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人机甲是一项很“感性”的竞技项目。

  强敌面前,自己最私密的精神海与队友相连相通。肾上腺素飙升的同时,自己的所思所想、所感所知与另一个人全然共享。

  观众席上喧嚣的呼喊,躁动的信息素,无一不成为催生感慨的氛围因子。

  于是过去与队友相处的点点滴滴纷纷在脑海中显现,队友的所有行为所有形象都被美化、变得高大,竞技场上也唯有这一人可以交付、依赖。在这种景况之下,产生吊桥效应似乎是不足为奇的事情。

  谢阳洲的声音落在蒲荣耳边犹如洪水中的一块浮木。他攀着这根救命的木头浮上去,精神海几乎要被谢阳洲慌慌张张的精神触手淹没。

  金色的细长触须几乎爬满了精神海的每一寸地方,生怕他有什么不对劲似的,小心却又迫切地呼唤着,向蒲荣释放自己的安抚。

  蒲荣整个人触电般的一颤,一股莫名的情绪洪流般冲刷着他的精神海,又由内而外地逸散出来——这是来自于谢阳洲的心绪。

  他不是没有体会过从谢阳洲那边传递过来的各种各样的情感,但其中始终夹杂着的一丝复杂情愫却始终让他辨不分明。直到此刻,他似乎隐隐约约琢磨到了那是什么。

  怕自己自作多情,怕自己挖耳当招。蒲荣告诉自己,不要多想,不要多想,安心打比赛吧……

  纵如此,每每感受到精神触手的交缠,他还是会由内而外地生出一阵战栗。

  蒲荣咬牙把心中杂念纷纷摒除身外,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场内攻势迅猛的两个敌人身上。来势汹汹的粒子炮破空而来,此刻几乎就要逼至两人面前。

  来不及再思考太多,他只能迅速地扭转操纵杆,避开敌方的下一波攻击。与此同时,谢阳洲也迅速做出反应,后撤几步与蒲荣集合,免得两个人又被打散。

  速度和精神海的匹配度是他们最锋利的武器。

  蒲荣在内心默念数次,眼神逐渐变得狠厉。他看了一眼大屏上高悬的计时,在发现时间只剩下不到四分钟之后而愈加焦急。

  他想起母亲在他离开之前,俯身在他耳边说出的那些蛊惑似的低语。“Chaos能给你一切,能帮你引发最深处未知的潜能——只要你肯把自己的身体交给它。”

  来不及了,他们必须在倒计时归零前结束这场比赛,决不能拖到加赛。

  蒲荣几乎是有些麻木地放松了自己紧绷的身体,任由chaos向他的大脑皮层释放更加频繁的交流电,使得神经链接与他的精神海形成更加紧密的接触。

  几乎是立刻,他就感觉到了整个大脑翻江倒海的一阵眩晕,接着便是炸裂般的痛感。起初的痛感来势汹汹,但慢慢适应下来,竟逐渐变成了针扎一般的麻痒,咬咬牙,也能将之视若无物。

  撇开一切精神海强行开发造成的痛苦,蒲荣果然发觉,自己的身躯立竿见影地轻松了许多。

  他霎时间振奋不已,脸上绽开一个苦尽甘来的笑。他伸出精神触手在谢阳洲的精神海中敲了敲,一下,两下……于是谢阳洲即刻心领神会,当即调动自己的外部装甲作出准备姿态。

  他们就如同无数次练习过的那样,呈包围之势迅速向敌方推进阵线。

  谢阳洲本来还在密切地注意着蒲荣那边的动静,想着到了比赛临近结束的时候,他的体力消耗肯定格外严重,还需要自己配合一下。

  然而只一眼,他就发现,蒲荣甚至比他更加精神百倍。

  谢阳洲不知道蒲荣今天到底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以至于一整场下来都没怎么见累。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令人无比振奋的。于是他也铆足了劲儿,整个战线拉近的过程,比练习中整整提高了数秒。

  蒲荣和谢阳洲再次以惊人的速度飞快击溃了敌方的阵型,甚至在围观群众还未曾反应过来的时候,赛场上便激起了一阵飞扬的烟尘。

  看过A市联赛的人对这一幕或许并不陌生,当初在联赛上,他们就是用这样不可思议的爆发力与速度击溃了财大的队伍。

  而今则更甚。

  盾枪并举推进战线的叛逆做法已经算是其次,更加不可思议的是两人在体力极限消耗的状况下,还能做到速度与配合并举——他们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两人几近水乳交融的默契程度和信任程度。

  于是,方林川和王璐也这种传说中从无败绩的组合,败在了蒲荣和谢阳洲这对堪称奇怪的搭档手下。

  悬吊平台上围观的学生被比赛拉长的时间线消磨了耐心,看得昏昏欲睡,当下这一击无异于平地惊雷。

  等到众人意识到这场比赛并非他们所想的那么平淡无趣、而纷纷往平台边缘蜂拥聚集、试图看到场上的细节时——比赛似乎已经可以宣判胜负了。

  “你们看!”

