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队里的糙汉子们并不知道, 他们不苟言笑的老队长其实偶尔也有居家的一面。
于白青在卧室里养了一盆多肉,取了个名字叫小晨,意思是小晚的弟弟。
每天出门上班前,他都会把主卧的窗子打开条缝, 给放在床头柜上的小晨透透气。
而现在, 窗外寒风沿着窗户缝隙灌进来, 将垂落在两侧的窗帘从半敞的窗口卷了出去。主卧内部被窗外呼呼作响的帘布遮挡了大半, 很快, 投射在墙面的红色小点便消失不见了。
应晚半撑着身体从地上缓缓坐起, 发现他哥面色冷肃地踱步退入墙角的阴影里,手中的枪已经上了膛。
周围一片死寂,只有风拍打着窗帘往窗外的空调机上拍,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并没有出声打扰已经进入警备状态的于白青, 而是非常配合地朝于白青伸出手, 一把接住了于白青从后腰拔出来,扔回给他的沙漠D304。
兄弟俩一左一右背靠在窗子两侧,手中紧握着各自的配枪。
随着窗外风力变小, 飘扬着的窗帘也渐渐垂落回了原位。月色下, 应晚看到于白青将手搭上扳机, 在黑暗中伸出三根手指。
三, 二, 一——
在月色下迅速对视了一眼,两人同时朝前倾身, 抓住两侧窗户的把手, 用力往外猛地一推!
一阵凛冽冷风扑入室内, 窜上于白青和应晚的脊背。
用枪口对准对面公寓的落地窗, 两人只看到客厅里漆黑一片, 只有一个粉红色的猫窝孤零零地摆放在窗台前。
自从上次技侦科确认,有人正通过操控对面住户客厅里的摄像头,在境外监视自己的家,警方就已经上门进行过沟通交涉,让家主人拆除了摄像头。关星文还专门跑上门给那户人家升级了全新的网络防火墙,确保他们家的线路不会再被人为侵入。
警方也对住在那间公寓里的一家三口进行了背调,确认他们只是普通市民,没什么疑点。
凝眸观察了一圈四周,于白青缓缓放下手中的枪,却看到站在一旁的小孩直接从窗前探出了半个头。
他正打算制止应晚的行为,告诉他这样暴露在敌人的视野下很危险,就见应晚抬起一只手,伸出食指指向了窗外:“哥,在那里。”
顺着应晚所指的方向往楼下望,于白青只看到了一丛在黑暗中簌簌而动的深黄色树冠。
应晚放轻声线:“哥,你别看,你听。”
于白青屏住呼吸,站在墙侧听了半晌,除了窗外的呼啸风声,什么异样的动静都没听见。
看到小孩正眼巴巴地等着自己判断果,他忽然之间想起来,应晚之前是个小瞎子,经常通过听音辨位,听觉肯定比他要灵敏地多。
“……什么?”
见于白青半天没察觉到其中蹊跷,应晚主动开了口:“有东西飞进里面躲起来了。”
小孩话音刚落,楼下的树冠便在风中窸窸窣窣地开始抖动不停。敏锐的第六感让于白青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他刚准备抓住应晚往后退,就发现枯黄的树叶丛中飞出了一道黑色物影。
黑色螺旋桨,闪烁着红色微光的传感器——
是一台四旋翼无人机。
无人机在树冠中显出踪迹,从半空中缓慢抬升,发出微不可闻的嗡嗡噪音。它没有靠近居民楼,反而被人远程操控着,无声地掉头往相反的方向飞,直到渐渐与窗外的夜空融为一体,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在空中扭转一百八十度,距离公寓五六十米远的夜幕中,无人机所搭载的瞄准镜再一次对准了公寓的主卧。
这一次,它并没有刻意寻找人影作为目标,而是直接从窗户间的空隙穿过,投射在了卧室正对着窗户的大衣柜上。
斑驳光影在衣柜表面轻微抖动,像是操纵它的人正在寻找合适的位置。
背靠在墙侧阴影里的两人凝聚视线,看着红色小点在衣柜前摇摆不定,最终停下了摇晃。
狙击手绝不会犹豫那么长时间还不行动。如果真的想要击杀目标,每耽误0.1秒都会大幅增加暴露的危险。
虽然衣柜上的红点与狙击镜的瞄准点非常相像,但于白青此刻已经基本能够确定,这架无人机并没有搭载攻击性武器,否则,操纵它的人早就该出手了。
他正这样想着,突然听到两人背后传来一声刺耳重响:
【嘭——】
电光火石之间,一枚弹状物已经擦着柜角打入内墙,在墙面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弹坑。
