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前,御书房中,叶静那道远革职抄家,全家流刑的奏折是云珩亲眼看着落了印的,他当即向父皇自请主持查办叶静远贪赃枉法一案,可父皇恐他年纪太轻,缺乏经验不稳妥,只勉强允了他跟着钦差做监察,监察也只是叫起来好听,不过是安排他从旁好好请教学习。
昨日他在叶府门外等候许久,下人们纷纷离去,他没能等到阿绫,却见眼尖看到藏匿在远处街角,那个迟迟不愿离开的丫头。
他依稀觉得眼熟,悄声靠近,试探着叫了一句:“元宝?”
那丫头吓得转身就要跑,云珩身边的四喜眼疾手快,一把捏住她的肩,将她捉了回来。
“四喜。”云珩淡淡瞥了跟班一眼,四喜立即放了手,站回他身后。
他走到战战兢兢的小丫头面前,柔声问道:“别怕。你是元宝对不对?阿绫呢?阿绫人在哪里?”
元宝惊魂未定地盯着眼前这个雍容尔雅的陌生小公子:“你,你是?”
“你只需要告诉我,他是跑出来了,还是还关在里头?”
丫头脸上飘过一丝犹疑,似乎不敢轻易交付信任。
云珩冲她笑笑:“你不记得我了,我们见过的。你别怕,他救过我,我自然不会害他。”
元宝疑惑地歪歪头,呆了半晌,忽而扑通一声跪下去,也不知是因为畏惧还是认生,她竟又控制不住结巴起来:“您,您是……是小殿下!”
如今已不是小殿下了……
云珩将他扶起:“他人在哪里?已经被扣了么?”
“没有,但,但少爷他,他没有,没有卖身,卖身契,出,出不来。”
云珩见小丫头越急越说不清楚,立即转身进府,亲自进去查探,怎料才迈进门槛,便被钦差叫到了身边,除了叶府,接下来三日连同玉宁织造局也一同暂封,上上下下几百人配合盘查,二十年来的账目记录堆了一整桌子,再抬头便依然入了夜,根本没得空找人。
可其间他实在放不下心,忙里偷闲去关押叶家人的屋子外看了一眼,里头并没有阿绫。
云珩连夜翻了叶氏家谱,书字辈除去叶书锦,就只有个已夭的叶书帛,并没有叫叶书绫的。
按道理说,不论嫡庶,只要没犯什么大过失的子孙都需要编入家谱,连他那个庶民戏子所生的皇弟都好好待在他们云氏的玉牒之上,难不成这叶家比皇家更苛刻?
好容易挨到天破晓,他先钦差一步,赶在新一日搜查前入了府。
府院寂静无声,他凭借记忆找到了五年前造访过的西院:“四喜,你留在外头。”
“是。”
昨夜秋风留下零星的银杏叶,无人打扫,踩上去是一脚酥脆的嘎吱声。
云珩推开虚掩的门,屋子里空荡荡,若不是陈设依旧,一尘不染,倒不像有人常住。
他原以为要找上一阵子,可没料到才进卧房,便看到个丫头。
一身杏黄衣裙,蜷缩在没了被褥的床榻上,像屋外一片金黄的落叶不经意飘进了窗子。
看到“她”眉心那芝麻红点,不是阿绫又是谁。
与五年前一样,又是一身丫头的衣裳。
云珩缓缓靠过去,伸手探了探他匀长的鼻息,心下又好气又好笑,怎么会这样拎不清,危机当前,胆敢就这么毫无防备地睡着……实在让人心生羡慕。
他坐到床边,细细打量阔别五年的小恩公。
这样标志的花瓣眼难见,最难得的是浅浅的眼尾沟里那一片晕开的粉,若是皮肤黑黄些,那就是一块搓不干净的灰,可放在阿绫这张脸上,恰好就是花瓣粉嫩的尖儿。他从来不知男孩子竟也能生的这样水灵,如今也就是比五年前那个瓷白的糯米团子多了个尖尖的下巴而已。
太阳渐渐升高,光从斜上方落下,照亮了他乌黑发髻里的一抹玉白,云珩一愣,伸手捏着簪头,抽出一截来,果真,是自己留给他那根蛟龙戏珠。
阿绫没有将它典卖掉,而是……一直戴着么……
窗外陡然传来一阵雀鸟叫早声,云珩惊觉,眼下可没工夫给他悠哉走神,他晃晃对方的肩:“阿绫,阿绫醒醒。”
那人眼睫抖了抖,从睡梦中迷蒙地撑开一线缝隙,似乎是在看他,眼神却没有聚拢。
瞧着他这幅岁月静好的样子,云珩皱起眉,有些后怕,万一自己没能先一步找来,那后果不堪设想:“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
话才说了一半,一只手倏然抚上他的脸,阿绫用食指轻轻描了描他的眉,笑得真挚可爱,末了又有一丝委屈。
“阿娘,你好久没来梦里找我了,怎么一来就在生气……”
云珩一怔,被他一声柔软的阿娘喊得心中一颤,眼眶竟有些发酸,怎么会……要在梦里等阿娘呢……
不想趁他这一瞬怔愣,阿绫变本加厉,两只胳膊挂上他的后颈,将他一把拖下去抱在怀里:“你是不是也想阿绫了。”
阿绫身上有股没散尽的花香,混了栀子味,茉莉味,湿润,温热,像没走远的夏。
“我……”偶尔会想起,想起那个奋不顾身,带他钻了狗洞,与他共饮一杯水,眼眸里包着点点星光的丫头。
云珩重重叹了口气,用力掰开他的手,撑起身:“阿绫……快别胡闹了。再不起,我也救不了你了……”
这不是阿娘的声音。
阿绫瞬间惊醒,缩回手臂,张大双眼。
模糊的五官蓦地变清晰,虽说也是一样细致清逸,但面前这显然不是女子。
那少年人起身,理了理衣襟,将一条马尾甩到身后,站在榻边居高临下看着他,这样的气度和眼神,让他莫名觉得在哪里见过。
“你……怎么知道我叫阿绫……”他跳下床,默默打量起眼前人。
头顶的束发冠小而精巧,纯金花丝镂空,以青,白,墨色玉珠点缀,马尾一束瀑布似的,从中穿过,柔顺地垂在脑后。衣料子是月白织银缎圆领袍,腰间一枚小儿手掌大的羊脂白玉,外罩碧青比甲,对襟绣了紫玉兰。
阿绫看着他,忽觉得诗里所说得“芝兰玉树”、“温润如玉”都有了个具体的依托,虽然脸庞还有些稚嫩,但所谓翩翩君子,正该如此吧。
慢着……织银?
