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想成为律师?”

  2005年冬。

  小小的林少安常常盼着风不那么刺骨。可寒日哪有春风生,冰雪哪可似海柔。年年这寂寥又冷清的三两月,白天看不见鸟雀,夜里听不到蛙鸣,最是寒冷,最是无情。

  早间天色阴沉,没有生气的公路笔直得延伸进迷雾里,偶尔一辆车呼啸而过,会带来一阵寒风。而林少安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躲在大人身后,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脖子往衣服里缩一缩。

  她独自徘徊了很久,目光几次凝视在自动贩卖机里的巧克力派上。她见过大人们是怎么从这个大柜子里头买到东西的,可是投币口太高了,她踮起脚来都够不到。趴在玻璃柜门上,努力高举着硬币,敲打刮蹭出悉悉嗦嗦的响声,奋力蹦跳了两下,还是差了很多。

  一筹莫展之际,冷寂的空气里忽然传来了另一个清脆的声音。

  从薄雾里走近的女人名叫容倾。

  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却有着甚于这个年龄阶段的成熟知性。一双奶茶颜色的高跟鞋,成套的西装是比鞋子浅一些的米白色,搭以同色系的长款大衣,脚步冷硬,身姿婀娜,长盈的卷发在腰线上挥霍着燎原的妩媚。

  林少安下意识回过头,看着这身影越走越近,她并不知道什么是朴素,什么是精致;什么是妩媚,什么是清纯。

  她只觉得没有人会在大冬天穿这么少,至少应该有个棉衣或者羽绒服,没有帽子的话,也应该有个围巾。

  脚步声停在了贩卖机面前,林少安觉得这个陌生的女人很高,比贩卖机的投币口都要高,这么高还穿高跟鞋,要是夏天有飞鸟经过,应该都会撞到她的头。

  “我脸上有东西吗?”

  容倾目光一斜,低眉问她。声音轻轻的,冷冷的。

  林少安摇了摇头,踮起的脚后跟啪嗒落下地面,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被这样的目光盯住第一反应自然是害怕的,毕竟她才六岁。

  转而她又想到爸爸说过,外表是不能够代表一切的,每一个生人勿进的面孔下都有可能保护着一颗温暖的心脏。

  比如玛琳菲森是个好人,斯内普也是个好人,而如果你知道了红桃皇后的过去,就不会那么讨厌现在的她。

  林少安想到这些,就鼓起勇气,指了指贩卖机里的巧克力派:“我想……嗯……”

  “想要这个?”

  “嗯!”

  林少安用力点了点头,随后看着陌生女人在贩卖机上点了两下,滴滴一声响,窗口亮了起来,一个巧克力派啪嗒啪嗒滚落下来。

  “谢谢姐姐!”

  她那双月牙眼一弯,伸手递上了三枚硬币。

  容倾弯腰拿出了巧克力派,目光停留在林少安那毫无防备的笑脸上两秒,临时改变了主意。

  “我有说是给你的吗?”

  她勾了勾嘴角,直径走向了停在路边的小白车。

  林少安一愣。

  小小的眉头瞬间皱在一起,看着那个背影,踮着脚握紧了小拳头,鼓着腮帮子憋足了劲,也只奶声奶气地骂了一句:

  “你真是个奇怪的大人!”

  容倾微微侧目,却没有回头。

  205路来了,林少安叹了一口气,只好先上了公交车,和贩卖机僵持的期间,她已经错过一辆车了。

  林少安是个奇怪的孩子。

  认识她的大人都这么说她,她觉得这就是一句骂人的话。

  从幼儿园大班开始,她就一个人上学了,好在清欢市幼儿园和第一小学的地址基本顺路,她不需要再适应一条新的路线。

  从别墅园出来以后,沿着地上的黄线走过一整条街,看到麦当劳以后右转,最后坐205路公交车,比幼儿园多坐两站,听到播报“第一小学后”下车。

  林少安记路记得很熟,一直都没走丢过。

  今年的冬天,比去年来得更早。十一月末,清欢市已经下过好几场大雪,沿路绿化带那一排排整齐葱郁的灌木丛,上头也已经盖了一层厚厚的积雪。

  学校是冷清里为数不多的例外,孩子们何时何地都活力满满。今年中小学生流行戴起了尖顶针织帽,上班族开车路过时,常常会看到积雪的树丛后露出一个个活泼的小尖角,伴随着笑声轻盈,像闯进了精灵窝。

