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耽美小说>思华年【完结】>第15章

  阿娘明明无亲无故,怎么会忽然出远门呢……

  阿绫余光瞥到窗子里没躲好的阿栎在偷偷抹眼泪。他低头轻嗅,这小老虎身上有阿娘身上的味道,让他没来由地想哭。

  印象中,那些出了远门的人,好像都再也没回来。

  阿绫抬起头,看到沈如的发髻里掺的几根银和眼角隐忍的悲,没有多问什么。

  他将小老虎抱在怀里,转身离开了绣庄。

  “小少爷,这些东西……”身后的小厮跟上来。

  阿绫没有说话,径直往河边走去。

  秋日的太阳早早开始往西落,光没那么灼人,中秋花灯被高高挂起,天碧川开始热闹起来。

  他在岸边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看着船摊老板们忙忙碌碌。

  跑得有些饿了,他接过小厮手中的纸包打开,取出一块月饼咬一口。

  叶府的厨子是外头酒楼都比不了的。可不知是不是因为凉透了,皮不酥馅不香,反倒腻得人难以下咽。

  阿绫转头看了看街边刚刚出摊的月饼车,去年今日,他还跟阿娘在这里看灯赏月,如今却只孤身一人。

  他捏着大半个月饼呆呆坐到了花灯亮起。灯影晃动,他抬起头,忽而发觉自己能看懂一点花灯上望月怀远的诗词了。

  今夜秋来人且散,不如云雾蔽青天。

  具体解不出意思,可他看到那个“人且散”,莫名觉得贴切,心中一阵悲凉。

  他托小厮买了一盏金鱼灯船,早早放入天碧川,而后失魂落魄地回到叶府。

  见他闷不吭声,元宝催促他快些准备去家宴,中秋团圆宴,连同叶静远在内,全家都到了。

  阿绫将小老虎放到自己的枕头旁,点一点头,去跟那些根本算不得家人的家人吃宴。

  院子里挂满花灯,叶晴芳大呼小叫,叶柳依频频拿酥糖堵她的嘴,餐桌旁欢声笑语。

  他做好要当众挨骂的准备,垂头入席,怪异的是,居然没有人责怪他,连林亭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满面惬意的笑,权当没看见。

  陈姨娘给他夹菜,怜惜地摸摸他的头:“来,阿绫多吃些,多吃才能长高。”

  “祖母,阿绫困了……能不能回去睡?”他草草吃了几口,看着这一大家子阖家欢乐,人月两团圆,丝毫不能感同身受,只倍加思念不知所踪的阿娘。

  “我送他回去吧……”陈姨娘起身,牵了他的手,微微一怔,“阿绫手怎么这样冷?”接着,一只手背贴上他的额头,“哟,这是发热了。”

  “小孩子发热不打紧,抱回去睡一睡就好了,实在不行再叫大夫开一剂退热的汤药喝。”老太太叮嘱道。

  果然,昏睡一夜,他觉得脑子清醒了些,天没亮便醒了。

  用过几口阳春面,阿绫带着元宝,雷打不动去佛堂请安。

  “小少爷今日这么早。”丫头见到他微微欠身,“老太太还在用朝食,我去通报一下。”

  “姐姐去忙吧,不必麻烦,我在门外等一等。”阿绫见她提了满蓝的换洗衣物,不愿耽误她办差事。

  “是,估计少爷再等个一盏茶就差不多了。”丫头端着篮子走远。

  阿绫拉着元宝站到门边静候,一旁的窗子敞着,他们都还不够高,看不到里头。但不多时便听到碗筷碰撞的叮声,以及祖母和丫头的说话声。

  “都问清楚了?”叶老太太低声问。

  “回老夫人……问清了。说是当初找到的时候,人早就没了……”

  “不是北院下的手吧?”

  “应当不是。若真是她下手,也不至于将尸身留在天碧川河边,等着被旁人发现。”丫头小心翼翼答道,“是被沈氏绣庄的沈老板找到的,去报了官,仵作验过,说服了毒,也查问过她瞧病的医馆,大夫说,砒霜是她自己买的,说是家里闹耗子用……另外,大夫还说,她这半年间,断断续续去瞧了几次眼疾……可调理的方子换了好几剂,都不见好转,反倒恶化,还多了头风,后来她也就不看了。”

  阿绫浑身一震。

  尸身,报官,仵作,服毒,沈氏绣庄,眼疾……丫头波澜不惊地道出一个又一个令他毛骨悚然的字眼,他僵在窗子下,费尽力气扭过头,求救般望向元宝,期待是自己哪里听岔了。

  元宝瞪着一双眼睛,紧紧捂住了嘴巴。

  阿绫一颗心就这样,一丁一点地冷下去,冷得他胸口发疼。

  “后事呢?怎么办的?”老太太接着问。

  “这……”丫头忽然吞吞吐吐起来,“齐护院说……说夫人以小少爷的名义,吩咐他去府衙要来了尸首,拉到城外烧了……骨,骨灰……随意撒去乱葬岗……”

  “什么!这怎么像话!”

