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耽美小说>竹马无猜【完结】>第33章 玫瑰与百合的往事

  被酷夏的炼狱火滚煎熬了一百多个日夜,上海终于迎来了第一片带着秋黄的落叶。

  虽说这天上的湛蓝依旧是被太阳独霸着没有一丝半点的云絮,却也给了秋风一些宽容,早起晚归的人身旁伴上了暑气消减的秋风,也偶尔能从风里沾染来的秋桂气味嗅出一丝半点,属于四季轮回的欢喜。

  毕佑带着一身被早起的秋风沾来身上的桂花香用手理了理自己一头赶路匆匆的头发,全然无视面前这扇彩绘玻璃门头上还横着的那块粉笔花字漂亮的“Rest”,这就把门推出了一串锒铃清脆。

  这是一处典型的上海弄堂的洋式餐馆,有着胡桃色木料砌着墙柱与一幅南欧画廊里价格不贵的油画,精致拥挤的小水吧台与餐桌上精巧的小花瓶里斜插的鲜切玫瑰,比起那些满眼金色的铺张与高顶之上斑斓的水晶灯,这才是属于上海的“法兰西格调”,如同一个旧时显赫门户里受过西洋教育的淑媛,有着内敛的浪漫优雅,就如同听到了铃声从另一扇洞门里身段不俗的女人一样。

  毕佑赶忙从自己的裤袋里掏出了一张略有皱褶的名片,他欲语又止,最终还是选择用英语礼貌地朝眼前这一身与玫瑰一样柔粉的连身裙介绍到

  “morning madam,i got this from Mr.Han.”

  这女人将厚重着妆感的长睫垂了垂,确认了这个苍白困倦而唐突进到了一间午间才营业的餐馆的长发男孩到底是谁,抬眼再向毕佑的时候已是笑出了一口白亮整齐的牙齿

  “侬路古伟的港上海话,吾就欢喜咯。”这是一口地道的浦西腔调,毕佑与这个小麦色韵味,淡眉秀眼的女人几乎同时笑出声来,女人示意他拉开自己身旁的餐椅,当自己从吧台之后准备好一杯浓香诱人的咖啡端到他面前之后,就忽然将脸上的优雅仓促一收,带着如同与情人撒娇的眼色朝着他埋怨出了一句

  “我这个年纪即便已经成了EC也不会是个完全不会母语的,更何况……我现在只想做回一个上海囡囡。”毕佑指了指她那张写着这间餐厅地址以及玫瑰色“梁如馨”,有些拘谨地问了一句

  “您是想让我画什么?至少……我不认为我这种蹩脚货色能在铜仁路上有一席之地。”

  女人用红艳的手指朝着餐厅唯独一面不是知更鸟蓝的墙壁指了指,这墙怕就是这房子原本的颜色,泛着枯黄且细痕明显,他皱了皱眉,因为即便不是一个对就餐环境挑剔的人看到一处精致之中竟有如此突兀的粗糙,想必也会有些心里不适。

  “我故意留下的,那裂开的是我爸爸朝我砸了爷爷的假古董花瓶才有的,我那天去找老朋友看到他得了一墙让人适意的油画,这才有机会见到那么个卖相蛮好的小伙子。”

  她本以毕佑会像刚刚自己忽然变脸捉弄那样露出一丝说不清是羞涩还是尴尬,却只见他眼睛粘在了那墙上的细痕一样,随后缓缓起身,就这么盯着走了过去,在自己指腹触到那平滑之上细微不协的触感之时,他眼中浮出了一片混乱不堪,在那混乱之中他歇斯底里地朝着两个一脸冷漠的警员摇头叫喊,而有三个站在他对面低头垂眼,同样亚洲面孔的男生却很是平静,甚至看到他手臂上显出的拉扯淤痕而满眼狂喜,偷偷露笑……

  “是有什么idea?还是也让你想起了什么?”

