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后,炎热的夏季。
一户棘溪的林姓人家生了孩子。全家人却都高兴不起来。
产婆面露惊恐:“林老爷,是个男孩,但是这孩子不哭不闹,您看……”
那婴儿有一双紫色眼睛,头发居然是银色。
林铄认为妻子生了妖孽,就要拿剑劈死这孩子。
剑刃根本伤不到这孩子一分一毫。
林铄害怕极了,丢也不敢丢,一则怕被邻居知晓名声有损,二则怕这孩子活下来报复他。于是他决定把这孩子活活饿死,不让人给这孩子喂食。
哪怕母亲赵氏苦苦哀求他可怜孩子,他也不为所动。
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这婴儿居然可以不吃不喝。扔到雪地里,不会被冻死,扔到火堆里,不会被烧死。
林铄弄来几头饿了三天的恶犬,那些狗却不敢靠近婴儿。
那孩子就这么活了下来。
他从不说话。家里人认为他是哑巴。
到了那孩子出生后的一年,林铄迫于亲戚们议论的压力,终于妥协,给孩子办周岁宴。
他唯恐街坊邻居亲戚们看到这妖怪模样的孩子,让赵氏借口孩子感染疫病,不好传染给亲友,把孩子藏在房间里,不与众人相见。
这天,宴席上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一个穿白衣,腰挎酒葫芦,生得一双桃花眼,醉醺醺的。
另一个穿玄衣,身材高大。他们身上都带了剑,林府的家丁不敢拦。
“你们府上、有一位元婴修士啊!”醉着的那位修士说。
林铄心说什么胡言乱语的,要是他家真有元婴修士,不早就把那妖怪除了。
再说要是能一眼认出元婴修士,那这两个岂非至少有大乘期的修为,这天下的大乘期修士也就那么一只手就能数过来的人。
“把他叫出来,我要见他!”道阳仙君说,“你家孩子叫什么名字?”
林铄支支吾吾。
他哪有功夫给妖怪起什么名字。妖怪若是被凡人起了名,就等同于得了口封,法力更要增强十倍。
“我家孩子得了疫病,不便传染给二位仙君。”
道阳嗅了嗅空气:“哪儿有疫病?师弟,你感知到了吗?”
玄正:“没有。”
“小孩儿,你快出来!”道阳两手拢在嘴巴边上喊,“我带你抓周玩儿咯,好不好?”
哪有一个外人带孩子抓周的,林家的人正要说不妥,忽然府里变得有些安静。
人群角落里,缓步迈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小孩子的脸圆圆的,有一头银发,长着漂亮的紫色眼睛,穿着最朴素的白衣,在一众亲友们惊愕的目光中,迈着小短腿哒哒地走到二位仙君面前,乖巧地行了一个礼。
小孩仰起头来,似乎很不满意这个身高差。
小孩开口,奶声奶气地,对道阳仙君说了他此生第一句话:
“师尊。”
道阳仙君快高兴坏了:
“你才多大点儿人,就知道讹个人做你师尊了?这两个字可不能乱叫,我这辈子不收徒的。”
小孩可可爱爱地看向玄正:“师叔。”
玄正毫无抵抗力:“哎。”
然后小孩张开短短的胳膊,伸向道阳:“抓周。”
道阳逐渐感到自己不收徒的决心开始动摇。
“你等会儿,我给你乾坤袋里掏一把木剑,你看看你喜欢哪个抓哪个,随便抓。”
“你又想骗小孩子做剑修。”
“什么叫骗,做剑修可好了。”
林家人面面相觑,能做剑修……那这小孩应该不是妖魔了?
可是眼前这两个人也疯疯癫癫的,说的话林铄不敢全信。要是这两人能顺势带走这不吉利的孩子,倒算是了却林家的一桩大事了。
道阳刚拿出那木剑,还没放进抓周盘,小孩伸手就要抓。
道阳故意举起来不让他抓,小孩短短的胳膊够不到,圆圆的小脸一垮,生气地撇嘴:
“师尊,坏人。”
小孩儿这种眼神,看得道阳心里充满罪恶感,他把剑递给小孩,小孩抱住小木剑,朝道阳笑了。
“我还是不是坏人了?”
“不是。”
道阳:“你叫什么名字,跟我走好不好?”
