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草屋旁,大杨树下,青年正在费力生一堆篝火。沾着露和白霜的树枝丢进去,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树皮沁出水滴来,往下滑着,半道上又蒸发不见,深青色的表面逐渐萎缩变黑,终于跳跃着“腾”地一下燃烧起来。

  他直起身子,长长舒了一口气,不大端方地抬起衣袖,胡乱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扭头对上美人亮晶晶的一双眼。

  “快好了吗?”美人在一旁的草地上箕踞坐着,手肘撑着膝盖,下巴支在手心里,眼巴巴地盯着青年看。

  “稍等。”青年瞧见美人落在地面的被夜露沾湿的衣角,犹豫着开口道,“地上冷,你要不要坐过来些?”

  “好。”美人很乖地点头,小兽一样慢吞吞地挪过来,凑到了青年身边,挨挨蹭蹭地并肩坐在一处。

  鱼肉的油脂滴落在火里,滋啦一声响,冒出些腥膻的香气,直往人鼻端去。美人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微微泛着焦黄的鱼肉,火苗映在眼底,橘色的明晃晃的两簇。

  青年小心地把鱼肉取下,寻了片宽大的叶片盛着,用手托着递到美人面前,眼里带一点隐秘的希冀。

  鱼肉嫩滑,表皮微焦,美人满足得微微眯起了眼,连带着那日被商队勾起的贪馋与委屈都被抚平。

  “你尝一尝。”他嚼着,含混开口,没等青年回答,便拈了条鱼肉,直接塞进了人口中。

  唇齿之间除了鱼肉还有一点温软,青年下意识地一抿,美人受惊般地撤回了手,一双眼清凌凌地看向他,带一点无措,巢中幼燕一般。

  “抱,抱歉,”青年慌乱地退后,霍地站起身来,“我并非有意唐突……”

  他急坏了,结结巴巴地解释,倒显出些欲盖弥彰的样子,素日里被夫子称誉的锦心绣口半分都使不出。

  话说不清楚,他在窘迫里又生出对自己的懊恼来,咬了咬唇,眉心拧成一团。

  衣角被轻轻地扯了扯,美人仰着头看他,“你不开心,是我做错了么?”

  青年的话兀地停住,半晌,很轻地叹了口气,“没有,你没做错。”

  这个人是纯然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坐下来,”美人拽着他的衣角,又扯了扯,“这样抬头和你说话,好累。”

  “嗯。”青年轻轻挣开被牵住的衣角,往旁边走了两步,席地坐下。

  “为什么不坐我旁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美人的声音带一点不明晰的委屈。

  身侧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美人支起身子,膝行着,慢慢挪到了青年身旁。

  他微微歪头,打量着青年的神色,机警的小兽一般,观察到对方脸色未变,这才把头靠过去,在青年的肩头讨好地蹭了蹭。

  “你不要生气。”他声音闷闷地开口,“我给你咬。”

  他把手指伸了过去,带一点怯怯地,抵在青年的唇缝,“你轻一点,我怕疼。”

  美人从前捉到过一只獾,油光水滑,毛绒绒的一大团。他头一次见这样漂亮的小动物,忙不迭地用柳枝编了笼子,想要养起来同自己作伴。

  那獾很凶,他将手伸进笼里想要喂它吃东西,被它一口咬在指尖上,出了血,疼了好几日。

  他胆小又怕疼,只好委委屈屈地将獾放了,从此一心一意地只想养小兔。兔子是小小的一只,又乖又软绵绵,大概是不会咬人的。

  最后小兔没养到,先养了个读书人。读书人看起来高高大大,比那只獾不知要大出多少倍去,而且似乎也有些咬人的癖好。

  可他从前放了那只獾,这时候却不舍得放走青年。

  就算会被咬一口,也不舍得。

  篝火跳跃着,美人的轮廓被染了一层艳色。青年怔怔地看着,柔腻的指尖就停在他的唇畔,怀里的人纯良无知,全身心地信赖他,他甚至不用费心撒什么谎,这个人就自己跳进他的彀中。

  过了不知多久,青年终于有了动作。他抬起手,握住美人的指尖,缓慢地从唇畔移开,珍而重之地合在了掌心里。

  “我没有生气。”他说道。

  美人的眼睫微微颤着,似乎对青年的举动感到疑惑。但青年说了自己没有生气,他又安下心来,手乖乖地放在青年的掌心里,任由他握着。

  “你先前说,要养着我,”青年只觉得喉头干涩,话在口中黏了许久才传出来,“这话还作不作数?”

