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木门虚掩,他风风火火推开门,阿娘正捞起一筷子面,碗里仅几片油绿,清汤寡水。

  “阿绫?你怎么,又跑出来了!”宋映柔一惊,搁下碗筷。

  “没事,祖母他们天不亮就去春明寺了,吃斋菜,抄佛经,要在寺里呆一整日呢。”阿绫忙将食盒里的朝食一样样端上桌,蟹丝春卷,松花团子,糟毛豆,还有一笼汤包,“我天黑前回去就成。来阿娘,快尝一尝这个汤包,可好吃了。”

  “不用,阿绫吃,阿娘吃面就……”

  他不由分说,将那碗素面拖到自己跟前:“阿绫想吃阿娘做得面。好久没吃了……”

  见拗不过他,宋映柔也不再坚持,久违地开了次荤。

  吃过饭,阿绫迫不及待从怀中掏出几页宣纸平铺在桌上:“阿娘看,都是我写的。”

  他知道阿娘是认字的,绣娘大部分都能认字,毕竟文人雅士常常要求在绣画上绣出些诗啊词的,久而久之,多多少少能记下些文绉绉的句子,只是不得甚解。

  “阿绫请先生了?”宋映柔拿着满满当当的纸张又惊又喜。

  他犹豫了一路,终于在看到阿娘的笑脸后下定决心,点点头:“嗯。在学三字经。”

  他说谎了……从小,阿娘就教他做人要诚实。

  可他实在不想让他娘知道林亭秋不让他读书:“我会好好学的,阿娘放心。”

  他花了一个时辰,陪阿娘熬浆糊,将这些纸都糊在了旧窗格子缺损处。

  “阿娘。”他掏出那两片裁成巴掌大的绣片,“这个,糊在中间的格子吧!阿绫就是小鱼,会偷偷游来看阿娘!”

  晴山蓝色糊上窗,外侧树影摇曳映在上头仿若飘零水草,两条银红扇尾鱼游弋其中。

  宋映柔呆呆望着窗子半晌,忽然倒抽一口凉气,急忙低头压一压内眼角,眼泪流的毫无征兆。

  “阿娘怎么了?”他惊了一惊,凑过去掏出帕子,发觉阿娘的眼睛睁不开。

  “没事,太阳看久了,有些难受。”阿娘压下他的手,闭眼小憩,半刻又恢复。

  人都说刺绣伤眼,到了晚年视物模糊的绣娘比比皆是,阿绫看着屋子里唯一一盏油灯不免有些忧心:“阿娘,以后晚上不要刺绣了好不好……”

  “好。都听阿绫的。”宋映柔点头,临别时不忘叮嘱他好好念书。

  阿绫花了月余,将三字经反复誊抄了十几遍,不懂的,也都趁叶柳依在的时候一一问清。

  “阿绫如今能替我抄功课了吗?”叶晴芳咬着笔杆子,对着一册《涑水家仪》犯愁,拿过阿绫的字迹跟自己的比了比,问一旁做女红的叶柳依,“你说,先生看得出么?”

  “就算先生看不出,他到时候考你,你答不上要怎么办?”对方丢了个白眼。

  “哎呀我这就是应付阿娘和祖母嘛,我要是都会了,还要先生做什么?反正他也不会告状。没事的。来,阿绫。”叶晴芳将面前的书册纸页尽数推到阿绫面前,“这个,帮我抄一遍,想吃什么尽管说,我叫丫头给你送来!”

  “下个月十五,想吃枇杷。”阿绫也不跟她客气,“姐姐的功课,几时要?”

  “还有三日先生才过来我们南院,来得及。”叶晴芳心情大好,“也别等十五了,最近有枇杷我就叫她们给你拿过来!”

  他就这么断断续续替叶晴芳誊完了《涑水家仪》,又得了《列女传》,一套七本,直抄到了荷花满池蝉鸣声声的溽暑,林林总总几十篇,眼见着要到自己六岁生辰。

  阿绫有些犯嘀咕,听说读书人都要读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可他如今抄的却尽是些贞顺贤德,相夫教子的故事,这还能算个读书人吗?

  “少爷。”元宝站在身后替他量腰,“衣服,短了。”

  又是一个夏天,兴许是府里伙食好,他窜了一寸去,直身下摆露出了脚踝。

  “啊……真的。”他比了比自己跟元宝相差无几的头顶,“你也高了。”

  元宝跟他久了,多少也学会些针线,趁他用早饭自己在耳房将衣服放了放。

  他如常给祖母请安,却不巧碰上杵在门前的两个丫头。

  那两个丫头他认得,都是林亭秋院里的,阿绫拉上元宝转身就走,不想两人齐刷刷开了口:“小少爷。”

  ……这下躲不掉了。

  阿绫一撩衣摆,迈进屋子,毕恭毕敬叫一声祖母,后又不得不转个身,对林亭秋作揖,规矩唤她一句:“母亲。”

  “嗯。”林亭秋起身,“母亲,那我就先回去了。”

  “等等。”叶老太太挑了挑下巴,“好歹他叫你声母亲。衣食住行,也别短了他什么。”

