  小娃娃摇摇头。

  “呵,小柔啊,我看你家阿绫,以后怕是要成大器啊,这葫芦,绣的可比前些日子进绣庄的那两个小学徒强啊。他这才五岁,假以时日别说你我了,怕是全玉宁都没人能与他相比。”

  “老师……他又不是女孩子,如今也只是权宜之计,以后早晚都要做回男孩,去学塾读书的。”宋映柔摇摇头,刺绣太辛苦,还是读书人舒心,有出息,不会被其他人看轻。

  “有什么关系。”沈如倒是想得开,“读书人那么多,又有几个能出人头地的……”

  阿绫没有说话。

  他很喜欢刺绣,一团团杂乱的线,由一根细小的银针牵引着,不时就能变成蹁跹的鸟,竞放的花,威风赫赫的虎豹,绵延悠远的山水画,像神仙的法术一般叫人着迷,无所事事之时,拿起针线,转眼天就黑了。他不知道为何男儿就不能做个好绣匠,就像他不明白为何自己穿着裙子在街上跑得急些,就要被人嘲笑不端庄。

  转眼便是八月十五,中秋庙会如期而至。

  玉宁府衙傍河而建,河是天碧川,有远近闻名的水上集市。岸边金桂盛放,幽香缭绕,将半条天碧川都遮蔽进树影中。

  西瓜放进竹篮,垂钓在河水中,冰凉着捞上来,现切现卖。

  打卖桂花酒的船头挂起月兔捣药的幡子,锦布上绣的的天宫玉兔双脚站立,手持石杵,卖力劳作。

  阿绫站在摆满灯船的摊子前,与阿娘一起挑了一盏小金鱼提在手中。

  一手持金鱼,一手拉着阿娘,他们随着看灯赏月的人群向前流动,阿绫闻到了夜风里酥皮月饼油肉混合的香味。他认的字还没几个,看不懂灯上的字谜,只能依稀分辨灯皮上的彩画,嫦娥奔月,吴刚折桂。

  母子俩一路赏玩漫步,在皎月之下,将金鱼灯船放置河面,任其随波逐流,汇入一川灯火中。

  “阿娘,明年我们还来放灯好不好?”

  “好。”

  回家路上,宋映柔频频回望,身后人影交错。

  是错觉么……那股持续了整晚的被人窥探的恐惧……

  我们阿绫又聪明又可爱又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