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缕真魂之气消散得太快, 几乎让司岚以为适才只是错觉。
恰巧这时殷婼也回过神,正想询问四人的身份。
依兰郡主温温柔柔地开口,“我在路上见到了你的随从, 便将他二人一道带了过来,若是殷婼你觉得唐突……抱歉,我可以唤你的名字吗?”
殷婼瞧着依兰郡主好一会方才确认了她的身份, 殷婼点了点头, “有劳郡主挂念。”
至于司岚和祁晓……殷婼与慕白对视一眼,后者一副誓要刀尖舔血的狠戾模样,前者则摇了摇头,“他们不是恶人,慕白, 不要对他们心生杀意。”
这个“他们”, 自然也包括了司岚和祁晓。
虽说……司岚也不知此时的殷婼为何待他们如此宽容。
慕白闻言,霎时泄了气, “知道了。”
没了慕白的阻拦, 四人顺利地进入了宫门。
依兰郡主环顾四周, 随后心疼地握住殷婼的手, “你是公主殿下, 却住着如此冷清的宫殿, 我瞧着连件像样的玉饰都没有, 这事是我兄长做得不对, 但我兄长的脾性执拗,我实是劝不动他,不若晚些时候, 我让宫人送些东西过来, 也算聊表我的心意。”
“郡主无需这般……”殷婼轻轻靠着椅背, 这样一靠,颈下的淤青与血痕便更是明显。
大片的淤青爬上腐朽的气息,刺得依兰郡主低下了视线。
安国国主的一意孤行与残暴,这是连他的亲妹妹都难以容忍的。
“抱歉。”
那一声道歉融在风里,融在殷婼淡然的眼神里。
殷婼整了整衣着,学着慕白无所谓地笑了笑,算是妥协。
而这一妥协,就是三年。
幻境中这三年过得很快,对于司岚来说好似就是半日的功夫,可对于殷婼来说,却是她的一生。
此前司幽同司岚说过,凡人转世为梦灵不易,死前背负的兴许是国仇家恨,死亡对他们来说,不失为一种解脱。
等真正见到了这一切,司岚才明白司幽话里的惋惜与悲悯,到底是因为什么。
殷婼在安国待了三年。
这三年间,殷婼不曾见过一次故土,除了慕白,她身边没有一个旧相识。
安国国主承了情,也娶了九公主,明面上无法犯境,边疆三年的安稳看似平和,可这三年间无法挑起战争,让安国国主心中之气愈发难以疏解,便全部发泄在了殷婼身上。
三年间,殷婼身上的大伤小伤不断。
三年间,本国的军士操练不停。
殷婼所言的远征之力,终于在三年后的某一日,如信鸽扑簌落定般,也成了定局。
“安国不会坐以待毙。”殷婼将信交给慕白,“边境一战在所难免,我所能做的,只是尽可能降低军士的死亡,所以慕白,这一封信,你需得亲自去送。”
“那你呢?”慕白很是忧心,“战争一起,你便是安国砧上鱼肉,安国定会以你的性命威胁皇帝,我走了,谁来护你?”
殷婼摇了摇头,“我暂时还不能走。”见慕白焦急的模样,她又补了一句,“父皇给我送了信来,今夜会有人接应我的,但不是现在,我还有一件事,需要自己去做。”
“何事?”
“我需要一个人。”殷婼目光坚定,“一个……能让安国必败之人。”
“你是说……”慕白猜到了什么,他头一次逾矩地握住了殷婼的手,“不管怎样,对我来说,你才是最重要的,这场战争谁都可以死,但你不能,听明白了吗?”
“好霸道呀。”殷婼笑了笑。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慕白神情忧伤地松开了手,他将信放在心口。
正准备离开时,他却回过头。
“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那时正值秋日,微风稍凉。
“殷婼,你喜欢我吗?”
问的是意料之中,殷婼双眸转了转,难得犹豫,“一定要说的话……等这一仗赢了之后,我告诉你我的答案。”
“那若是这一仗输了呢?”
