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掀开，发白的阳光尖锐地刺入眼中，钱墨承将原本蓬乱的头发挠得更像荒废空地的杂草。
眼睛缓和了一下才察觉下床时的不对劲，转头一看，原本床上该挺尸的人没了踪影，打着哈欠推开房门，只瞧见餐桌上突兀的外卖盒，显然是不用再找了。
“什么事能让你早起？”
发去这条信息他便洗漱起来，可当那外卖盒里的炒面都进了微波炉，他却没等来那个马里奥蘑菇头像的回讯，反而是自己老妈胡雪珍来了信息，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快一个月没去那个家看看了，随手回复了条下午早些过去，随后又给那蘑菇头像发去了个表示欠打的表情包。
仔细想想，自打那个闷热的下午毕佑浑身是汗地狼狈归国来到他家，抛开了自己去写生那几天似乎就等同于了连体婴儿，同进出，同吃同睡一张床，虽说期间钱墨承想把自己的房间让给那家伙，毕竟好几次他一睁眼就看见二人险些鼻尖碰了鼻尖，可在他父母的卧室他总是莫名地回想起小时候的种种。
如果不是那家伙好似看透他的心思，大半夜死皮赖脸地各种荒唐理由把他拽回了自己房间，恐怕真的就是苦闷到天明了！
“你好，你是洪涝灾害的鼓手吧！”
在拥挤的地铁上钱墨承忽然被一打扮清淡的女生轻拍了手臂，他笑了笑点头，对方反倒不好意思地低了低目光。
“很喜欢你们的歌呢，近期的演出我都去看了，不知道你们下一个演出会在哪里呢？”钱墨承摇了摇头
“抱歉，我也还不知道，不过想必会需要等一段时间，原本的鼓手归队了，需要点时间磨合”女生又猛地抬起了眼，有些震惊。
“原本的鼓手？你……退出了？”钱墨承点点头，看了眼手机发现毕佑还没动静
“我本来就是个替补的，我技术不行，那位才是个厉害人物，希望你继续支持！”
女生的嘴唇有些颤动，这时地铁停了站，钱墨承稍稍扶了些有些脚下不稳的对方，报站那过于大声的“嘉善路”让他只看到对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有说些什么。
“抱歉，你说什么？”
对方后退一步，匆匆一句“没什么”便下了车，他本不以为然，结果车再次开动时他瞥到车窗外那女生还在站台处，眼睛随着他方向而追来，这让他有些心里别扭，心想如果是毕佑遇着乐迷，怕是人家到站了还能扯着人家再聊上三五站！
小南门地铁站的下午绝不会人头攒动，顺着地铁口而出，今天没了猛烈的日头，几缕跟浓云拼搏而出的日光在出站口忽明忽暗地打在人的脸上，这是明天要有大雨的前兆，至于为何如此，钱墨承说不清，绝大多数上海人也说不清，就像这片天给居住于此的老熟人一个仅有你我可知的暗语，住上些年头才能会意。
不算宽敞的街道上行人零散，穿着眼里的姨娘手中多是沉甸的菜篮，这附近多为千禧年初落成的小区，难见那些得体刻板的写字楼打扮，几个初中模样的女生互换着手中的奶茶品尝，钱墨承从身旁路过，几人默契地追出目光，想必是姐妹的私密群聊里又添了个今日乐趣。
胡雪珍正对着电视剧发笑，瞧见这个高挑俊秀的人推开了门更是欢喜，她将手中正剥着的菠萝蜜籽先扔回篮中，开心地从冰箱给儿子拿过瓶冰镇的饮料
“这次去写生那么长时间啊，上星期你愚叔的朋友去钓鱼给了我们家好大一条，本想给你做黄鱼年糕的”
钱墨承往那米色的沙发上一摊摇了摇头
“写生是一码事，我还有些其他事要忙，你一说我错过了黄鱼年糕，还真有点后悔了！”
胡雪珍在他身旁坐下，有些打探地问道
“你是有喜欢的小姑娘了？”
钱墨承险些被呛着，其实并非胡雪珍这问题有多吓人，而是前天小区里认识胡雪珍的一邻居今天出门时碰上了他，客气地问“你女朋友怎么今天没跟你一起？”果然在他这儿的蹭住生活在看不真切的人眼里已理解成了出双入对。
“做些实践的作业，还有毕佑拜托我替他处理点事情”
提到毕佑，胡雪珍关切地问了问他的近况，随后叹了口气
“你文姨上星期倒是来过我这，我们聊了好久，似乎她跟毕佑他爸近期碰上了些问题，说着说着还掉了眼泪”