“我叫林煦。”
一听这名字,众人面面相觑。这小孩怎么敢自称自己是渺尘真君?
那可是供在庙里的人物,是在某个混乱时期恢复了天道的上古之神,怎能轻易冒用名讳。
“你叫这个名字倒也不奇怪。”道阳心想,毕竟这小孩儿生来元婴,必定是某个累世修行的大能,“不过这名字在外行走不方便,逢人就要解释,不如我给你起个名字吧?”
小孩儿很乖地说:“好。”
道阳弯腰,把这小孩儿抱起来,才发现小孩儿的衣服上有些不干净,想来是这家人不怎么照顾他。
道阳用灵气拍了衣料两下,总算把那衣服弄干净了点:“你不如就叫做拂衣。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1。”
玄正:“人家拂的是镜子,不是衣服。”
“都一样的。镜子也好,衣服也好,心也好。不干净的东西,总要都擦掉,这才叫‘还我本来面目’。”道阳看着这孩子,越看越满意,笑得眼睛都不见,“我们还没到那‘本来无一物’的境界呢,所以只能多擦擦咯。拂衣,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小孩儿眼睛亮亮的:“喜欢。”
道阳和玄正就把这孩子带走了。
除了林母,林家满门无人阻拦,甚至还有些庆幸。
不久,林母与林铄和离,回娘家去了。
半年后,赵氏改嫁。
又过了约莫两年,棘溪镇才起了传言,说当初那个被送走的白发紫瞳的小孩,其实是个天生元婴的小仙童。
林铄悔不当初。且不论当初他如何虐待这孩子,要是这孩子还留在林家庇佑亲族,带来的岂止是金山银山。
后来他听闻那日来的两位落魄仙君正是赫赫有名的道阳和玄正,更是面如土色。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小孩抱着他的小木剑,在道阳怀里睡得迷迷糊糊。
道阳不想抱了,就丢给玄正抱。
那小孩子是不肯自己走路的,天天不是要背就是要抱,道阳说他很娇气,他就哼,反正他不走。
道阳说你是只小懒虫吧,什么时候才能变成蝴蝶自己飞。以后叫你小蝴蝶好不好。
小孩又哼一声。
师父起的名字,他不认又能怎样。
一日玄正抱着孩子,陪道阳在小馆子里吃鳝鱼丝面。
汤汁浓郁鲜美,小孩儿闻着香味醒了,盯着道阳的碗两眼放光。
“想吃啊?”道阳挑起一筷子,“你还小,不能吃这个。”
小孩儿又鼓起脸来,像个小棉花包:“师尊,坏人。”
“小东西,跟谁学的,天天就知道骂我。你师叔也在吃,你咋不骂你师叔。”
“师叔,坏人。”
道阳和玄正一起笑了,捏捏小孩软乎乎的脸蛋:
“我们俩是坏人,那你就是小坏人。”
晚上小孩儿躺在道阳怀里,抱着剑睡着了。
最后玄正进来熄灯,把他们两个都抱住,偷亲一口师兄。心里酸溜溜的,自打有了孩子,师兄都不与他亲近了。
有时玄正会重复做一个噩梦,他梦见他身上有魔族的血脉,被魔族用铃铛勾动血统。
最后他死了,道阳很难过。他看见他的魂魄与道阳一同在天地间漂泊。
每每惊醒,他看见道阳和孩子就睡在他身边,他什么都没有失去。
他反复用法术自检,还偷偷把家里族谱都翻烂了,确信他身上没有魔族的血,终于放下心来。
为什么会梦见这么可怕的事呢。
后来他和道阳说起此事。
道阳说噩梦都是了缘,不必细究,他说他也好几次梦见过失去玄正,就在一片一望无际的大海上。
“荒诞吗,那海上就我们两个人,划拉着一排简陋的小木筏,很不切实际吧。”
不过他没好意思说,梦里玄正亲过他。
咳。
他们说起这些事,小孩儿就坐在旁边,一本正经,听得很认真。
道阳一直想给小孩儿编头发。
那银色的发丝看起来滑溜溜的,平常摸一下可以,再多摸一下小孩儿的头就撇过去了。
某天他趁着小孩睡着了,编了好多细细的小辫子,小孩醒来,他把镜子递过去,小孩垮起了个小脸。
“不好看吗?我觉得很可爱呀。”
可爱。但如果镜子里的那个小孩不是自己就好了。
小孩伸手去拆辫子,胳膊太短,半天摸不着自己大大的脑袋,道阳笑晕了。
小孩迈着小短腿找玄正控诉:
“师叔,师尊欺负我。”
道阳叉着腰说:“你找错人了,他和我是一伙儿的。”
“……呜。”
小孩儿表面安静了下来,不做声了。
然后他暗搓搓夜里爬起来,把道阳和玄正的头发编到了一起。
次日早上鸡飞狗跳。
渐渐地,小孩儿长成了少年,道阳和玄正结束了为期十年的云游,回到登剑阁,带着小孩儿正式拜见祖师爷,开坛封穴,行拜师礼。
袭璎长老迎接他们。满面喜气:
“二位终于有孩子了,可喜可贺。”
“沈师兄,你身为医修的常识呢?两个乾道怎么可能有孩子?”
