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大街, 明柚自觉隔了晏柠西一米远。毕竟是她从小生活的地方,父母又都是老师,认识他们一家的街坊邻居必不在少数。
这里不是市中心, 也不是繁华地段。街道两边的门面, 多是居民楼。
明柚见到什么餐饮店、路边摊都要多看几眼,央着晏柠西给她买了牛肉锅盔、梅菜扣肉饼、炸糍粑、糖人、豆腐脑、蒸糕、烤红薯等并不算罕见的小吃。
糖人小摊前,明柚没有转生肖, 而是问:“老板, 糖人可以写字吧?”
“可以。你要写什么字?最好笔画多一点的。”
“晏。”
“yan?哪个晏。”
“言笑晏晏的晏。”明柚解说道。
“???”老板仍旧满头问号,他是在县城待了快一辈子的人了,虽然自己讲话有很重的口音, 但辨听这么标准的普通话不应该听不懂啊?
晏柠西无奈地笑笑,打开手机记事本, 用指尖写下了一个大大的“晏”, 拿给老板看:“这个字。”
“哦, 这个晏啊,不常见嘛这个姓氏。”老板一边感叹, 一边舀了糖浆开始在板子上勾画, “你们啊都是文化人, 海清河晏嘛。”
糖“晏”写好, 明柚新奇地拿在手里,舔了一口。
看得晏柠西耳根又发热了,早知道就不给老板看了。撇下明柚, 加快脚步往前走。
“等等我啊晏姐姐。”明柚像是贪玩后被主人落下的小修勾, 摇着尾巴追上去, 拦住晏柠西并递出手机:“帮我拍张照。”
晏柠西:……
拍照就拍照,为什么嘴唇要抿住“晏”!
“拍了。”
明柚乐呵呵地看着不需要镜像处理的照片, 转手就发给了齐雪歆:【齐老师新年快乐!】
【明柚:上面那句话是我和晏姐姐一起说的。】
齐雪歆输入“秀恩爱死得快……”
想想又算了,改为:【下周末回来吃饭!暴雨暴雪也要给我滚回来!】
“……”晏姐姐也说下周末涮羊肉汤锅,她们这么快就约好了?还是说,齐雪歆知道她跟晏柠西“冷战”了一段时间,要为她的好闺蜜“伸张正义”?
晏柠西在街道的一个路口等明柚,稍微提高音量说道:“发什么愣?从这儿左转走下去有一条河,河边有一座废弃的寺庙。”
明柚快步跟上:“寺庙?是你的秘密基地吗?”
“什么秘密基地?”
“很多小孩都有秘密基地,你没有吗?”
晏柠西略一思索,摇头。
明柚卡擦咬了一小块糖人进嘴里:“河清海晏,亦需及时行乐。晏姐姐,很甜的,你也来一口?”
“你自己吃吧。”她不是嫌弃糖人被明柚咬过沾了口水,也不是不吃糖,只是,吃自己的名字多少有点别扭,她是真的一口也下不去嘴。
水泥路一直延伸到河里,两边是二十多步台阶。
河水,些微混浊。
偶有小鱼戏水,荡出一圈圈波纹。
晏柠西指着水边:“小学六年级,我跟两个同学来这儿对卷子的答案,那时的水位没这么高。我们三个就趴在台阶上相互对题,结果她们俩意见不和,对着对着就打闹了起来,最不幸的是我,被误推,滚到了水里。”
被她当做儿时难能可贵的有趣回忆,听在明柚耳朵里,却是嘴里的糖都不甜了。
她拉了晏柠西的手:“当时什么季节啊,摔得疼不疼?冷不冷?”
晏柠西冲她一笑:“肯定疼啊,膝盖和手心都擦破了。我不会游泳,还好是夏天,还好水浅,但也呛了几口河水,把那两个同学吓得大哭。我爬起来后惊魂未定,却一滴眼泪没掉。”
举起握着的手,明柚在晏柠西手心亲了一下:“你好坚强啊,晏小朋友。你那两个同学都该被打屁股。”
大白天在外面,明柚的举止已“过”了头。
晏柠西抽出手,平静道:“坚强和勇敢都是极为珍贵的品质,坚强不等同于勇敢,这两者也不可一概而论。”
“去年十月初见,到今天,三个月里你看到过我的脆弱,也看到过我情绪崩溃。我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稳重从容,我自认坚强,却没底气说自己勇敢。你也看到了,我爸是个保守的人,不显山露水。他对我的教育,是告诫我个人情绪不要外露。尤其职场交际,情绪挂在脸上是大忌,容易暴露底牌底线,也容易成为他山之石,被人利用乃至践踏。”
“……”明柚只觉得自己急需一个“翻译”。
晏柠西看明柚傻愣着,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咬着糖人,问她:“怎么不说话?”
被“抽问”的人突然哭笑不得,为什么她偏就喜欢上的是语文老师??每次“听训”不是变丈二和尚,就是被说的无言以对。
“噢。”明柚灵光一闪,拿开糖人正正经经地回答问题,“叔叔家教严厉,家风严谨。所以才把你教得这么恬淡寡欲,这么…优秀!”闷骚!外冷内热!
晏柠西被气笑:“你们专业是不是有两门课叫:油腔滑调,打诨插科?”
气氛一缓和,明柚就又上手了,挽住晏柠西的胳膊摇晃道:“晏姐姐,答题也要给点思考时间嘛。”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世上没有一模一样的两片叶子,也没有一模一样的两个家庭或两个人,但世间万物存在即合理。我不会因为自己是放养长大的边牧,就嘲笑挖苦羊圈里失去自由的小羊,就对为了保护小羊不被狼群攻击而圈养它们的农场主呲牙咧嘴。”
听完明柚的一长串话,晏柠西自己都疑惑了,她是这个意思吗?