其实那天莫文婷去找钱墨承时二人就已经察觉出有些不对劲，可毕佑不能问，他多问了几句，胡雪珍倒也没察觉不对劲……
夏夜热得人心烦气躁，好在抬头望见客厅的灯光，钱墨承心里安定了许多，开门时还跟门后的毕佑撞了个正着
“去哪？”毕佑将头发胡乱扎了一把，额前还垂下几缕有些粘腻的，看来今天定是出了不少汗
“想去吃东西，我手机没电了，只好回来先充了个半小时”
钱墨承抬了抬手上一大个塑料袋，毕佑这才想起来了自己今天可以拥有胡雪珍牌牛肉羹这件事，满眼放光地将那塑料袋一把抱过，这会儿就往厨房奔去。
“还有这么多菜！看来是怕你在家不能自理啃桌角呀！”
钱墨承瞧着他T恤后那大片的汗渍地图和饭桌上才缓过两格电量的手机，有些不太高兴。
“你今天去哪了？”毕佑把牛肉羹塞进了微波炉，又打开了炒年糕的盒子直接手抓入嘴，他实在太饿，以至于忘了筷子这一发明的存在。
“我和忍冬去找工作去了！Sam哥给我们各自介绍了个工作，我后天起又去帮一家快营业的咖啡馆画壁画！”
他嗦着手指的模样让钱墨承再嫌弃不过，但这人非但没有拿筷子的意思，还吆喝着钱墨承替他冰箱里拿罐饮料。
“那为什么你们没吃了饭再回来？”
毕佑手中一顿，瞥了钱墨承一眼又心虚般地躲开了，嚼着年糕支支吾吾地说了句“没钱了”。
钱墨承听到这个倒是表情缓和了许多，有些揪心地问
“我怎么记得你前天还跟我说你剩了不少的？现在也不存在被人抢钱包摸口袋的风险了啊”
毕佑躲闪得更厉害了，钱墨承也不知道夏天能将人的火气带得如此之大，连自己都在问自己，究竟为什么他对毕佑今天的行程乃至他经济情况的隐瞒那么窝火。
毕佑环顾这房子一圈，深知自己除非能夺门而出否则就只剩下跳窗才能躲避钱墨承的逼问，可这二者都被这人堵了个严实，怕是自己一抬脚就会被看破，只好将故意塞满的口中年糕咽下，挤出个为难的表情。
“是……有不少，可是……哎……萱萱向我要了去！”
钱墨承听到这个果然没再问下去，只是撇了撇嘴提醒他牛肉羹热好了，随后自己先行到沙发上坐下。
“看你惹的好事！”这话当然不是真的责备，毕佑一脸无赖地端着牛肉羹坐下，一口下去，那表情像极了某个果汁广告女主浮夸的表演
“晚点我算算自己还有多少，我分一半给你！开学了我应该还能从老师那问道有没有可以赚个早餐钱的活儿”
他本以为毕佑会心安理得地接受提议，可谁知他头上的发圈都被摇得滑落而下。
“你借个两三百的给我当交通费就是！我做完这个活儿就能缓过来！老钱最好了！”
钱墨承心想也好，至少这家伙没钱吃饭怎么都会回来粘着自己，或者哪怕开了学每天去学校和他搭个伙，也好歹能见着人。
“那个……今天我妈说文姨前几天有去找过她”
毕佑似乎没多震惊，就一双眼睛望着他，嘴里没有丝毫空闲地等着他继续。
“你爸妈……你下次视频的时候找个理由问问他们的情况吧”
毕佑却好像没多意外，这会儿那装着牛肉羹的碗已经油光见底被他往茶几上一撂。
“是想说他两个感情不合，有离婚的趋势对吧”
钱墨承点了点头，又特别意外，他没开口毕佑便一声冷笑。
“晓得的呀！就好像成天看到说第一个知道自己老公出轨的一定是妻子，那么自己爸妈如何我当然也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他仰头靠上沙发，望着那炽白的顶灯重重吐气。
钱墨承侧头看了看，鼻梁与唇的线条迭起柔和，浓密的睫毛这么看来更是浓密明显，只是这么直视灯光眼睛迟早会酸疼发胀，钱墨承碰了碰他手臂，嘴里笨拙地说道
“该是没什么事情的，你也不用担心！”毕佑没回头，紧接着他的话
“我不担心，我反而觉得他们能好聚好散才是我开心的！不然成天一副你迁就我，我因为你委屈得不行的样子，才让家里变得根本没法待！”
钱墨承理所当然想起了自己父母在这个房子最后的那段日子，幼小的他总是想着第二天醒来那两张因为他牵强的嘴脸能真心地喜怒哀乐，可那车祸和那同样满脸是血的陌生女人，给了那个被呵护的幻想一击粉碎。
“他们之前就问过我千万次如果离婚了跟谁，我有一次反问你们到底离不离，反而挨了我妈一巴掌！”