“比起常识,我更愿意相信奇迹。”
“去去去,少贫嘴!”
众人哈哈笑了一番,引着那银发少年到处去玩耍、认人。他们喜欢那少年,长得俊,看起来还很乖,文静话少。
只可惜那少年不太喜欢和许多人接触,去了不到五个地方,他就变得很累。
道阳一拍少年的背:“行了,去桃花山居扫地。”
少年如蒙大赦,终于不用再见人了。
接下来他们的日子很寻常,无非是干活儿、练功、偶尔和人寒暄,通常十天半个月不说一个字。
道阳是个爱玩的,时不时溜下山去,被玄正抓到了还振振有词,说人间处处是修行,非得在山门里打坐才叫修行么。
他们玩儿,银发少年也要跟着他们去玩儿,四处走一走,瞧一瞧。
十八岁的时候,他在剑冢接走了揽霜。
有人诧异,揽霜是上古大能的本命剑,怎会被这样一个年轻的修士取走。
没有人知道,林煦在剑冢上方静默地注视这一切。
那些记忆从未被尘封过。剑神的身影引动他的相思有如山倾海啸。
神女苏洄说:“这么想他,为何不去见他。”
历经千百年的修炼,他终于可以自压境界,到人间转一转。
林煦闭上眼睛。
“他难得喜欢在人间游玩,就让他玩儿吧。等他好了,我去接他。此时下去,我怕我忍不住剥夺他的自由。”
“你比我想象中还要能忍受寂寞。”
“从前我觉得,我抱得住他的身骨,摸不到他的灵魂。”林煦眷恋地望着那庙里的银发身影,“如今在这个位置,我才终于明白,当初他是在用怎样的心情爱我。”
神女苏洄:“可你怎知,他没有在等你?”
林煦幽幽地说:
“他是什么人?来去何其潇洒,怎会拘泥于我?”
从这语气中,苏洄品出了一些哀怨,不由摇头笑了笑。
“我就快飞升了。渺尘仙君,这段时间多谢你。”苏洄感念道,“愿你早日取回本自具足的自己,福生无量,千万珍重。”
“借您吉言。”
神女的身后出现了一座优美的银色天梯。
她心性圆满,对世间再无所求,登上之后,便永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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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过了几十年的日子。
秦月宁、陆成南、刘树、刘雪、蒋术、陆长思、林烟、碧玺等人相继与他们相识,每个人都很开心,似乎人间没有什么烦恼。
连他们自己都很奇怪,为何生活会如此平顺,世上难道不应该有许多坎坷的吗。
玄正仙君说,或许那坎坷的业力早已在许多个前世经受过了。众人一想也是,世上本就是公平的。
一日。
道阳一行人路逢小雨,躲进村边的渺尘庙里歇息。
他瞧着墙上题的诗,每座渺尘庙都有同样的这么一首诗。
他觉得这诗写得很好,可惜不知作者姓名,据说是某个和渺尘仙君同时代的大能。
那段混乱的轮回岁月就像漩涡,把许多的文明都搅碎,从此漫漶不清。
庙里的住持说,天上的雨丝就是情思,是那渺尘仙君在想所爱之人了。
道阳说:“若是想所爱之人,那这雨还能有停的时候吗?”
“当然,世上的任何感觉都有消散之日,爱也一样。”
这时,寡言的银发剑修说话了:
“可世上每时每刻都有地方在下雨,雨不会消散,爱亦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