殷婼笑骂:“傻子……不会输的。”
殷婼说着,推着慕白往外走。
窗外的落叶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时,人走茶凉。殷婼盯着那杯凉透的茶,忽然小声地压着笑。
她触着茶杯边缘,笑得又无奈又温柔,“真是个傻子,喜欢与不喜欢,看不出来吗?”
-
微风一直吹至入夜。
司岚这回没有在意慕白去了何处,而是径直跟着殷婼。
他这才知道,殷婼白日里所说的那个人,不是别人,而是他熟悉之人——依兰郡主。
安国犯境那日,依兰郡主被殷婼从宫中掳走,蒙着面推向了交战前线。
依兰郡主再一次得见光明,入眼却是密密麻麻的盔甲长枪。
“原来这三年间,你假意与我交好,是为了让我卸下防备,同你出城!”
殷婼有些不忍地侧过头去,“我非安国中人,我有我的立场。”
“我知道战争残忍……我不怪你。”依兰郡主眼中含泪,可谓是恳求了,“无论你对我做什么都好,但我求求你,放过我的孩子,也放过我的兄长。”
“我可以放了你的孩子,但是安国国主的命……我不能答应你。”殷婼闭了闭眼,将依兰郡主推给一旁的主将。
“依兰郡主在此!”殷婼接过一旁军士递来的长枪,狠狠扎在地上,她厉声道:“安国皇帝,你降是不降?”
战争一起,士气便格外重要,而依兰郡主作为皇帝的妹妹,又曾待人良善,这样一个人被绑在敌方阵前……
即便安国不降,士气也势必会受到影响。
可惜安国国主纵然明白这个道理,他也不愿意不战而溃,他不甘心,“尔等竟行如此卑劣手段!孤不降!”
千军万马之前,安国国主的意愿被传递了过来。
殷婼的心沉了一半。
“抱歉。”她低下头去,贴着依兰郡主的面庞,“两国相争,从无胜者,若是此一仗输了,那边境便是无休无止的纷争,我国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你有你的亲人,可我也有我的国家。从私而言,我利用你的信任是为不义,但我对得起天下,也对得起我的臣民。”
“今日过后,你的命留在战场上,但我的命……我会还给你。”
殷婼起身,轻轻抬手,却下着举足轻重的命令,“安国不降,传我令,将依兰郡主……祭旗!”
那日战场上的风格外地冷。
依兰郡主的鲜血染红旗帜时,安国的军士整装待发。
城楼上飘来了血腥味。
“郡主!”城内响起此起彼伏的痛哭声。
-
慕白不信天意。
但安国犯境这一日,他却以凡人之名,求取天意降临。
“上上……签!”慕白紧紧撰着摇出来的红签,笑得十分舒心,“连天意都说这一仗会赢,殷婼不会骗我,她一定会来找我的!”
若不是开战前殷婼让人给他送了一封信,不希望他上战场,否则这会慕白应当在殷婼身边的,也不至于如此担惊受怕。
不过还好,慕白抬头望了望天,今日万里无云,是个绝佳的好天气。
连天气都在告诉他……
他的公主殿下,一定不会食言。
-
这一仗,安国输得彻底。
士气溃败,城门大开。
在经过官道,踏上城楼的那一刻,司岚和殷婼同时停了下来。
角落灰尘堆积,却有个孩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他的眼神充满了恨意,“你这个骗子!你害了我母亲!”
那年的裴禾年仅十岁,本该是安宁的岁月,却被这一场战争毁得半点不剩。
他死死盯着殷婼,“你怎么不去死呢!”
我不会食言,这条命我会还给她……殷婼转过身,踏上层层阶梯。
只是我……还有一个心愿未了。
城楼上跪着被俘的军士。
殷婼一个个看了过去,“安国国主已在阵前自刎,各位若是愿意降,本宫以公主的身份承诺,我国必定会接纳各位,但,若是你们不愿降……”
殷婼神情肃穆,“不愿降也无妨,今日过后,安国便将不复存在,你们……只能是我国的附属之城!”