  只有林少安不是小精灵,她没有帽子。

  林少安是十二月末出生的,现在还不到七岁,走在人群里,她是最小的一个,或许哪怕戴上了帽子,也露不出她的小尖角。

  今天因为下雪,校门口的瓷砖地板容易打滑,低年级各班的班主任都等在门口统一接孩子们入校。等她到的时候,校门口只剩下她的班主任徐书凝一个人了。

  她经常迟到,对于一个不到七岁的小朋友而言,算不准时间是正常的事,何况今天还出了点意外。

  “这么大的雪,妈妈也没来送你吗?”

  徐书凝说话轻轻柔柔的,却是林少安在学校里最害怕的人。害怕她关切的眼神,害怕她捉摸不透的热情。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比起上学路上遇到人贩子之类的“大坏人”,她更害怕面对像徐书凝这样的“大好人”。

  身处角落的人总是不想被特别关注,可人们热切的眼神,总是灼灼地关注在她的身上。

  林少安慢慢垂下了脖颈,手指不安地卷着书包带:“嗯……妈妈上班很忙……”

  “再忙也应该送一下啊!”

  徐老师很少这么生气,林少安知道这句话不是在责怪她,还是觉得无地自容。

  她低着头,看见飞舞的雪花落进雪地,瞬间无影无踪。这一刻,她也好想变成一片雪花藏进雪地里。

  “穿得那么少,冷不冷啊?”

  徐书凝蹲下理了理她的围巾,她吓得后退一步:“不冷……”

  一旁的保安大爷见了,也忍不住说道两声:“这么冷的天,娃儿帽子都没有一个,真不知道家长是怎么想的,别的娃都有……”

  林少安很失落,没有帽子又不是她的错。不过也许等哪天她的头上也有伤了,她就会有帽子了,她的围巾就是这么来的。

  徐书凝叹声摇了摇头,摸了摸她冰凉的手,捂在手心呵了口热气搓了搓:“好了,先跟老师进教室吧。”

  林少安觉得心里闷闷的,她一点都不喜欢这种感觉,所以用了点力把手从徐老师手心里挣脱了出来,揣在口袋里。

  今天的美术课上,老师教她们用彩纸折了千纸鹤,说要拿回家送给最爱的人。林少安折得很快,就连最难的折千纸鹤脖子的部分她也很快做好了,但她不知道要送给谁,这比折好千纸鹤更难。

  语文课上,她们学习了一个关于藏羚羊保护的故事:

  游客遇到了正在觅食的藏羚羊,慷慨了拿出了车里的食物和水,藏羚羊却被当地居民粗鲁地赶走。当游客质问居民为什么要这么做时,居民说:

  “比饥饿更危险的事,是让它们相信人类是善良的。”

  她听着徐老师把其中的道理娓娓道来,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早上遇到的那个奇怪的大人。

  下午四点半,走廊上已经陆陆续续涌来了家长的身影,这是学校给一年级小朋友的特权,特殊天气,家长可以入校接送。

  林少安没有人来接,她本来可以混在人群里悄悄走掉,显得自己不那么特例,可徐书凝叫她放学后留下来,她只能老老实实坐在座位上,和老师面面相对,眼睁睁看着窗外越来越空旷的操场,窘迫地捏着书包。

  “今天美术课折了千纸鹤吧?安安要把它送给妈妈吗?”

  林少安抿了抿唇,迟疑了片刻,还是睁着双诚恳的眼睛点了点头:“嗯!妈妈!”

  徐书凝意味深长地沉默两秒,显然对这个答案存疑,而后又问她:“妈妈平时都是几点叫你起床?”

