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从来都不是老天开恩的月份，在“秋老虎”发威全国的月份里，没有哪个学龄段的学子和需要午间通勤的人，不会对头顶那恨不得使出浑身力气将上海每一寸土地晒出龟裂的田阳恨之入骨。
校园里各大男生宿舍楼犹如战区群众盼红军一样盼来了恭迎桶装水的五菱小卡，这就被求生欲本能驱动而上，把负责收款的阿姨面前的纸箱投满了绿色与紫色的散票，这就麒麟臂大展，你两桶他三桶地欢喜离开。一些瘦弱体格的则很吃力，譬如吴潼这个全宿舍唯一早起的人，他足足和同楼的人斗智斗勇了将近十分钟，也没把手里那十二块钱投进纸箱。
“你们宿舍就你一个？”
就在他第三次被挤到了小卡屁股那人堆边缘之时，一阵甜香从背后窜到了鼻尖，自己的后背也被一个轻柔的力道戳了一下，他心漏一拍，竟然不知道自己这么个四体不勤，拖鞋在脚的样子该不该回头，因为这声音已经告知了他来者便是那位与他同样作为班级文艺委员的油画系红人——胡静怡。
吴潼心里把自己骂了三遍之后还是捋着那睡得变形的头发回了身，胡静怡有些娇小，他原本打算落在人家脸上的目光这就估计失误落到了一双圆润饱满，呼之欲出的嫩白之上。他慌张地往上逃窜，朝着一双长睫晶亮，让他朝思暮想的眼睛。
“我拉了一把，可没哪个拉得动的”
可他也没打算当个正人君子，这就借着再捋一把头发的功夫一眼扫下，在她滑腻白皙的肩一路向下，再贪婪一眼那一对玉兔，顺带将那包裹大半，薄紧贴身之下那隐隐透出的一抹隐约的樱粉也收入眼底。
可在胡静怡眼里，他这邋遢样子像极了暑假在西塘采风时古镇里拾荒的，那些精神有异，朝着过路女生满口粗俗的流民一种眼神！可钱墨承宿舍的她也就仅还认识这个，也就只好咽下自己快要上脸的那股嫌弃。
“你们今天的课表我看了，十点五十以后就空课到两点半，你替我带个话罢，钱墨承说谢谢我暑假替他写了情况报告的那杯果汁，我今天中午在东二食堂等着兑现”
吴潼其实有所猜想她是奔着钱墨承来的，自己虽说心里有些酸涩却也答应了下来。
其实宿舍里无论哪个都或多或少地别女生“动机不纯”地留过联系方式，这极大程度是因为搭讪钱墨承会被他一口回绝，而从别人手里要来微信QQ的也都会被冷处理。
有这么些不畏挫折的便想出了各种曲线攻略，上学期钱墨承就被同班一男同学扯着领子揍了两拳头，原因便是这位同学好不容易迎来了人生第一个能与他热络交谈，又会在校园相遇之时笑容以待的女生，他甚至连跟人家表白的礼物都在柜子里躺了一个月，结果就在临近白色情人节那星期，女生交给他一盒小巧精致的巧克力，而收礼人却是钱墨承……
吴潼的肩膀被从背后猛地一拍，他这才中走神之中“回魂”本体，只是眼前那个性感可爱的胡静怡已经移动去了油画系大楼方向，而他一回头就被居高临下在货车上的水哥喷了一脸口水。
“最后两桶你要不要，看你挤了三四次才破例一次，下次叫个体格壮一点的吧！”
吴潼赶忙道谢，这就把十二块零钱给了水哥，水哥小心地把两桶水分别放到他怀里，油门哄响时还朝他咧嘴一笑。
“兄弟，多吃点吧”
吴潼被一阵车尾气扑上了脸，再睁眼时便看到了同样拖鞋背心向自己走来的钱墨承，钱墨承扛起一桶，这就又要往宿舍楼里钻，他赶忙跟上，只是犹豫到了三楼，才把胡静怡让他今日兑现“答谢礼”的事告诉他。
钱墨承没有反应，又上了三四阶才打着哈欠来了一句
“我等下到了教室给她发个红包吧，我暑假时差实在大，还指望你们谁去食堂给我打一份饭呢，这没课的时间，多睡一小时都是幸福的！”
原本并肩的两人这就因为张潼的缘故变成了有所前后，吴潼在楼前那略微的酸涩又起，嘴上却咧出个笑，用着玩笑的口吻挑眉问他
“竟然还有人能拒绝油画系瑰宝的邀约，老钱你该不会是害羞吧？”
他希望钱墨承否认，也果然没有失望地得到了钱墨承侧脸而来的一个讽刺的笑。
“人家现在不是名花有主了视传二班的那位吗，何况我和她话都没说过几句，顶多算个同学熟人，倒是你，听说你上学期很有嫌疑地包下了每月全宿舍的水卡充值跑腿任务，据说是因为缴费处在‘白宫’那里，至少阿德说你的动机是为了见油画系的女生！”
吴潼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差点就让自己手里的水桶砸了脚，还没想好该怎么狡辩，这就被钱墨承轻轻撞了下上臂。
“我可不想你跟我上学期那样被高凡当着全班的面骂得狗血淋头”