毕佑将易拉罐精准地投进了垃圾筐，随后一跃而起，将那天他俩去家乐福扛回的福佳白抱到了茶几上，还刻意排列整齐。
“我好奇了，是你你会怎么选？他们俩？”
钱墨承有些意外，他似乎从未察觉过毕佑也会有父母关系的困扰，那段日子里他无比羡慕毕佑，羡慕那小超市里有说有笑的两个大人，但是仔细回想那把稚嫩的声音也曾玩笑地聊起过
“如果我爸妈离婚了，我要跟我妈，因为我爸不会做饭！会饿死的！”可是他全然当了个玩笑！
“我记得你说过你会跟你妈走，因为你爸不会做饭”毕佑挑着眉把口中那一大口啤酒咽下
“你还记得，我以为你不会记这种无聊的事”
钱墨承撕开颗太妃糖的糖纸，他内将糖放到嘴里，而是扔进了啤酒罐中，他分不清是这酒苦得舌尖发麻，还是自己就想吃颗糖来安定心里泛起的苦，毕佑看到后也有样学样。
“但是我在家可不是那么说的！”
他忽然笑得怪异地将头发挠得更乱，而后猛地抬头跟钱墨承撞了个对眼，闷雷的心跳忽然入了耳朵。那双眼睛之中映射出喜悲掺杂，钱墨承有些不知所措，明明如此熟悉的人此时有些陌生，他猜不到他下一句会说什么，就像他不知为何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了些火苗一样。
“我说啊……你两个我谁都不要跟！你们好啰嗦！我要去钱墨承家，我去他家吃饭去！”
说完他自己噗嗤一声大笑起来，钱墨承被这意外搞得肩头一耸，瞧着那人笑得人仰马翻的模样他没有笑，只是感到原本在他眼里的火苗瞬时窜进了自己的身体，他赶忙灌下大半啤酒，才让那耳边的喧闹有所缓和。
“然后我几乎每次都挨这两人骂没良心！所以，我妈那一巴掌还算打迟了”
他注意到钱墨承如同失魂一样愣愣地捏着啤酒罐，忍不住往那张脸上手贱地捏了一把。
“你板着脸做啥？！我爸妈离婚你该是陪我哭陪我笑才对哦！”
钱墨承这才勉为其难地挤出了笑脸，毕佑含着一口酒在两腮之间来回鼓动几下，然后试探地问
“真好，我终于不用去回答这种世界第一等无聊的问题了！我甚至还想过偷了我老毕同志藏在衣柜底的那点小金库，咱们两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去租个房子一起过，我当时真十三点！”
钱墨承依旧只是淡淡一笑，两人就这么静默下来，屋里就这么只剩下空调和偶尔易拉罐启开的声音。
两人都垂着头闷闷吞咽，偶尔偷瞥对方，却也都没有开口的意思，两人的手同时搭上了最后一罐福佳白，随后毕佑忽然抽手夺了过去，猛地起身，将酒大口灌下肚子。
“你说你要喝我肯定不跟你抢！”
钱墨承担心他会把自己呛得嘴巴进鼻子出正准备将那啤酒罐夺下，谁知道毕佑又忽然停下，他这才看清那苍白瘦削的脸上被酒气醺起的血色，他没多喜欢粉色，但却觉得眼前这脸颊上的颜色让人瞧着有些可爱，对，他脑中跳出的就是“可爱”这个荒唐的形容词！
“得啦，我去给你……”他话还没完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差点后仰，毕佑就这么猛地扑上了自己，他感到自己的的肋骨被勒得有些发疼，胸口更是因为被这人的脸压得死死的而有些呼吸困难，自己也因为重心不稳而本能地扶上了这人的后背，空调的风阵阵地打在两人身上，但却没谁感到清凉。
“老钱，抱我一下！”
钱墨承那原本就在口袋边缘摇摇欲坠的手机彻底滑到了沙发，毕佑感到浑身发凉地抽动一下，钱墨承发觉人越来越沉，小心翼翼地把他扶回了房间，自己对着那张有些狼狈的脸发了回呆，随后跟做贼似的关上了门。他拾起手机去了胡雪珍曾经的房间，靠墙坐在那张白漆泛黄的床上眼神如井中下沉的月亮。
“now it‘s o’clock time it takes for u to talk ;So if u’re lonely why’d u say ur not lonely…”
蓝牙音箱里放着轻狂的老调子，他头抵着墙闭上眼，满是两个熟悉弱小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