他猛地抬起头,又看了看这张脸,终于抓到些头绪,对方眉眼跟身板一同长开了许多,闹得他一时竟没认出来:“你,你是……云珩……小殿下?”
未等对方回答,窗外忽然传来一句:“主子……人要来了。”
紧接着,整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闭紧了嘴巴。
“啧……定是钦差已经带着兵进来了。昨日搜了正院和佛堂,今日这些边边角角一个都不会落。”云珩又蹙起眉,悄声催促道,“你跟在我身后。包袱给四喜,免得被人查。”
一路上,阿绫装作婢女,跟那个叫四喜的仆从并排走在云珩背后,遇到一批又一批府中穿梭的兵,手心里沁了汗,又被冷风吹干。
“没事,不用怕。”云珩没有回头,声音却被风吹到耳边,阿绫微微抬头。
与许多年前一样,这条背影从容而挺拔。
与许多年前不一样,对方的个头窜的居然比他快,虽说不明显,但刚刚他们面对面的时候,阿绫察觉到自己需要微微抬眼才能正视他,约么一寸吧。
不过仔细想想,小殿下比自己年长一点,日后他定能迎头赶上的。
云珩就这么顺利地,避过重重盘查,将他带出了叶府。迈出那扇宽阔的门,阿绫终于能抬起头来。
他转身看了看望不穿的深宅,心底不免唏嘘,看到沦落至此的叶家,他似乎也没有多少痛快,甚至还生出一丝丝不舍。毕竟是整整六年,虽说每每见到叶静远和林亭秋都如芒在背,可这院子里还有许多待他不薄的人,元宝,祖母,晴芳姐姐,陈姨娘。
阿绫心中矛盾不已,她们明明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一家人,可在昨日那样自顾不暇的时刻,有人狠毒地拖他下浑水,也有人尽其所能将他挡在岸边。
虽说恩情无以为报,可先有失去至亲之痛,后有如今重重困境,均为叶家连累所致。
恩怨情仇算不清,所以,从今日起,他与叶家的是是非非错错对对,就一笔勾销吧。
他不怨,不恨,不念,不忘,以后只走自己的路,就像阿娘说的,不求飞黄腾达,只求平安喜乐。
他正忙着五味陈杂,一个不注意便撞上了身前的人,那乌黑的马尾摇晃扫过鼻尖,有些痒。
“想什么,这么入神……”云珩停住脚步,转过身,背后就是波光粼粼的天碧川。
秋风里,柔软的柳枝与小殿下背后那条马尾被吹拂着,轻轻飘飞,偏往同一个方向,阿绫觉得他似乎是在笑,可太淡了。这个人表情总是很淡,仿佛不喜叫人看穿了心事。
“没什么。”
“舍不得?”云珩不自觉歪了歪头,那目光仿若在看个小猫小狗似的。
“怎么会……”阿绫撇撇嘴,又觉得这话说得太冷血,好歹叶家也好吃好喝供了他这些年。
他刚要改口,对方却忽然哼笑一声:“我猜也是。”
人果然还是笑起来看着舒心。
阿绫也不自觉笑了。他四下一扫,人多眼杂不便行大礼,只拱起双手,郑重欠身:“小殿下,今日多亏您救我,阿绫没齿难忘。”
他弯腰时,发髻里那枚白玉簪散发着温润的光泽,正送入云珩的眼底。
“阿绫,你阿娘还好吗?”云珩朝旁边摊开手心,四喜压低着脖颈,将那个替阿绫背了一早的小包袱交到了他到手上。
“……”阿绫一怔,“啊……她……我阿娘她……”那双花瓣似的眼眸垂下去,黯淡的目光在两人的双脚之间打了个转,泛起一丝微红的波澜,而后又迅速消失,他无奈地勾一勾唇角,声音又快又轻,“她不在了。”
云珩:啊,这么好看……要不要抢回去当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