吴潼更加语塞，两人沉默地走到了三楼半，钱墨承忽然没忍住笑出声，又转眼向他。
“如果真有胡静怡那位来找你麻烦那天，就冲着你替我们跑了一年的腿充水卡，我也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吴潼觉得这话莫名其妙，这就忽然超前，反而转身问了钱墨承一句
“那你有喜欢的女生了吗？今年咱们可也变学长了，想必过不了两个月除了各个学院的同学，也该有未及二十的盯上你才是”
钱墨承笑得一脸无奈，摇了摇头，两人终于到了四楼，那已经在走廊窗户扒窗多时的张伍德和陈建宏殷勤迎上接过两人的水桶，看不断地朝着吴潼挤眉弄眼，陈建宏还夸了钱墨承一句
“老钱还好你腿脚慢，否则这小子得少和胡大美人说两三句话”
这刚说完背后就挨了吴潼一计“铁砂掌”，回到宿舍将这两桶来之不易的“生命之源”安装上机后，四人甚至举杯干了一大杯，丝毫没注意到已经临近第一堂课的响铃，好在男生多为粗糙，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四人就也加入了“踩铃队”的人流之中。
钱墨承跑一阵走一阵，还被后来超过的同学提醒了一句裤袋里的手机闪了好长一路，单手操作一看，是毕佑那个“比鲁斯”头像的重叠。
他这一打开，立马东张西望起来，这就把手机放到了旁边人不能轻易瞄到的位置，艰难地打出一串“你有病啊！纹个手上的图，发了这么多张也就算了，干嘛还不穿件衣服！”
这些照片如果匆匆一眼是一定会让人思想偏差的，毕佑显然是刚醒来的兴致大发，五张照片给钱墨承展示了他那裹着保鲜膜的右上臂，可就因为长发垂肩垂在锁骨，要么就是上身白赤胯上一条被遮掩的四十五度俯角，可谓是将垃圾网页小弹窗的精髓大展演一样。
“小弹窗”演绎者毕佑已经笑得眼角渗出了眼泪，别看这半臂的图案在刺青里不算大工程，但对于一个头回被扎的人来说可谓是人生不可多得的酷刑经历，他笑是因为钱墨承这反应很符合他的预期；而那眼泪，则是被自己笑得牵引起的手臂胀痛而来，这就又把半张脸埋进枕头侧躺下，凭着单手打字去了钱墨承
“我不一直都是这么睡觉的嘛！为啥在自己床上要穿衣服裤子睡，这不想给你多方位欣赏欣赏我昨天受了多大的苦头才换来的美丽嘛！”
钱墨承看到这句穿点就把手机砸地，回了个呕吐的表情后就又将手机塞回了裤袋，刷学生卡，上楼进教室，终于坐下之后才掏出来打算骂两句这个喝他家水，睡他的床还在自己床上拍摄如此不堪小图片的祸害，怎知一打开，又是接连三个表情包，各个都是道歉的
“别闹，你白天少开点灯就是，我要上课的，没别的事情少发两条，有急事先打字再打电话”
毕佑看到终于有动静的手机不禁瞥了瞥嘴。
是啊，钱墨承不可以跟他这个社会闲散青年一样那么清闲顾着哪个信息发来了，他躺平看着天花板发起愣来，不知不觉自己偷偷回过已经两个月，原本满嘴的“不念就不念”那股傲气却有些开始消散了，他说不清楚为何自己看到了钱墨承发来的“我要上课的”会比任何苦口婆心的劝说都更有内疚。
“或许是我和你一起上了太多年课吧”
他自己苦笑一句，这就起床检查全家的窗帘是否拉得密不透风，随后从冰箱里拿出了“屯粮”回来的湾仔码头速冻包子，微波炉一阵操作后，又赤脚散发光膀子地坐上了客厅的沙发，这就边嚼着边打电话给了吴非，大约将近十声的“嘟嘟”之后那边终于传来一声熟悉的，带着困倦沙哑的“靠”。
“下午或者晚上排练不，英文的歌词和吉他谱给你看看，咱们现在的歌够发一张EP和一张正式专辑了，没更好的也就别加了吧”
如果他开口就是些无聊的事，想必这会儿电话那头已经是挂断音了，可这洪涝灾害里哪个不是玩乐队的偏执狂，这一番话让原本火冒三丈的吴非顿时语气大变。两人约定了今晚排练结束就跟着吴非一起去“胡闹”，Sam哥似乎又给他找到了个能糊口一时的差事，他兴奋得这就冲到了胡雪珍那个旧房间，又从自己那个留学箱里拿出一个雕刻骷髅的铁皮烟盒，这就用手机放放起了SUM41的《over my head》，这就坐在了床边，摇头晃脑地燃起了自己嘴上的烟管。
可还没到副歌第一句，酒有那么一声极度不和谐的短信提示打断了一秒，他把头发一捋，满脸不耐烦地去看是哪个欠骂的来坏他的兴致。
“你在家里吗？”
是阿海，他原本想回个不在，却又觉得这么个不到中午的时间这个夜猫子能清醒地给他发信息，就好奇地问回去有什么事，这就立马被秒回到了“我可以去认门吗？”毕佑自然高兴，可他那一句“可以”还没发出去，阿海就又来了一句让他差点把嘴里的烟惊掉在自己大腿上。
