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阳洲从来没见过蒲荣这副模样。

  他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受,仿佛蒲荣身上的酒气钻进他的鼻腔,让他也有些迷醉了。他就那样僵在那里,手脚都仿佛被上了钉子,任由蒲荣戏谑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凌迟。

  良久,当他觉得自己要因为心率过快而亡的时候,蒲荣终于起身离开。

  他说了一句:“傻样。”然后抽了张面巾纸擦拭脸上的水迹。

  谢阳洲这才发现,蒲荣此刻身周都弥漫着一股颓然的郁气,方才的举动似乎是他为了掩盖自己的低落,在酒精的加持下刻意作出的失格举动。

  谢阳洲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有些犹豫地问:“所以……我们算是和好了吧?”

  “省省吧,我们两个好过吗?”

  听到蒲荣说话的语气又变成了寻常的语气,谢阳洲反而一下子放下心来。他笑着搡了一下蒲荣,说:“联赛的事,你就别难过了呗,咱俩能赢到半决赛也挺好了。”

  蒲荣摇头叹气道:“你不懂,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

  蒲荣欲言又止,难道要他告诉谢阳洲,他是因为害怕父母生气,所以才躲在卫生间里发愁的吗?谢阳洲这德行,岂不是要笑死他。

  于是他硬邦邦地答了一句:“一句两句说不清楚。”

  谢阳洲却是一脸恍然的表情,“小少爷一路顺风顺水,乍输了比赛,难受了是不是?唉,欢迎来到我们凡人的世界。”

  他越想越觉得合理,除此之外内心还隐隐觉得和蒲荣拉近了些距离。于是他继续自认体贴地宽慰蒲荣。“比赛这种事嘛,肯定是有输有赢的,这次输了,下次我们就一起十倍百倍地赢回来!”

  “还有,你体会到复盘的重要性了吧?你这种天赋流的人才,以前可能靠日常训练就能稳赢,但现在我们两个打双人,本身起跑线就比别人落后很多了,所以不得不多拿出些时间来训练。”

  谢阳洲滔滔不绝地说,却注意到眼前的蒲荣脸色不大好看。

  但他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所说的话存在的问题,仍旧继续道:“所以你拒绝我每天多练一个小时的提议,着实不太明智,你能不能重新考虑一下呢?”

  他说完,看见蒲荣在面前抱臂看着他。“你说完了?”

  谢阳洲惊觉,自己在蒲荣情绪低落的时候说这一通着实不太合适。

  “所以你现在,是在就比赛的失败,来指责我,对吧?”

  谢阳洲不知道自己的意思怎么会被蒲荣扭曲成这样。他辩驳道:“我没有在指责你,我只是就事论事。”

  蒲荣的语气依旧平静,但是谢阳洲仍能感觉到表面的平静之下压抑的情绪。

  “你跟那些人一样,觉得我是天纵英才,迄今为止拿到的成绩全是靠天吃饭,对吧?你觉得我是对自己的实力太过于自负,所以才不愿意多抽出一个小时跟你一起复盘,对吧?”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想为每一场比赛地竭尽全力,尽可能地让我打过的每一场比赛都不留遗憾……”

  酒劲可能慢慢地上来了,尽管蒲荣自己无法察觉,但他的头脑已经处在一种极其不理智的状态,和压抑的、找不到突破口的情绪结合起来,便瞬间爆发。

  饭桌上,见蒲荣和谢阳洲实在离开了太久,裴尚青率先担心起来。“他们两个一前一后说要去卫生间,怎么去了这么久,总感觉有点不太放心。”

  廖春蓉吃着碗里的饭,语出惊人:“不会在厕所里打起来了吧。”

  裴尚青却像是被点醒了一样,虎躯一震,“日,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不行,我得去看看。”说完就冲向了卫生间的方向。

  于巧思坐不下去,拉着廖春蓉紧随其后。“他们俩还是那么不对头吗?你怎么会觉得他俩要打起来?”

  廖春蓉任由于巧思攥着她的手腕,老老实实说:“我其实是想开个小玩笑来着。”

  于巧思回想起刚才廖春蓉说这话时一脸严肃的神情,霎时哑然。

  “你讲不讲理了?我什么时候这么说了?你这么想听,那我满足你——就是因为你仗着天赋不努力、我们才会输!”

  “你凭什么觉得我不努力?我怎么就不努力了,你知道我私底下做了多少努力吗?”蒲荣撒酒疯似的发泄从卫生间里传出,老远就可以听到。

  走到洗手间门口时,他们便看见一向傲然但矜持的蒲荣满脸酡红,眼泪几乎糊了一脸,明明已经拉着谢阳洲的领子把他摁在了洗手台上,却带着哭腔像是自己被欺负了一样。

  见众人到来,谢阳洲愣住,蒲荣继续大声嚷道:“继续说啊,你不是挺能说吗?怎么不说了,让大家听听你多有理。”

  裴尚青拉开蒲荣,一边哄着他一边小声说:“喝多了……”

  蒲荣耳朵很尖地反驳:“我才没喝多!”

