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么一说,久雨瘴毒,病虫害粟米。

  乔倬言告诫游子意的话应验了,不光发霉,病虫,杂草也丛生了。

  他病好了后就跟纪惊风上去监督修筑之事,两人一头忙一头,偶尔打个照面,说的都是关于治水的内容。

  征丁的事情也有了着落,游子意知晓上游辛苦,擅自把工钱又加了八十文,笼统每个人有二百文,如此,劳力有了保障,干活儿的人也认真了许多。

  眼下乔倬言又挑拣了干练的专司水利的官员,分给纪惊风使唤。而专责河务的官员,则被留在下头继续修建河堤。每日上山下山的人多了起来,一来二去,荷县百姓全知道上游有两位治水的大人,下游有位治耕田虫害的大人。

  只是又听闻,因那治虫害的大人生得好看,田里劳作的妇人农夫都被他勾了魂儿一样,一早就到田里干活等着他。

  狭窄的田埂上,他时常叼着根狗尾巴草望着上游的方向。

  寒耕热耘,累了呢就倒地而歇。小吏来请了许多次,都叫不回他。

  乔倬言听了,差人去纪惊风哪儿说请他去下游寻一寻那个犟种。因为自己去,他一定耍赖不会起,只有纪惊风不一样,他说什么,游子意都会听一听。

  因为,他杀熟不杀生。

  纪惊风一到下游,就见他倒在地上,旷野上开着无名小黄花,游子意脸上盖着《农书》,嘴里衔着狗尾巴草。

  远处桃花乱落,飘飘啊,如红雨。

  纪惊风还没坐下来,就听见游子意哼哧一笑道:“纪大人特意跑一趟,也是来寻我回去的?”

  纪惊风先没接话,只跟着躺到他身边,双手合在身前,鼻头嗅着桃花的香气,轻轻道:“不,我是来与你一起赏这春日桃的。”

  游子意挑笑:“纪大人好兴致。”

  “病虫一事,有眉目了吗?”纪惊风问道。

  “什么眉目,与纪大人眉目传情吗?”他笑了笑,“这个我在行。”不正经的人,说的话没一句正经,他就是那个不正经的王八蛋。

  纪惊风阖上眼,任由微风拂脸擦过,青袍盖住了腰间的白玉玉佩。

  “春风不胜寒,乔大人的病刚好,你别随着他跟着病一场。”

  “我身体比他好,吹两三下的风,也不打紧。”

  “子意。”纪惊风坐起来,伸手摘了盖在他脸上的书道,“别作践自己的身子,乔大人知道爱惜身体了,你别拿自己跟他赌气。”

  他是个明眼人,一瞧便知游子意在想什么。

  游子意漠然的眼眸露出一丝异样,迅速扭头过来对着他道:“纪大人做什么?偷看我啊?”

  纪惊风顿了顿,翻开《农书》的一页道:“门没关,不是要偷看的。”

  游子意闻声忽地收起表情,等了会又笑了起来,食指挡在唇前道:“嘘,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又是这一套,“我知道你是光明正大的看。”

  原本觉得没什么的,但纪惊风忽然觉得他认真了起来,不禁问道:“为什么?不让他知道?”

  “他不喜欢,我这样喂他喝药。”游子意苦笑道,“换作是你,你喜欢吗?”

  纪惊风合上书道:“我也不喜欢。”

  游子意抢过《农书》再次盖在了脸上,时间缓缓过去,他好似睡着了般。

  纪惊风盘腿坐在他身旁,望着那薄唇,慢慢靠了下去。片刻后,在离他还有一掌的距离前停下了。

  日复一日,这日头就这么过了去。

  上上游山川湖泊星罗棋布,纪惊风带人开凿了水渠,将水引致湖里,工期赶至一半,又逢几天暴雨。

  每至下雨三个人都窝在驿站里,游子意忙得晕头转向,前不日刚埋下的种子泡了水,又发霉了。眼见再这样下去,今年秋天收成又没了。

  乔倬言宽慰他,说这雨一日不停,那种子就还是得发霉,治理不好的罪名也落不到他的头上,天塌下来了,还有纪惊风在前头顶着。

  游子意原本僵硬的脸上忽地被逗笑了,纪惊风眼神落向他俩,蓦地想起自己是此番治水的主理人。

  后也跟着宽慰起游子意,游大人啊,天塌下来还有翰林学士纪问大人呢。

  人家赴京第一件差事,就是治水,合着干了工部水部的活儿,不在京都编纂典籍撰稿制诰,跑到这儿来监工。

  游子意提笑,看着窗外那雨,落了笔,说温几壶酒吃,还说要巴结翰林学士,等治水的事情一解决就篡了他爹的官职,要做中书侍郎,请纪惊风草拟举荐他。

  乔倬言关了窗捡起地上的草纸,笑他是不是又想被他爹毒打一顿,三个人的关系相处得十分融洽。

  这样的日子没过几天,乔倬言又病了,烧得一会低一会高,游子意忙着照顾他,也没怎么出门。

  殊不知纪惊风和徐枫在外头为了乔倬言的病忙前忙后,好几日都不敢睡下。

  乔倬言烧得抽搐,眼见人已经糊涂了,游子意着人把这事告知了皇帝,要送他回京都治病。

  后半夜一下子人就不行了,吓得游子意浑身瘫软,一夜未眠。

  终于在第二日,他又奇迹般好了。

  天清气朗,清晨不见白云,午后不见碧空。乔倬言说今日兆头好,非要去上游把剩下的图纸绘测好。让游子意不要守着他,忙正事打紧。

  仍是比他游子意还执拗。

  他走后,纪惊风留了下来,乔倬言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亦如来时那样。

  乔倬言坐在院子里头,手里抱着那本《农书》,笑了笑道:“其实我知道这荷县是陛下指名道姓要我来的,为人臣子,为百姓父母官,我做得还是不够啊。”