  “谁说不是呢……听说……老爷前两日也知道了,没说什么……算是默许了……大抵是不愿为了个已死之人得罪了夫人……”

  “啧……唉……作孽啊,连个牌位都没有,阿绫长大后,要去哪里祭拜他母亲啊……”叶老太太痛惜道,“罢了,八成也是为了不拖累儿子。我说他昨日怎么蔫着,想必是没找到阿娘,着急上火才发热。”

  “少……少,少爷 ……”元宝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不过两个字,憋红了一张脸。

  屋子里的人终于听到动静:“谁!”

  丫头打开门,发现呆若木鸡的小少爷杵在窗户底下。

  “阿绫少爷……您今日怎么……这么早啊……”

  里头的叶老太太也慌了神,迈过门槛,疾步走到孙儿面前:“阿绫,退热了吗?”说罢伸手探了探,摸到一层冷汗。

  阿绫腿一软,普通一声跪了下去,额头重重一磕:“阿绫……阿绫给祖母请安。”

  “快,快扶起来。”老太太皱着眉头,“怎么少爷来了也不通报一声!越来越没规矩!”

  “祖母……”阿绫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我阿娘……她……”

  是死了么……

  老太太闭眼一叹,掐过几颗念珠,嘴里是连声的“阿弥陀佛”。

  阿绫后悔了。

  他多希望,自己今日能晚些起,晚些过来便不会听到了……若是没听到,他就仍旧可以告诉自己,他还有阿娘,只是不知去了哪里罢了。

  他明明在出汗,却觉得浑身麻凉,冷得像一瞬入了冬。他失望至极地抬起头,睁大双眼看着祖母。这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告诉过他,只要他乖乖留在叶府,他们母子便会平安,为何她没兑现承诺呢?

  服毒自尽。

  既然是自尽,便怪不到旁人,心中的委屈,仇恨,一时间也找不到个名正言顺的地方安放。

  可他此时却执拗地觉得,阿娘的死,与这里的人脱不了干系。

  巧儿,雪兰,齐护院,林亭秋……还有,叶静远。

  沈嬢嬢总可惜阿娘天赋异禀却无处施展,阿绫偷听过好几回,她说若是当年没有叶静远这样闹一出,阿娘定会一路升迁进京城,为皇家办差。

  “女人啊,总被男人害。这样你都不恨他?”沈嬢嬢讨厌男人,所以一辈子不嫁人。

  宋映柔笑得满足:“恨什么。好歹,我以后不再是孤苦伶仃一个人了,我有阿绫了。”

  为什么呢,阿娘。

  你为什么要自尽呢……为什么,要留阿绫一个人呢……

  十六的月亮玉盘似的圆。

  夜里,他抱着那只小老虎,坐在院中发呆,他以为自己会哭,可不知为何,哭不出来。

  “元宝,我以后没有阿娘了。”

  “元宝,也,没有……早就,没有……”小丫头神色与他一样黯淡,“少爷,别,别难过……”

  “沈嬢嬢说,是我父亲辜负了她,害了她一辈子。”

  “当年,我爹,卖,卖阿娘的,嫁妆……我阿娘,被,被气病,他,他又偷,偷用,药钱去,去赌……阿娘,被,被他,气死了。阿婆,说,男人生,生来薄情,就,就是要,辜负女人……女人,生来就,就是要,被辜负……”

  “可是为什么呢……女人为什么要这么可怜……”好荒唐,阿绫想不通,若男人生来就要辜负女人,那他宁愿一辈子不要喜欢女人,不要娶娘子,这样便不会伤了谁,辜负了谁。

  这里的人,连个衣冠冢都不愿给阿娘留……阿娘从小就教他要与人为善,可为没有人愿意善待她呢。

  如水月色照不亮深宅大院翘曲飞檐下的冰冷,阿绫多想就这样推开门,再也不要回来。

  可如今他已经没有家了,出去了又能怎么办呢?

  “少爷……”

  “元宝,若是明日一醒来我就能长大,该有多好……”他只能等。

  元宝变着法哄他开心。不知她从哪里挪了几盆夏三白,光秃秃的西院总算添了些生气。

  阿绫问叶晴芳讨来个绣架,平日里思念阿娘,要么抄抄那本翻烂的论语,要么便学着她曾经的样子,坐在窗前的一片柔光里,一针一线,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绣春日和风里偶然停留的檐上燕,绣夏日烟雨间盛放的茉莉栀子白兰,绣秋日枝头上被染金的银杏扇叶,绣冬日寂寥中蔚蓝天幕里的一片游云。

  经过一次失利,叶书锦在十九岁那年不负众望高中两榜进士,同年便成了亲,娶的是荣亲王家的千金,算是高攀。如今正在太常寺任职,虽说只是个小小的典簿,可任谁都知道他萌父亲和岳丈两棵大树庇护,前途坦荡。

  林亭秋彻底辞了家里的先生,阿绫读不懂的那些学问,再无人请教。

  起初他觉得日子难熬,可一幅一幅绣片堆叠起,针脚日益细密,色彩日益调和,皮头层次日益清晰。

  他尝试绣出一副阿娘的小像,新月细眉,晶亮杏眼,含笑薄唇,可还未绣完,天就变了。

  又或许,是一些人作恶的报应。

  快快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