  她一声不吭。

  “好吧,那你先告诉老师,手臂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她的小拳头捏得更紧了,被徐书凝牵起的时候,还不由得颤动了一下,缩回了袖子里。

  就像是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滚烫的东西,或者是一双沉溺于黑夜的眼睛突然被强光照射。

  躲开和逃避,是一种本能。

  “打球的时候受伤的。”

  她想,她没撒谎。

  只是和体育课上看到的高年级哥哥姐姐打的球都不一样,那项运动叫室内高尔夫。

  而她,要扮演那个球。

  事实上,有很多大人问过她这个问题,邻居,老师,甚至是警察。她有时候会说是荡秋千摔的,有时候也会说是在公园被陌生的小朋友打的,那些大人最后也都会相信她的谎言,关心和追问也会到此而至。

  徐老师此刻的神情,亦如从前她骗过的所有大人一样,眉头会皱起,嘴唇会紧闭成一条直线,眼睛里也是一样她看不懂的复杂。

  她低头回避了这个眼神。

  走廊上恰巧经过两个老师,鞋跟踢踏地面的声音莫名带给她强烈的紧迫感,细碎的口语像夏天灯罩边赶不走的蚊虫。

  “又是那孩子吧,从开学到现在,就没人接送过,这种天气都让孩子一个人上学,家长心也太大了,才六岁啊……”

  “可不是嘛!听说啊,是爸爸死的早,妈妈又再婚了,为了点钱嫁给了一个又爱酗酒又爱赌博的富二代,”另一个老师摇了摇头,而后一脸同情的透过窗户看了眼林少安:“看上去就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听说上次体检指标没一项合格的,哎,第一次当班就碰上这么个家庭,小徐也是够倒霉的……”

  林少安抱着比自己肥大许多的书包,把头埋得更低了。

  等廊外安静下来,徐老师才继续问她:“安安,妈妈和叔叔对你好吗?有没有打过你?你不要怕,跟老师说实话。”

  “没有打过我,叔叔对我很好,我不小心把饭碗打碎,妈妈让我罚站,叔叔还会拦着妈妈。”

  林少安每到这时候口齿就异常伶俐,眼神没有一刻躲闪,回答得也毫无漏洞,甚至是真实。

  徐书凝愣住,沉吟了片刻,最后起身摸了摸她的头:“嗯,老师知道了,你先回家吧。”

  林少安松了一口气,背起书包跑出了教室,好像是逃过一劫,可刚出教室门她就停了下来,回头看了徐书凝几秒钟。

  其实有些时候,她真的希望大人们没有相信她的谎言。不过几秒钟停留后,她还是一言不发地跑掉了。

  更多时候,她习惯对大人失望。

  出了校门后,林少安沿着灌木林独自晃悠,叶片上还残留了一些结冰,运气好的话,会找到有完整经络的叶片状冰块。孩子们最喜欢拿着这东西假装是水晶饰品放在手心玩弄,可她今天来得太晚了,好看的“饰品”早就被其他孩子抢完了。

  人行道上的厚雪也被铲过了,她太矮,又够不到灌木丛上的积雪,只能摇摇枝丫,让雪落下来一些,接到一点就久久捧在手心里,小手被冻得通红也不丢弃,或许小孩子都是不怕冷的。

  她路过甜品店,看见同班的一个男同学跟爸爸妈妈一起坐在橱窗里吃蛋糕喝奶茶。

  她停留了一会儿,目光也贪恋了一会儿。

  店里刚好又跑出来一个穿校服女生,一手提着小蛋糕盒子,一手拉着一个男人往灌木丛靠近,指着上面的积雪说:“爸爸,我想捏个雪球!”说完,男人就把女孩高高抱了起来,卡通手套在丰厚的雪堆里捧起一大捧。

  林少安突然觉得手心被冻得有点疼,默默放掉了手里残存的碎雪。

  “爸爸,路灯亮了耶!”

  “是啊,天黑了,我们该回家了。”

  她没有理会身后的声音,一路埋着头往前走,捂住了冻得发红的耳朵。

  车辆从她的身边呼啸而过,刮来一阵阵凛冽寒风,目之所及,只有街道上过往人群踩出来的薄冰残雪,黑污污像淤泥一样。

  她没有抬头,不知道路灯有多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