  林亭秋一愣,侧脸打量阿绫一番,又转过头去,“母亲,您这是从何说起,我冤枉不冤枉啊。这么大点的孩子一天一个样,长高了来跟我说,我叫人给他拿衣服就是,做什么说得我苛待他似的。”

  接着,她笑着转向阿绫:“阿绫啊,你一会儿来我院子里,我叫丫头们给你量尺寸。”

  可说是量尺寸,阿绫一进北院便被巧儿带到西厢房。

  自从佛堂修葺完成,老太太从北院搬出去,西厢三间便改成了叶书锦的专用书房。

  阿绫穿过平日里先生讲学的厅堂,没见到大哥人影,却听得读书声从门扇中传出。

  “川泽纳污,山薮藏疾,瑾瑜匿瑕。”

  阿绫听不懂,却也觉得抑扬顿挫的朗朗之声格外动听,不自觉停住了脚步。

  “小少爷……您动作快些,别耽误了我们少爷读书。”巧儿压低声音,将他引进厢房尽头的小耳房,整间屋子堆满旧物,他一眼看到了垒成人高的旧衣物,谁能想到叶书锦一个人就能有这么多衣物。

  巧儿展开一件提花罗长袍抖了抖,比在他肩膀上,长度恰好。

  一股陈旧味道,可看着却比簇新的料子也不差什么,八成是当年裁做了却没穿过。

  “也不是夫人要亏待您啊,小少爷,您这个年纪长得快,裁好的衣裳没几天又不合身了,我们大少爷当年就是这样,所以先凑合凑合。”

  阿绫点点头,目光却移到了窗前小书桌上堆积的纸笔书籍上,厚厚一沓,面上是一本翻烂的《论语》,大抵是叶书锦学完不要的。

  “巧儿姐!”窗外传来丫头的喊声。

  “嘶,你小声些!”巧儿压低声音贴着窗子呵斥道,“等着!”他转脸对阿绫作个揖,“小少爷,您随便挑,看中了那件就直接拿走吧,我还有别的事。”说完也不等阿绫应声便转身走掉。

  阿绫将怀里的长袍往肩上一搭,不自觉靠近小书桌,做贼似的,摸了摸那一摞子旧书册。《论语》,《大学》,《中庸》,《孟子》。下头还压叶书锦写的功课,另有不少其他诗词讲学。

  这才是读书人该读的东西吧……阿绫羡慕不已,从中随手抽出一本,珍重地翻开旧页,想闻一闻书香,可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些图画。

  他愣了愣,这是什么?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胴体相贴……他赶忙翻回封皮,是《孟子》没错啊……那书里为何没有字?他随手翻过一页又一页,里头尽是些不穿衣服的男男女女……再翻《楚辞》,这次不是男女了……好像是……男人和男人……

  门扇吱呀一声被撞开,叶书锦慌慌张张扎进来,一眼看到他翻开的图画,面皮噌得红到脖子,抢上前来“啪”地一声合上书册:“你……你不要乱翻!”说完一咬牙,“你不是来拿衣服的么,拿完就回去吧……”

  阿绫眨了眨眼:“这不是《楚辞》吧?”

  “……你,你不要多嘴……”叶书锦的耳垂红得像外头开烂的芍药。

  阿绫见他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有些不忍,便转过身随手抽了两件衣裳:“对不起啊大哥,我就是想看看书里头是什么样的……”

  “你……”叶书锦叹了口气,拿起最上头的《论语》给他:“你尚未开蒙,就先看这个吧……但是……但是……今日你看到什么一个字都不准说出去……”叶书锦一边整理那摞书册,一边凶巴巴地打发了他。

  阿绫抱着一叠也不知合不合身的衣袍,脚步匆匆,那里头藏了一本《论语》和一本《孟子》,虽然还不知讲了什么,可他知道这都是圣人学问。念及此,他嘴角轻轻扬起,一路小跑穿过花园,回到了自己偏僻的西院,扔掉衣服提笔就开始誊抄。

  一旁的元宝拾起他抛在一旁的衣物,皱着眉头:“旧的……”

  “避开绣面,过一次水,搭在背阴处,干了便能穿了。”恰巧叶晴芳的丫头来给他送枇杷,便手把手教着元宝浆洗丝绸,还顺带教她熏香衣物。

  阿绫展了展纸页,下次拿给阿娘看看好了,她一定高兴。

  最近府里人事有些混乱,叶静远日日在外头忙,一个多月也没着家两次,听说是皇帝移到了玉宁不远的行宫避暑。

  所以没等到十五,阿绫便提着新鲜水果,穿浑身带甜香的丫头衫裙跑出府去。

  自从元宝学了熏香,闲来无事就调制些花瓣蜂蜜檀香之类,魔怔似的,见什么熏什么,眼下他一整个西院都是这股子味道。

  “阿嚏!唔……”身旁传来一声细细的喷嚏,阿绫下意识觉得抱歉,心虚地拿眼角一瞥那越来越远的瘦小背影。

  不知是哪个府的小公子正等一碗桂花糖芋苗,日光刚好落到他一身圆领袍上,银光闪烁,比天碧川波光粼粼的河面还耀眼,好生气派。

  哎呀,这是谁穿的这么气派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