此言一出,被俘的军士面面相觑。
其中有一位军士,很是不屑地扬着脸,即便身上已是伤痕累累。
这样目中无人的态度……
不知为何,殷婼竟下意识地想到了她的小侍卫。
乖乖听话在营帐中等着她的小侍卫。
已是许久未见了……
“我们降!”处在最中央的那位军士高声道。那军士似乎地位较高,他说完这一句之后,其余军士都低下了头。
如此……便是最佳的结局。
本国伤亡减至最低,殷婼最大限度地保护了自己的臣民。
殷婼唇角微弯,轻轻地笑了笑,她很快便可以见到她的小侍卫了,“那本宫……”
话未说完,最中央的那位军士突然暴起,他被剿了兵器,却有着赤手空拳。
他挣脱了绳索……
“投降可以,但你……必须死!”
异变发生得太快,所有人都不曾反应过来,甚至于殷婼本人,在被推下城楼时,连唇角的笑都不曾收敛。
她那时穿的是红衣。
天地俱静时,晴空万里。
-
慕白在营帐中等了许久,从清晨至午时,从午时至黄昏。
他百无聊赖地来回踱步,手中还握着那根红签。
怎么还不回来?
他等了又等,直至暮色沉沉,有人骑着烈马传信,传的是战争的喜讯,可也传了公主的死讯。
他枯等一日,却没能等来他的公主。
-
鲜血在官道蔓延,将灰尘也染成了血色。
司岚眼见着那袭红衣坠落。
天地为之恸哭。
天色在一瞬间巨变。
风雨欲来。
“不可能!”慕白不顾凡尘的灵力限制,一路施术狂奔,直至城墙下时,他终于红了眼眶。
他小心翼翼地拥住他的公主,那是他这一生中,第一次将他的公主殿下拥在怀中。
“只差一步……只差一步我就能听到你的答案……”
“殷婼……”慕白将头埋进殷婼颈侧,血腥气几乎要冲进喉间,“我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有求过人,但是我求求你,你醒过来吧……我求求你了……”
怀中的躯体逐渐冰凉。
天色渐晚,临近入夜时却又下起了大雨。
那雨和慕白的泪混在一起。
“为什么?”慕白猛然抬眼,怒视苍穹,“我不甘心!”
“天意是什么东西!我不信天意!我和她的结局……绝不可能停留在此!我不会让她死的,我要让她永远陪在我身边!”
慕白捏碎了掌心的那根红签,一瞬间烟尘四散,雨声乍止,本是入夜的天色,却又忽然天光重现……
慕白眼中充斥着狠戾,一一扫过城楼上所有军士。
“她为你们委曲求全,用自己换得边境三年安稳,你们安居乐业之时,她却在承受着非人的折磨,她为你们背负人命,违背自我本心,如今……她甚至为了你们,丢了性命!”
“这桩桩件件,夜深人静之际,你们良心可安?可能酣睡?!”
磅礴的魔气自慕白身上迸发,充斥了整个安国。
城楼上所有本国军士掩面而泣,纷纷丢了兵器,双膝下跪。
“恭送九公主!”
呼声震耳欲聋。
虚空中陡然出现点点星光,零散地悬浮着,却又似有目的般,争先恐后地朝殷婼那处游去。
“那是……”司岚错愕地微睁着眼,“竟是祈愿之力!”
传闻里,凡尘之中累世功绩者,便有可能获得臣民的祈愿之力。
这一次,是殷婼的臣民想要留下她。
世人不愿红颜枯骨。
但就在这时,沉寂许久的祁晓忽然上前了一步。
祁晓在司岚面前转过身,他抬手,任由体内的灵力窜出,凝聚在掌心。
“你疯了?”司岚不解,“你用灵力唤醒慕白,我们都会死在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