“那就开门吧！”
他赶忙将自己叼着的那没滤嘴的粗糙烟管给拧灭了，难以置信地赤脚一路来到客厅，钱墨承家这扇门铃早就年久失修又毫无猫眼的门后，可是还是不太相信，这就半张脸贴上门板，拨通了阿海的电话，当即就被那穿门而来的门外铃声给吓得差点蹦上了天花板。
阿海翻着白眼将电话挂断，往门下敲了两下之后，毕佑从开了三分之一的门后伸出他那做贼心虚的脑袋，往楼梯瞄了两眼，这就催促着阿海进门。阿海进门将手里那装满了啤酒可乐的超市袋子往鞋柜上一搁，这就伸手把他的头发捯得更乱，将毕佑当成了人肉扶手死死按住肩膀开始脱鞋。
“侬个噶样子，做贼还是卖黑车啊！”
毕佑把自己已经成了梅超风同款的头发用爪子理顺，这就一把去拎那袋沉甸的饮料啤酒，还指着身后的阿海嘴硬一句
“看在你不是空手来，这就不跟你计较！你是怎么找来的倒是？”
阿海毫不客气地这就也赤着脚往客厅的沙发上舒服一瘫，享受了两三秒空调后，这才转脸向从冰箱拿来了冰块和啤酒杯的毕佑。
“我问老钱的呀，我就怕你小子还在做椿梦”
说完这就往自己杯子里倒了好几块白烟上升的冰块，一手握着杯柄摇晃一手将啤酒徐徐倒入，这快速冰镇的功夫是吴非去“胡闹”打工之后排练时传授给每人的小技巧，一口灌下，彻底的透心凉，心飞扬！
毕佑朝着他撇嘴嫌弃，自己也用同样的手法满上一杯，两人碰杯，他给自己灌下大杯后也盘腿在沙发上坐下，趁着阿海还在大口往嘴里灌，邪恶地往他手臂撞了撞，满脸得逞地仰头去问这被呛得咳嗽的人
“你就不怕恰好撞上楼道里哪个人看到咱们开门吗？”
阿海胸膛起伏斜来一个眼刀，奔着冤冤相报何时了这就没找他算账先
“拜托，这个时间即便楼道里有人进出也是买菜回来的退休人士，怎么可能会有父母之中年纪的，即便有，你不是钱墨承他妈是医院行政班的吗，那怎么可能会出现！”
毕佑撇嘴一想也很有道理，但还是提醒他下次过来提前告诉他，阿海把喝干净的海口杯往茶几一放，深吸了一口气，随后问道
“你这个，告诉老钱了吗？”他做了个叼烟的手势，毕佑摇头，又给两人满上一杯
“他在的时候我肯定不会，烟也不会去抽，他老爸以前是院子里出了名的斯文人，不烟不酒，下班准时回家，工资上交的那种，他喝酒还是我带坏了的！”
阿海笑了，而他脸上却沉下了一些，是啊，钱墨承原本的家庭是院子里唯一没被邻居听到过夫妻吵骂的模范家庭，因此与其出轨的情人一起死于青浦大桥三车惨烈之中，钱墨承一家几乎是全小区上下茶余饭后热度不断的新闻。以前年纪小，只知道钱墨承心里阴郁了很多年，现在由着自己因为寻短见的女朋友错过了两科高中毕业考后漫天流言来看，胡雪珍带着他还能在小区里住下这么多年，又是怎样的煎熬！
“你想什么？”
他赶忙摇头，这就尴尬地朝阿海一笑问他怎么这个时间是清醒的，又是干嘛来找自己，阿海笑得无奈，又把大半杯啤酒三两口全部灌进了肚子。
“今天一早和父母去了常德路公证房产，后天再去派出所把我户口迁出来，我也要开始愉快的独居生活了。”
毕佑听到了派出所与公证处这两处关键词，这就表情僵硬起来，反倒被阿海安慰了
“我早知道我爸的财产会留给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姐，也挺好，他把我这么扫地出门我也就再也不用挨给家里丢人的骂了，就是……我现在穷得可以，他还让我掏了公证的那六百块钱”
毕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两人就这么一杯一杯地喝着他买回来的啤酒，喝完了，毕佑就又把冰箱里的拿出来接着喝，两人说话的速度越来越慢，眼皮也越来越沉，毕佑用醉昏过去前最后一点力气问他
“你会恨你爸吗，他总是打你呀”他在恍惚之间听到了阿海好像在哭，又好像是笑，还有一句
“恨干嘛，至少他让我生到了这个世界，让我认识了你们，知道了摇滚，还需要恨吗？”
两人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头昏脑胀得很有宿醉的感觉，手机里几乎全是吴非的未接与骂人的群消息，今天七点排练，而钱墨承家那个款式老土的挂钟此时正残酷地提醒着两人，现在是北京时间，下午六点五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