没有刺鼻的火药味,也没有激出火花,只有墙上的石灰被震得扑扑掉了一地。
“……”
于白青一点点皱起眉心。
射进卧室的是一颗空包弹,里面什么也没有。
距离太远,无人机射出弹头的精准度也不算高。但背后操纵设备的人显然并不打算射准。
在完成这项指令后,无人机在遥远空中悬停片刻,突然炸裂出火光,在静默中无声地自爆了。
光芒转瞬即逝,除了站在窗前的两人,无人见证它的消亡。
没等他出声,站在另一侧的小孩已经抬手关上两扇窗,伸手一把拽过窗帘,接着转过头走到卧室门口,匆匆打开了主卧的灯。
看到于白青弯下腰,捡起散落在地面的子弹残留物,应晚走上前,从他手里将铜黄色的弹壳拿了过去:“等等,我好像见过这东西。”
弹壳比他想象中的要沉,显然并不只是个空壳,里面还塞着什么别的东西。
当着于白青的面,应晚将假子弹往手中抖了抖,一张被卷起来的泛黄纸条从弹壳里掉了出来。
看到应晚将纸条在手心里缓缓展开,于白青总觉得自己似乎也在哪里见到过。
脑海里回想着调查取证时的情景,于白青皱着眉开口:“这是佛牌里的祈愿纸?”
在调查因脑溢血去世的那名学生时,警方也同时拿到了死者的佛牌。
后来,技侦科将死者的佛牌和小卖部里流通的那堆廉价佛牌进行交叉比对,发现和死者舍友描述的一样,每块佛牌的坠子背后都有一个镂空的夹层,每个夹层里都放着一张空白的祈愿纸。学生们一般会在祈愿纸上写下心愿,叠成小纸条再塞回去。
应晚没有吭声。
看到了写在纸条上的字样,他的脸色变了几变,却又很快恢复了正常。
捕捉到小孩脸上的微表情,于白青这回没给他睁眼说瞎话的机会。
对着应晚伸出手,他沉声问道:“上面写了什么?”
应晚无辜望天,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他看到于白青朝他摊开手掌心,神情严厉得像个要没收孩子玩具的家长。
“……”
抿住下唇犹豫了一会,应晚还是把手里的纸条乖乖递了过去。
反正他哥不懂新泰文,给他也看不懂。
应晚自我安慰般地想。
拿起纸条,盯着上面的一连串鬼画符看了半天,于白青的额角隐隐暴起青筋:“……”
看到小孩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他伸手从裤兜里拿出手机,打开在线翻译软件APP,点击“拍照翻译”。
当着小孩的面,他用手机对准了纸条上的那行字,只听语音助手温柔地出声提示:“已检测到新泰语,正在为您翻译,请稍后——”
无视应晚脸上活脱脱跟吞了苍蝇似的僵硬表情,于白青淡定地转过手机屏幕,将屏幕上的翻译结果举到了应晚眼前。
他淡淡道:“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这句话什么意思。”
无论小孩头脑有多聪明,学东西的速度有多快,过去这十几年眼睛看不见东西,自然也不会知道AI科技的发展有多迅速。
他以前能治得了小屁孩,长大就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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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刑侦支队办公室。
离岛区走私案的几个犯罪集团小头目纷纷落网,该招的都已经基本招了。于白青总算能抽出点清闲时间,能静下心来好好整理一下目前为止发生的一切。
拿着纸条坐在办公桌前反反复复看了一上午,于白青阖着眼皮,坐在椅子里转了几圈,心里依旧没有任何头绪。
昨天晚上,应晚是留在他房间里睡着的。
危机解除后,他逼着小孩道出实情。他问一句,小孩回答一句。
原本一切还挺顺利的,直到开始涉及到SPEAR这家公司有关的问题,小孩突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睛里都有了泪花。
他说,哥,我好困,不信你看,上下眼皮都在打架了。
没等他开口说话,小孩就已经抱着他的枕头,将毛绒拖鞋两下蹬下床,在床上滚了两圈,整个人都缩进了他的棉被里。