  “嗯嗯嗯没喝多没喝多。”面对酒鬼只能顺毛捋。

  蒲荣忽然崩溃地大哭起来,他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只是一抽一抽的,眼泪止都止不住地滚滚落下。

  平日里的蒲荣永远矜持、傲气,众人哪里见过蒲荣这般模样,于是三道谴责的目光齐齐落到谢阳洲头上,谢阳洲:“我真的没……”

  裴尚青晃了晃蒲荣,问:“学长,你家在哪?我们送你回去。”

  “回去?这才几点,不回,继续喝!”

  “哎哟哎哟可算了,还是给你爸妈打电话吧……”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架着蒲荣,尽力不让他滑在地上。

  于巧思:“小蒲住校的,送他回学校宿舍就行。”

  “给他们打!告诉他们,我就不回去!”蒲荣听到“给你爸妈打电话”,反倒一下子变得配合起来,二话不说解开终端的面部识别递给裴尚青。

  通话记录的最后一条,备注是“母亲”,显示时间是在半个小时前。

  ……

  “那阿姨,我先走了,让蒲荣学长好好休息。”

  “嗯,麻烦你了。”

  裴尚青走回去,电梯门关闭。他觉得有点意外,没想到蒲荣的父母有这么严格。

  一开始打电话的时候,裴尚青就觉得他妈妈压了一肚子火,电话接通第一句就是劈头盖脸一句吼:“你还打电话干什么?给我回来谈!”

  他只能有些尴尬地解释:“阿姨,我是蒲荣的学弟,学长他喝醉了,本来打算送他回宿舍来着,但是他说要给你们打电话。”

  对面的火气这才消下来一点,不冷不热地报了个地址,托他们务必把蒲荣送回来,然后挂断了电话。

  说得像押送犯人。

  就连他把蒲荣送到门口的时候,他的父母都是完全公事公办的态度,伸手把蒲荣拉进门就了事。不过这样也好,倒省了让他头疼的客套。

  不过裴尚青实在是疑惑,他爸妈到底在生什么气啊?蒲荣可是刚在市联赛和辰景杯上拿了奖。

  是气他晚上出去玩?可是都大学生了,也不至于管这么严吧。而且见自己儿子醉成这个样子,都不心软打算照顾一下吗?

  他摇摇头,心想有钱人的家庭他不懂。

  蒲荣二十年来的叛逆,好像都用在了刚才的那一场发泄上。发泄过后,所有的一切又随着酒精尽数挥发。

  自进门的那一刻起,他就感觉如坠冰窟,好似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浇下来,把他的酒意驱散。每每回到这里,父母的威压总能让他疲乏不堪。

  当的一声,玻璃杯落在大理石桌面上发出一声脆响,蒲博宇态度冷硬地端来一杯水,扔下一板解酒药。“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脸都不擦干净!”

  蒲荣顶着绯红的脸上斑驳的泪痕,一言不发地抠出一片解酒药丢进嘴里。

  然后便是久久的沉默、沉默。

  父母一人一头坐在沙发上,眉头紧皱一副愁相,仿佛蒲荣犯下什么滔天大错,“为什么这种水平的比赛都会输?”

  蒲荣沉默地抗拒着。她想让他解释什么呢?她想从自己这里听到什么呢?难道告诉母亲自己初次涉及双人赛事,很多地方都不熟悉,所以才输了比赛,白筠就会因此而放过他吗?

  很显然不会的。

  “你妈在问你话!”蒲博宇皱眉不满道。

  见蒲荣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和他们硬碰硬,两个人都疲累地坐在沙发上,沉默良久。

  也许是所有的怒意都发泄在了一开始的电话里,白筠的语气反而有所软化。她捏了捏自己的眉心,似是无奈,“算了,果然Beta还是不行吗。”

  “爸妈也不是在逼你,但是……”

  蒲荣却神经质一般,听到“Beta”这个词便急切地想证明什么似的,仓皇地打断蒲博宇,说:“我可以!”他攥紧的手微微颤抖着,像是在极力忍受着翻涌的情绪。“我可以的……”

  白筠却不做理会,像是在怀念什么似的,喃喃道:“要是小向还在的话……”

  空气中再次泛起一片诡异的沉寂,像是白筠提及了什么不可诉之于口的禁忌。蒲荣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抬脚要回自己房间。

  这次蒲博宇和白筠却什么都没有说,也不打算拦着他。

  蒲荣关上门,沉默地坐下,沉默地平复内心的风暴。他依旧没有开灯,每每情绪失控的时候,黑暗总能带给他无可比拟的抚慰,让他暂时地沉静下来。

  但他仍旧无法控制地反复咀嚼着白筠最后那句话:“要是小向还在的话……”

  蒲向是他从未谋面的、早夭的Alpha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