  纪惊风手有些颤抖,顿了顿道:“你等他回来了再走。”

  乔倬言眼中有些迷离了,望着纪惊风只提笑:“纪大人,沟渠和河堤的事情还得继续劳烦你了。子意,也想请你好好帮我照顾他。”他半敛着眸子,清俊的容貌,雅致漂亮。“京都有人弹劾他的话,纪大人帮他挡挡,挡挡,再挡挡。”

  院中的檐上有青苔覆盖,几株悬挂的兰垂了下来,霞光晚照,垂兰的影子在他脸上晃啊晃的。

  “我总想起他以前的样子,他一开始不是现在这样的。”乔倬言双手扣紧,躺在摇椅上望着天,“纪大人,如果你想他的话,一定要告诉他,亲口给他说,别让他猜。”

  纪惊风垂下手:“这话你自己亲口给他说。”

  乔倬言抿笑道:“你不是也喜欢他吗?”

  纪惊风僵了片刻,等再回头时,那人躺在摇椅里已经睡过去了。

  好似表情依旧淡淡地笑着。

  游子意在下游又要在田间忙,顾不得旁的只想赶紧忙完了去把乔倬言寻回来。去年的秸秆烧了一半,他就听见火堆里有什么烧得噼里啪啦地响。

  遂,预感不吉利。

  他站在耕田里,脚步沉重。果不其然,皇帝派遣来接乔倬言的官吏就在不远处。身披白衣,撑着黑伞,后头抬了一个大棺材。

  游子意忘了是怎么跑回去的,进了院子的第一眼是监察御史,专司水利,专责河务的官员站在一侧。

  众人纷纷面色凝重,神色哀伤,默默低头看着那口大棺材。

  纪惊风立在一旁,双手揣在宽袖里,盯着他。

  魏萍拱手让道,官吏们给他腾出了空间,地方不大,只要他挪一步便能看见躺在里面的乔倬言。

  游子意没动,他侧了身怵然,回头站在院门口。

  “起棺——!”魏萍喊道,等棺材出了院才又朝着游子意拱手道:“游大人,下官要先送乔大人回京都,皇上口谕,给您三日休沐,或是随我们一起归京,要您自个儿决定。”

  游子意靠着院墙篱笆,眼神始终没落到那棺材上,笑了笑道:“你们先。”

  魏萍顿了顿,想要再次开口说话又停了下来,回首一招手喊道:“回京!”

  队伍慢慢走远,黄纸从前头飘到了后头,纪惊风慢步走了上来与他并肩。他双手从袖口里伸了出来,垂手道:“子意,你回头看看他罢。”

  游子意却瞅了他半响,伸出手握住了纪惊风垂着的手道:“看罢,这就是报应,他是个负心汉。”

  纪惊风眉头微微一蹙,滞道:“游大人,回京去罢。”他收笼手指,握着游子意发凉的手,紧紧捏了下。

  乔倬言回京时,乔府的人在城门迎他,到祠堂已经快要天亮,黎明将至,天气异常的好。

  他料定了自己什么时候去,背地里都安排好了,信是瞒着游子意写的,这事儿谁也不知道,只有皇帝知道。

  皇帝拿到密信的时候有些慌,连忙向身旁的太监打听游子意如何了,太监只说,他一切如常。

  乔倬言逝去的消息传到京都时,皇帝又问起游子意,太监说,他跟着回来了,一切如常。

  纪惊风还要继续在荷县处理水利工程的事情,偌大的驿站,每回回去都只剩下他一个人。

  游不疾见他儿子回来了,立马站在府门口迎他,手里提了两大框的蛐蛐儿笼子,里面装满了一品蛐蛐儿。

  游子意见他爹勾着脖子,从他下了马车就一直盯着自己,等他靠近了才道:“回来啦?儿啊。”

  “嗯!回来了。”游子意点点头,一把抓起蛐蛐儿笼笑了起来:“爹你又给我捡回来了?”

  游不疾支支吾吾半天,道:“怕你回来无聊,我和你娘去山后头捉的。”

  游子意捧了他爹的脸,依旧笑道:“爹啊爹啊,你可真心疼你儿呀!”蓦地,他听见身后有人喊他。

  “子意!”江逐月终于在游府门口等到了他,“你,你回来了。”

  游子意将蛐蛐儿递回去,道:“爹,今晚我就不回来用膳了,我得先进宫把荷县治水的情况给陛下呈报一下。”回头就走向江逐月,眯起眼瞪着他,“江逐月你不生气了?”

  江逐月面色惨白,瞧着他呆呆地问:“你是不是要进宫?”

  他摆摆袖子,淡淡地嗯了一声:“别跟着我啊!”

  闻声,江逐月攥紧了拳头,迟迟不肯离开游府。

  当晚,游子意在皇宫里歇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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