主卧的冬季被子就一床。因为应晚紧紧裹着他的棉被缩成了球,在心里自我斗争了好几个小时,他最后还是没有拉开被子,钻进去和小孩一起睡。
听着身旁人睡着后均匀的呼吸声,于白青从衣柜里拿出夏季用的冰丝凉被,盖在自己身上,就这么睁着眼在床上直挺挺躺了一夜。
一大早,趁小孩还没醒,他一个人跑进浴室里,用喷头冲了个凉水澡。
大冬天的洗凉水澡,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
身上火气太旺,燥得慌。
想到这里,于白青捂住口鼻低咳了一声,只觉得自己的喉咙隐隐有些发痒,应该是感冒了。
清晨光线透过玻璃窗射上桌面,在他和应晚的合照上铺出一层反光。拿起手中纸条,于白青又缓缓睁开了眼。
【博士会因你而死】
这是纸条上那句新泰语的翻译。
情报员和情报贩子最擅长的就是严防死守。他没从应晚嘴里套出多少有用的东西,唯一能够顺着继续往下查的线索,除了这张纸条,就只剩下应晚昨天说的那句话。
在办公桌前坐直,于白青打开电脑上的搜索引擎,找到SPEAR生物科技公司的官网,点击进入。
从官网的界面一条条点进去翻阅,他很快发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
在公司官网的“人才招聘”页面,他找到了页面下方的一个子菜单。
子菜单的标题是一行字——“SPEAR幼芽培育计划”。
页面跳转到“SPEAR幼芽培育计划”的网页,于白青注意到网页的头图是一张多人合影。
合影里,一群穿校服的年轻学生和几名穿着白大褂的科学家站在同一间实验室里,学生们围聚在实验台前,正专心致志地聆听科学家的讲解。
“项目简介”是这样写的:
【SPEAR致力于在全球挑选渴望在生物科学领域有所作为的优秀学子,通过实地教学与科研辅导相结合,培养出生物科学界冉冉升起的新星,成为公司人才储备库中的一员】
入选条件:
-18周岁及以上,不限制国籍及地区
-项目周期:2年
-项目费用:全免(包含380万泰铢奖学金)
-成功入选者将获得学生签证,需在新泰逗留满两年,并在毕业后与本公司实验室签订至少两年雇佣合约;
看完项目的基本介绍,于白青抱着胸靠回座椅靠背,眉头蹙得更深了。
小孩昨天说,他就是SPEAR。
可是报名这个项目的候选者年龄至少要到十八,不是高中毕业,也应该是刚上大学的年纪了。应晚十八岁的时候,还天天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跑去参加什么国外的科研项目。
难道是在自己出任务的那两年?
于白青在心里想了想,也觉得不对。
除了年龄,小孩还是名视力残障患者。既然是要专门培养集团旗下的年轻科学家,小孩连中学都没上过,生物科学方面的知识恐怕更是一窍不通,怎么可能会被挑去参加?
怎么想都想不通。
顺着列在公司官网上的人才团队名录翻看了一遍,他想顺便找一找有没有与“博士”相关的线索。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却发现SPEAR这家公司的科研团队非常强大,有上百名员工都是以“博士”作为前缀。
一时半会整理不出什么头绪,于白青揉了揉酸涩的太阳穴,端着保温杯走到饮水机前,准备冲个感冒药喝。
刚接满热水,他便听到走廊外出现一阵错落的脚步声。
门外隐隐约约传来高钧的声音:“这一层是刑侦支队专用,技侦在楼下几层,等会带各位去参观。”
一边说着,高钧一边推开支队的办公区大门:“办公室就是这里,出外勤的时候人比较少——”
从过道外推门而入,高钧发现整个支队办公室空无一人,只有于白青站在饮水机前,手里捧着个泡了枸杞的保温杯,正满脸怨妇样地看着自己。
高钧眉心一跳:“……就你一个?”
“嗯。”盯着跟在高局背后的一帮陌生面孔,于白青缓缓点头,“都去出外勤了。”
正在这时侯,一名跟在高钧背后的女人忽然惊讶出声:“你是——”
听到诗查雅突然开口,高钧像是一下子意识到什么,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尴尬。
在场没人听得懂新泰语,女人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连忙将语言转换成了英语:
“……成周是你什么人?”