  “自然是作数的。”

  “那我今日答应你。”青年低下头去,蹭了蹭美人的鼻尖,声音温柔得像春日里的流云。

  “你要想清楚,既然养了,就要养一辈子。”

  “再不能反悔了。”

  美人怔怔地看着青年近在咫尺的脸,他还未凑这个人这样近过,对方的呼吸落在他的颊上,他忽然觉得脸热烫的厉害,头也晕沉沉,像是三伏天里在日头下晒了两个时辰。

  “我不反悔,”他看着青年的眼睛,很认真地承诺,“不会反悔的,会一直养着你,一辈子都养着。”

  “嗯,我信你。”青年抬起肩膀,将人往自己怀里压了压。头微微低下去,唇轻轻地在美人发顶碰了碰,是一个短暂的,无人察觉的吻。

  “我好像,中了暑热。”美人在他怀里迟疑地开口。

  瑟瑟秋风吹来,青年没忍住打了个寒噤,顿了片刻,问道,“怎么这样说?”

  “头好晕,而且好热,”他抓起青年的手放在胸前,“这里跳得好快,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掌心下,那颗心脏笃笃地跳动着,青年觉得自己的整条手臂连同心脏都随着一起震颤起来。

  “不是中了暑热。”

  青年开口,正对着美人盈盈的一双眼,里面盛着两个小小的人影,“不是暑热,是你喜欢我。”

  “头晕、脸红和心跳,都是因为你在喜欢我。”

  “喜欢?”美人头回听到这个词,鹦鹉学舌地跟着念,“那养着你,也是因为喜欢你吗?”

  青年顿了一下,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回答道,“嗯,想养我也是因为喜欢我。”

  “这样啊,”美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补充道,“那我大概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喜欢你了。”

  他刚刚学到喜欢这个词,说出口还有些磕巴,睁着眼无辜地看人,总让人误会他是情深的。

  青年盯着他看,眼神晦暗,美人读不懂。

  “再说一遍。”青年说道。

  “刚才那句话,再说一遍,好不好?”

  美人很乖地回答说好,攀着他的手臂,开口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喜欢你。”

  青年猛地把他扯进了怀里,手臂箍在那一把纤腰上,很用力地往怀里按。

  美人觉得疼了,挣了挣,被更紧地抱着。

  “你不开心了吗?”疼痛让他有些害怕,紧紧攥着青年肩头的衣料,攥出了很深的褶皱。

  “没有,我是太开心了。”他听到青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沉沉的,带一点奇怪的尾音。

  “你喜欢我,我特别特别特别开心。”

  美人不知道喜欢是什么,但是如果得到喜欢就会开心,那它一定是一种特别特别好的东西,比小兔、烤鱼和新屋子都要好。

  “那你喜欢我吗?”他问道,对那个叫做喜欢的东西带一点殷切的期盼。

  青年轻轻地松开了他,两人面对面看着,青年的眼神像一泓揉进了月光的湖,美人恍惚间觉得自己像是要沉进去了,深深地沉进他的眼睛里。

  “喜欢你。”

  “很喜欢很喜欢,比你喜欢我还要喜欢。”

  胸膛的某个地方又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美人抬手捂住了嘴,担心真的会有东西蹦出来。

  他的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模模糊糊的,“我好难受,好像要喘不过气了。”

  “喜欢人都会这样吗?”

  “嗯,”青年温柔又笃定地回答,“都会的。”

  喜欢上了一个人,就顾不得世俗礼法,顾不上端方庄重,穷尽了手段,逞性妄为,也要把人牢牢握在掌心里。

  这世间的喜欢都是如此,无人免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