  比赛似乎还没有结束,烟尘散去,从其中缓缓立起的是蒲荣银蓝色的机甲。尽管已经沾上了尘土不再闪亮如新,却平白生出几分令人胆寒的杀意。

  在机甲竞技的赛场上,机甲的外形或许各异,但无论外形如何变化,内里却是大差不差。其中有一点是永远共通的,那就是机甲胸甲之下隐藏着驱动整台机甲的中枢——动力源搭载器的传输线缆。

  机甲比赛的胜负判定规则便与此息息相关,即以一方机甲彻底失去行动能力为标准。若要达到这种目的,要么将机甲的部件一点一点拆散打坏,要么直击要害、破除层层外部装甲捣毁中枢。

  而现在,方林川的传输线缆已然被全部捣毁,完全失去了继续战斗的可能。而王璐也的传输线缆却还没有全然崩坏,外面还有一片胸甲艰难的地护着。

  于是众人便眼睁睁看着,蒲荣好似阎王殿里爬出来的杀神似的,毫不犹豫地补刀。直至王璐也的机甲都爆起了电火花,他还在不断地冲着那个早已废弃的中枢劈砍。

  众人都看得心惊肉跳,几乎忽略了比赛结束的提示音。

  再这样下去……真的没问题吗?

  谢阳洲目眦欲裂,一瞬间,仿佛幻视了当时在学校里和冯荆打的那一场危险至极的比赛。

  “蒲荣!蒲荣!”

  蒲荣好似听不见似的,丝毫不理睬。甚至连谢阳洲的精神触手,都被蒲荣一瞬间强硬起来的精神海硬硬地逼到了边缘,只敢龟缩在角落勉强维持着精神桥梁的连接。仿佛只差一步,便会被强硬地驱逐出去。ĆH

  “蒲荣,蒲荣,可以了!已经可以了!快停下!”

  终于,谢阳洲焦灼的呼喊和脑袋里炸裂般的痛感将蒲荣的意识拉了回来。

  蒲荣茫然了那么一瞬:停下?停什么?他刚才……在干什么来着?

  他的手一瞬间停留在了半空中,待到他的眼睛再度清明,实训场内的情况才落入他的严重。蒲荣看着眼前显像光屏上投射的惨象,几乎难以置信。

  他刚才在干什么?他是疯了吗?

  蒲荣惊觉,自己方才就像个提线木偶一般,被Chaos驱使着向前行进。他的的确确把自己全然交给了Chaos,但这和他想象的不一样。

  霎时间,蒲荣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脖颈,驾驶舱一下子显得狭小而逼仄,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正身处一个巨大的牢笼,钢筋铁骨,寒光凛凛。

  要离开这个地方,他必须马上离开这个地方——蒲荣的整个大脑几乎被这样的想法占满。

  恶心眩晕的感觉一时之间更甚,他惊恐万分,几乎只能靠本能行事。颤抖着打开了舱门之后,蒲荣强撑着用最后的力气拔下终端,逃跑似的推开舱门、离开了驾驶舱,仿若身后有恶狼相逐。

  升降梯上,他几乎连站都站不稳,整个人都被一种莫名的恐慌笼罩着。

  冯荆狂躁的辩解、纪元明怨怼的眼神再次在他的脑海中盘旋,让蒲荣背后发凉——他只差一步,可能就会变成第二个冯荆。

  他错了,错得离谱,他不应该接受Chaos,哪怕代价是他和谢阳洲输掉这场至关重要的比赛。

  谢阳洲从升降梯下来,急急追了几步赶上蒲荣,以为是他比赛中额角撞出的伤口作祟,问他:“还撑得住吗?”

  蒲荣手脚发软,神经质地抖动着,混乱地一会点头一会摇头,磕磕巴巴半天只对谢阳洲说出来一句话:“头晕,看不清东西。”

  他起先像抓着救命稻草似的死死抓着谢阳洲,手指在他的手臂上深深地凹下去。忽而却又不顾一切地推开谢阳洲,跌跌撞撞地往竞技场的出口跑,几乎是刚触到边缘放着的垃圾桶,就吐了个天昏地暗。

  谢阳洲直觉不对,赶忙再追上去,过去时便看到蒲荣像一尾脱水的鱼一般急促地呼吸,整个身体几乎因为呕吐而不断地抽搐着。

  鼻血,又是鼻血,一滴一滴地落下来,落到材质特殊的驾驶服上,顺着滑走了。

  即便谢阳洲再粗心大意,也意识到蒲荣此刻的情况不容乐观。机甲竞技本来就不是什么小打小闹的项目,磕到碰到什么关键部位当场死亡的例子也不是没有,见蒲荣现在又晕又吐的样子,显然是撞到了头上什么不得了的地方。

  谢阳洲心里当时就一梗,腿脚都不自觉地发起软来。他的声音颤抖又嘶哑,近乎崩溃地喊着医生。

  而就在这短短几秒之内,蒲荣已经全然失去了意识,轻飘飘一片羽毛似的软在他怀里。

  一片兵荒马乱。

  没有人注意到,蒲荣还亮着的终端上是几十通未接电话。也没有人知道,在他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拼着命看完了一条新闻推送:【蒲氏集团董事、总经理涉嫌严重违法犯罪,目前已被智全局刑事拘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