听到女人用如此亲昵的称呼叫出自家父亲的名字,于白青的神情冷了一下。
“你说于成周?”走回办公桌前,于白青将保温杯放在键盘旁边,挡住了桌子上一家三口的合照,“我爸。”
他五官大部分随的父亲,第一次来市局报道的时候,高局也因此而感慨了半天。
高钧忍不住咳了两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忘记给各位介绍了,这是于白青,我们队里的警察,确实是……于老师的儿子。”
没等高钧介绍自己,诗查雅已经大大方方走上前,朝于白青伸出了手:“我是诗查雅.瑟辛,国际刑警派驻新泰驻守。这次是应总区邀请,前来繁市调查并接管涉SPEAER一案。”
从女人挂在胸前的国际刑警徽章前抬起目光,于白青伸出手,淡淡道:“于白青,刑侦支队在职警员。”
听到于白青简短的自我介绍,诗查雅一时间难掩脸上的惊讶。
好说这也是于成周的儿子,没继承他父亲的衣钵也就算了,没想到居然只是名没有职称的普通刑警。
察觉到周围的氛围变得有些诡异,高钧在旁边默默补充了一句:“诗查雅督察在日内瓦总部见习的时候,你父亲是她的导员。”
“那时候是年少不懂事,被成周迷得神魂颠倒。后来才听说他已经有家室,孩子只比我小几岁。”诗查雅红唇一动,盯着于白青的脸,话语间带上了几分感慨,“师傅和师母当年情比金坚,感情好得不得了,可惜了。”
听到女督察这样说,于白青握着她的手一僵,脸上的表情有些麻木。
这女人,好像……暗恋过他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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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局楼上,高钧正带着一众总区督察参观繁市市局。
市局楼下,关星文站在寒风里,等着某人在约定的时间来找自己。
时间刚过,一辆红色巴士停在市局对面的站台前,他远远就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卷毛穿着一身黑色羽绒服,把自己裹得跟个煤球似的,肩上还垮着平时那个硕大无比的背包,正站在路边,踮着脚尖对自己遥遥挥手。
看到斑马线前的绿灯亮了,卷毛却半点没有要过来的意思,关星文低低“切”了一声,将双手揣在兜里,沉着脸朝马路对面跑。
一路跑到卷毛面前,关星文耸了耸肩,没好气地问他:“突然找我干嘛?我还在上班呢。”
乐呵呵地放下背上的大背包,灰背从包里取出了一个全新未拆封的盒子,递给了他:“新年快乐,提前送你的。”
看到盒封上标着最新款型号的知名笔记本品牌logo,关星文皱了皱眉,没接。
“为什么要送我这个?”他问,“新年不是还有一个月吗?”
“我马上要走啦,”灰背对着面前人嘿嘿笑,“等新年就不在繁市了。”
关星文神色一僵:“……你要去哪?”
灰背用戴手套的手挠了挠头顶,满头卷毛变得更加凌乱了:“我告诉了你,你可千万别告诉于大哥啊。”
“我和我老大要启程去一趟新泰,”观察了一圈周围,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说,“我们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办,还没确定什么时候走,但应该就这几天。”
关星文没料到是这个原因,他愣了一下,问:“于白青不知道这事?”
灰背赶紧摇头:“他当然不知道了。本来就是瞒着他来着,你可千万别把我卖了!”
不远处,亮着红绿灯的路口,一辆巴士转了个弯,朝两人站立的站台驶来。
灰背看了眼巴士上的编号,将书包甩回背上,用手肘匆匆撞了一下关星文的肩:“我车来了,不说了,先走了啊!”
“……”
抱着卷毛硬塞给自己的新年礼物,看着青年往快要满人的巴士上挤,好不容易才站进巴士的前门,关星文突然大喊了一声:“喂,Dennis!”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听到关星文在背后喊自己的名字,卷毛在巴士门口顿住了脚步。
车门在两人面前缓缓关合,他转过头,对身后人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灿烂笑容。
“也许很快,也许要很久,不过没关系。”卷毛说,“姓关的,我和你也不是第一次分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