  不得不说梁如馨这句话是及时的,毕佑猛地把在裂痕上的手抽回,平复了一口气这才转头回去,只是他的故作镇定在这么个年纪的女人眼中很是蹩脚,就好像这墙上裂痕开始最初的那张看着自己的面孔一样。

  “您喜欢什么?或者有没有喜欢的画家风格,我虽然画大面积的经验只有韩哥给的那次,但是我在墨尔本时候曾经去过一家卖仿制装饰的画廊应聘过兼职,是被录取了,应该不算很生僻的都能画。”梁如馨只觉得这个小男生越来越可爱,不免有些好奇地问了一句

  “被录取了?可是听你的话好像最后并没有在那里工作过?”毕佑的心绪还在刚刚那眼中浮出的混乱里心有余悸,几口咖啡吞下并没有能品出制作者与用料的太多心意与考究。

  “我退学了,就在第二天,然后就回了国,因为我还有自己更想做的事情。”

  “About girl?你退学的事情?”毕佑点了点头,梁如馨原本想说的话却在糖蜜一样的唇釉上黏住了,朝他笑了笑,又指了指那墙上的并未裱框的画作

  “百合和玫瑰,我知道它们不搭界,可我就是喜欢把它们凑在一起,就像……”

  “就像Sargent,这个偏执又只终于自己的美国人。”

  毕佑那从墙面开始便有些阴霾的脸色在她说出玫瑰与百合之后乌云转晴将话揽到自己嘴边,梁如馨点了点头,把自己面前的那杯冰块融化了大半的水杯两口喝尽,朝着他挑了挑眉

  “也像我的前夫,只是他的偏执在他的音乐上,他是个玩摇滚的。”毕佑忽然从掌心摊开一片拨片,梁如馨却没多大意外

  “韩跟我说过你的一些,这也是我让他一定要替我联系到你的理由之一,因为我想不到一个能在笔法上如此像我前夫的竟然也是一个乐手,只是他是一个Death Metal,没有你这么可爱的脾气。”

  “那你一定也想要一个与你曾经故事有关的东西了?”梁如馨忽然一个响指添在了毕佑略带揣测的话尾

  “脑袋很灵光的嘛。”她将自己的坐姿向前挪了挪,托腮侧脸,看着那面黄白不匀的墙面上细痕逐渐在自己眼中剥开,显露出那些被映在其中的回忆

  “我曾经是个不被同学接受的人,喜欢洋气的衣裳,天天都是山青水绿地去学堂,高三的时候因为有那些校门外面做瘪三的来为难我,有人替我出头进了医院,老师和那个被打伤了的父母对我爸爸很不客气,我后妈也趁机难为我,我和她在店里打,我爸就随手捡了东西砸我,我躲过去了,再也没回家!然后我还拐走了这个欢喜我的老实男孩,我就拿着爷爷去世时候给我的那笔钱跟他去美国念书了。”

  这一番可让毕佑听得一头雾水,但这都在梁如馨的意料之中,她起身又进了那琳琅满目的吧台,这回她拿出来的不是什么提神解渴的咖啡茶水,而是两个八角透亮的厚底杯子,而这样的杯子之中通常不是威士忌就是酒精更浓烈的干邑。

  “这个人就像所有小姑娘在憧憬情感的年纪看过的烂俗小说一样,成绩蛮好,老实得不是我这种爱可看男孩子殷勤耍滑头的女人会注意到的,他那天进了医院缝了四针,我躲过了我爸爸的砸的花瓶,却也受了他四个耳光,我本来这点经历会像小说话剧那样给我们换来纽约的romantic,我还打算老到现在这个年纪给自己写本书嘞!”

  她笑的时候那一尾迷人的眼角会叠出两道眼角纹,但这并不会让人反感,毕佑不是一个喜欢听被人闲事的家伙,可梁如馨一双黑亮盈盈的眼睛与她身上透露出的诱人朝气都吸引着失眠半夜又腹中空空的毕佑配她品起这杯口感干烈的饮料,他需要一点比咖啡更刺激的东西提神,比起自己的困意,更是因为他隐约感觉了梁如馨这个故事里有他熟悉的东西。

  “你说你回国有你想做的事情,是你的band么?我觉得你的故事里没有一个女孩,因为在你这个年纪的乐手里是不会把一个女孩的爱当做珍贵的。”

  梁如馨并没有往下说,而是把那琥珀色晃在手中,用他们头顶那盏让人慵懒的茶黄光亮给它添了点彩虹的折射,眼都没抬地就把毕佑戳穿,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这……这也是您跟这个能把Sargent模仿得那么精湛的乐手分开的理由吗?”梁如馨抬起那双多情妩媚的眼睛朝他笑着点头,而后把酒杯里剩下的全部喝尽,自嘲一叹

  “有句老话说得好呀,三岁定八十,我这种从小就喜欢稀奇古怪东西的人能被一个规矩优秀的人喜欢,又和他有瓜葛已经是不可思议了,但终究这就像你天天的山珍海味也还是会去想小笼包和豆浆油条一样!等着那个人放学回家的日子是一种折磨,我始终是一个野到骨子里的,尤其在一天晚餐跟他吵完了架,我用身上唯一的五刀买了一场名字熟悉的live的演出票,我又遇到了曾经在愚园路演出过的那个乐手。”