明柚是边牧?
她是羊?
她父亲的农场主?
“我都告诉你我的'知道'了,那你是不是也该告诉我你的'知道'了?”明柚追问道。
知道不知道的,晏柠西快被她绕晕了。
想糊弄一句“不知道”,又怕她说出更肉麻更令人害臊的情话来。
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笑道:“机灵小不懂都没你机灵。好了别在河边吹风了,还有一家美食,你应该会喜欢,我带你去。”
……
于是又穿过两条街巷,明柚跟着晏柠西走进一家藏在居民楼里的老字号馄饨店。
一楼阳台开了一道门,里面原本的客厅和卧室都摆了长条桌。晏柠西没有进去,在阳台上唯一的那张桌子入座:“老板,来一碗小份的招牌馄饨。”
“哟,小晏老师回来啦。”一个头发半白的老大爷出来打招呼。
“嗯,李伯伯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这是你朋友吧?只要一碗吗?”
“一碗就够了,主要是带她来尝尝我们县最好吃的手工馄饨,等会儿回去还要吃晚饭的,肚子得留点空间。”
“行,晚上是得陪你们家老晏多吃点,他都快瘦成皮包骨了。那你们稍坐会儿啊,马上就好。”
等李大爷拴好围裙进屋了,明柚才坐下,抽了纸巾擦拭桌面。
“第一次是谁带你来这家店的?叔叔阿姨?”这么不好找,晏柠西又是个宅女,肯定不会是她自己找来的。
“我妈。这家的孙女当时就是我妈妈带的那届。”
“阿姨家访?”
“不是。”晏柠西摇头解释,“那个女生长得十分秀气,性格胆小内敛,有天放学路上被几个男生尾随刁难,我妈正好看见了,就出面赶走了他们,然后送她回来的。那也是我妈第一次吃到这里的馄饨。”
“阿姨…是个好老师。”明柚放在桌下的手握紧,“这也是有人情味儿的馄饨。”
李大爷戴着袖套,围着围裙,高呼道:“招牌馄饨来喽,小心烫啊。”
桌上有竹筷也有一次性筷子,放下碗后,李大爷抽走两双竹筷:“我去给你们烫一下,先喝口汤暖暖胃。”
碗里一左一右放了两个陶瓷勺。
晏柠西把碗往明柚那边推了一点:“用勺子吧,喝汤吃馄饨两不误。”
“你不吃点吗?”
晏柠西摇头:“我吃过太多了。”
冒着热气的汤汁,飘着绿油油的葱花,明柚舀起一勺汤吹了吹,小口小口的品尝。
“如何?”
明柚直点头:“比那些像方便面调料包味道的好喝太多了。”
“馄饨都是每天清晨买鲜肉来和馅包的,你食欲没恢复,能吃几个是几个,别勉强。”小份本来只有十个,但她们这碗小份,估计得有不下十五个。
“筷子也来啦。皮薄肉厚,小心点儿烫啊。”李大爷把滚水烫过的筷子递给晏柠西,“你爸这个人啊,退休了也不闲着。退休前是一次给四五十个学生上课,现在是一次给一个学生上课。你爸那是有退休工资的人,该享清福的时候要享。小晏啊,你在外地工作忙回不来,但也要抽时间多关心关心你爸。人老了,还是要靠儿女。你孝顺,多为你爸打算打算。”
“我明白的,多谢李伯伯提醒。邻居家和您都有我的电话,有什么事还请随时打给我。”晏柠西拿着筷子也没给明柚,“最近我爸还是每周五都来吗?”
“来,风吹雨打都来。唉,你们吃吧。”李大爷叹着气进去了。
明柚刚吞下一个馄饨,吃的出来肉馅很新鲜:“叔叔每周五来,有特殊意义?”
“嗯。”晏柠西抽纸巾垫在桌面上,放干净的筷子,“我妈生病前,几乎每周五中午离开学校,都会来这里吃一碗馄饨再回家。偶尔也买一些包好的,回家煮给我和我爸吃。”
能听到晏柠西讲她父母的事是意外收获,打定主意来找她时,明柚其实担心自己连晏柠西家的门都进不了,更别说像这样坐在跟他们一家人都有关系的老店里,听着她诉说关于父母的故事了。
回想起明先生的酒后吐真言,明柚有感而发:“我们的父母辈,都拥有他们那个年代爱情该有的样子,也才有了我们。晏姐姐,这一点,我们都是幸运的。”
原意极好的宽慰之词,于晏柠西而言,却不那么“友好”。
“快吃吧。吃好了该回去了。”
明柚埋头吃了一个又一个,却始终吃不完。看着碗里还剩了五个,拿勺子的手都不听使唤了。
一只手伸了过来,把她手里的勺子拿走,碗也端走:“吃不下就别吃了。我说了,不需要勉强,没有怪你浪费。”
是没有浪费,因为剩下的五个都被晏柠西吃了。
目不转睛看着晏柠西吃完,又看着她擦嘴,明柚自己的嘴都忘了擦。
只有杨桂淑吃过她的“剩饭剩菜”,还是在家里。杨桂淑是她亲妈啊。可晏柠西是她的什么人?
一个不愿意答应做她女朋友的人,却愿意交付身体,愿意带她到家里见至亲,还愿意吃她碗里不知沾了她多少口水的馄饨。为什么呢?明柚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