  毕佑不知为什么忽然有种负罪感燃起心头,这种女生去看乐队演出之后对着某位乐手念念不忘而衍生的故事年年都有,月月出新,就连齐萱也是用着这一番话对他深情款款地重复了无数遍,他才终于在当年“补丁”的某场演出结束之后把被他一起肚皮空空地拉来捧个人场的钱墨承抛在了拥挤混乱的livehouse里,用自己原本打算请他吃宵夜的钱给这个对他着迷不已的女乐迷买了一份巨无霸套餐和一朵花店打烊之前被一个便宜价格打发到他手里的玫瑰。

  “谢谢您的这杯酒,很特别,就像韩哥店里的‘unrequited’一样,您是他的朋友,怕是这杯酒也是因为您而有故事的吧。”

  他的确是对齐萱有些心虚的,毕竟若不是自己荷尔蒙躁动也不会有了当年的一出闹剧与自己在乐手圈子里还不算完全消失的流言。他举起自己的半杯酒来问梁如馨不仅仅是因为自己被它的滋味刺激到了自己对于这个餐厅与故事熟悉感的来源,更是怕她再说深刻一些,可能自己就真的不好意思赚这笔来自玫瑰与百合的钱了。

  梁如馨说不清自己是惊喜还是惊讶,她从不认为一个小男生能在自己话没过半的情况下就把这杯酒联想到了那虹口甘醇的苦味,就在毕佑也要将自己的酒喝尽的时候那股属于她身上的香甜忽然浓近鼻尖,梁如馨将他的杯子抢过自己手里,当这个杯子再塞回到毕佑手中时候,已经没有了酒水的颜色,却在杯口的地方多了一抹略带粉色的唇印。

  “你那么聪明,我就放心地把这面墙交给你了,我原本只是想要一副Sargent,可我觉得你可以给我更好的惊喜!这个酒叫‘recollected’,我和韩有过美好的回忆,而那个请我喝过这杯酒,又给了我三年婚姻的人如今也各有所爱……”

  她话还没完,毕佑便从自己随身那个有些陈旧的挎包里掏出了一本被乐队贴纸贴满了封皮的速写本,梁如馨没有觉得他无礼,而是小心地坐回餐椅,等着他给自己一个惊喜。

  这个过程并不算短,因为当他停下手中的时候,店外那两张能让正午太阳斜斜地给餐桌染上颜色的廊下坐位总是外国人午餐的最爱,店里除了厨房里出产的铃响,传菜的服务生几乎都主动放轻了手脚的声音,就在毕佑终于起身将那一副铅笔饱满的草稿摆到了梁如馨面前,他们也都伸长了脖子,想要瞧瞧到底是什么能让梁如馨捂嘴惊叹。

  这黑白之上是一个手抱着玫瑰,斜望着一本被断裂的琴弦纠缠捆绑的书本,她的脚下还有一片百合,是一朵朵初绽的新鲜模样。

  “Sargent是因为一张画上的漂亮女人而离开了他最大的巴黎,这是一个因为浪漫而起的错误,可他却因此爱上了玫瑰和百合,这两个被其他画家觉得放在一张纸上就不会有美感可言的圣洁和浓艳,这面墙的也替一个漂亮的女孩挡住了因为她美丽而惹来的麻烦,又让她有了玫瑰与百合相拥过的人生,我可以再改,毕竟还没……”

  “不!我很喜欢!我不允许你改掉这纸上的每一根线条!”

  这次反倒是梁如馨把他打断,她的眼里的光亮被泛起的泪光湿润得更是晶亮,微微地抖动着肩膀用手指触上了那与自己面容相似,却被无数百合拜倒长裙之下的高雅女人。

  她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为自己再次看到自己青涩的侧脸欣喜,还是因为做一个摇滚乐手的妻子是不会拥有如此高雅的礼服而圆满了一个曾经的旧梦,她虽然从没后悔在那个狭窄昏暗,满是躁动与酒精气味的地方与她的爱人一起掏空了买婚纱的钱包,让所有来给他们祝福的人能举杯在手为他们年轻的爱情欢呼,却也会在当天那个头昏脑涨,带着一脸狼狈的浓妆睡去的梦里背着身旁已经醉得近乎昏厥的男人接过了一脸痴情的亚洲面孔手捧的那一条嵌着水钻的丝绒长裙,跟他在一处满地是书的公寓客厅用跳一曲学校的毕业舞会上手脚生涩的慢三……

  毕佑在铜仁路的树荫下悠哉着脚步与那些附近午休而匆匆行路,手拿饭盒提袋的写字楼群体格格不入,他在手机零钱包里一笔能让他不用跟钱墨承分一碗饭吃的定金盯了好一会儿,在路口长舒了一口气之后把街面切回了那一个个“争奇斗艳”的头像之间,他的手指摔先点开了一个油着朋克钉子头的骷髅,拇指单打出一排飞快的“where are u now?”随后很快地得到了这个头像弹来的一处坐标地图。

  “西康路,不远啊!”他嘴里自言完这一句之后并没有随着那些身带工牌的人潮交错到斑马线上,而是转头返回,往着北京西路的方向走去,就在他口干舌燥地在罗森灌着芬达的时候,一摸混合着烟焦与白麝香水的人影从他眼角晃来,将头一扭,两双在对方眼里各为异国颜色的眼睛当即相撞在了一处。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毕佑有些惊讶地问了这个夏威夷衬衣,一头枯黄泡面捆得松散凌乱的异国男人,这男人看他眼中流出紧张,反倒有些讥讽地朝他笑了一笑,用蹩脚的中文对他说

  “Google告诉我,口渴的我只能在这个路口找到卖汽水的store,没想到你也很渴。”毕佑趁着他说话之间环顾了一圈店里,看到收银台忙碌得很,这才略微放松,生硬地朝着这个人笑了笑

  “怎么忽然说中文了?听说你来上海已经八九年了,一直都是一副刚落地的口音。”这人喉结动了两三下,眼睛并没有从毕佑脸上挪开的意思,把易拉罐喝净了之后他凑近了这个故意把眼睛挪到落地窗外的人,又操着走调的字眼对他说

  “我以为你真的像你脸上那样不喜欢我,可你竟然还知道我已经到这里八九年了……”

  他还想再说下去,毕佑却拿着好几张红色的钞票把他这个鼻息已经扑上自己侧脸的人给隔档打断,这人倒也没打算继续,这就一把将这几张红色的抓到自己手里,转身用后脑勺留给了他一句“follow me”。

  他随着这个瘦高驼背的外国人走到了西康路一处矮房店铺间堆满了杂物与黑色塑胶袋的窄缝里,这人点了点他给来的现金,随后从沙滩短裤的口袋里掏了一个发皱的烟盒递给了他,就在毕佑伸手接过的时候,他灵活地在两人相触的瞬间在这单薄的亚洲男孩掌心撩拨般地扣动了一下。

  “你以后少来点浦西这边,我要找你的话,宁愿去远点!”男人似乎被天气热得有些烦躁,一边把自己本就松散杂乱的头发挠得更乱,一边嘴里朝他抱怨

  “毕,我的心意你那么明白却也那么无情,你应该清楚,在上海,你给我的钱是远远不够你手里的东西的!我是因为想更了解你才做了这亏本的生意。”毕佑唇间颤了颤,他并没有回头,只是停了脚下用生硬的口气地甩了这人一句

  “连亏本的生意都知道是个什么,果然是待了七八年的样子!我下次会给你应该付的钱,今天我就当没听到,我们是很好的主顾,我想你也不希望我换个卖家吧。”

  他趁着这宽缝隔壁的面馆与收厨余垃圾对接的忙乱匆匆地跑过了马路对面,等到再回到西康路那已经散去了午休繁忙的十字路口后,他在手机里点开了那个蓝色贝吉塔的头像,手指在键盘上转了几圈,最后还是点开了语音通话,钱墨承没声好气的声音从话筒传来,可是他却把刚刚对那外国男人的冷脸一秒加热,用欢快地声音喊去

  “老钱!我拿了铜仁路一家餐厅的定金,你周末想吃什么,我得好好感谢感谢你完全养了我一星期的大恩,我……”

  那边的钱墨承却好像被他惹得非常生气,自己没听到他期盼的这位要感恩的对象狮子大开口地给他开出一系列清单,反而是遭了一句莫名其妙的骂

  “你觉得你添给别人的麻烦不多是不是!没事干就多早点事情做,哪怕去扛水泥,有钱了你别挤在我这里就是对我最大的感恩!”说完后便有一声通讯电流的截断传进了毕佑的耳朵,毕佑站在路口,把那竖眉冷脸的贝吉塔当做了钱墨承委屈地又自言自语一句

  “我又做错什么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