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 故人已入土。
林少安还不太能理解丧葬仪式的流程,也不知什么礼俗。第一天的时候,她只看见家里人都穿上了白色棉麻的孝服, 她也想去拿一件,妈妈却把她拉到了一旁, 说只有血亲才可以戴孝。
她理解,也难免失落。
在最后一个仪式之前,明妈妈连夜为她赶制一套小尺寸的孝服,帮她穿戴上。
“对不起啊,少安。是明妈妈没考虑周全,你早就是我们家的一员了,应该给你准备的。明理明柔都叫姑姑,你也跟着叫吧。穿上这个最后送你姑姑一程, 也好让她在天之灵保佑你平安啊。”
林少安终于和家人们穿着一样的衣服, 眼眶又红了起来,心里是莫大的安慰。
或许有人听到她昨晚的虔诚了吧, 她心想。
这几天下来,她不想理妈妈,更不想和徐老师打招呼, 明妈妈没空顾她的时候, 她都一个人坐在角落, 也听见了很多闲言碎语。
“人都死了, 非得争个清白, 有什么用啊?”
“是啊,这送终都给耽误了, 你说说,算个什么事儿?”
她虽然才十二岁, 隐约也知道,这样的场合,容倾是应该在场的,可到最后一刻了,她依然没有看见容倾。但她不会质疑,她和家人们一样,相信也支持着容倾。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早在三个月前,容倾以为又要石沉大海的再审申请,终于等到了回音,而丧葬这几日,正好赶在了开庭期间。
十几年前板上钉钉的案子,要想翻案难度可想而知。
是啊,人都死了,坚持这些有意义吗?容倾也在心里反复自问过多次,答案都是肯定的。
她不仅是一个女儿,更是一名律师。
她自知每一个判决,都是慎重斟酌而来的结果,只要一立下,就像是一面高墙,相信它,捍卫它,必要的时刻,也要有推翻它的决心。
这就是法律工作者,这就是律师。
她要捍卫的不仅仅是母亲的清白,还有公正。
再审开庭的这天,林少安跟着家人等候在法院门口,等待着最终判决。
下午三点,他们才等到容倾。她从那宽大的阶梯上步步走下来,脚步依然冷硬生风,肩背腰身立得笔直,眼里却盖不住萧条。
“葬礼一切都很顺利,放心吧。”
“谢谢妈,爸……”容倾颔首轻答,又看向明理明柔,最后落到站在最后头的林少安身上,勉强弯起了嘴角:“这段时间,都辛苦了。”
“二姐……”明柔又止不住哽咽起来,一把投抱进容倾怀里:“别说这些,你还有我们……”
容倾面不改色,只是迅速低下了睫毛,眼眶暗暗发涩。
“我看看结果吧……”容宗黎接过一叠纸章,迅速扫过了重要部分。
目之所及一行文字:撤销本院1995年第187号刑事判决书第一、第三、第五项。改判……
看到这里,他心头也空落了一下。
即便心里也早已预计到了这个结果,眉头还是由不得一皱,而后苦涩宽慰道:“防卫过当……总比故意杀人好。”
明宪初听闻,也只是一声鼻息深重,伸手夺过了所有能看得见的文件,收了起来:“行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容倾啊,这段时间回家住吧,你一个人又带着少安,妈不放心。”
容倾喉头哽咽一阵,抬眼时又恢复了自然,婉拒道:“谢谢妈,我没事,就是累了,我想回去自己好好休息几天。”
一旁的明理刚开想开口,又欲言又止。
容倾话音刚落时就迅速低下了头,轻错开明柔环抱的双臂,走过家人们关怀的视线。
两个长辈拿不定主意,双双看向明理,在明理的眼神暗示下,最后都选择尊重了容倾的决定:“有什么事,一定要给家里打电话……那少安,我们接过去还是?”
林少安愣跟在大人们的后头,揪着自己的裤边默默站了很久。
她明明已经十二岁了,平时在家里的时候,容倾也不会再把她当不懂事的小孩对待,会听她的想法,会尊重她的决定。
可现在,她知道自己没有权利选择什么,面对丧葬仪式、再审案件这些她甚至还听不太懂的大事,十二岁,还太小了,她只能心怀忐忑地听着大人们的安排。
容倾回过头看向她,沉吟了两秒。
“漾漾还是跟我走吧,她肯定也吓坏了。”
林少安眼睛一睁,立马往前跑了两步。拽住了衣角的那一刻,身上还有些颤抖,她知道她什么都帮不到容倾,她害怕自己成为负担累赘,害怕容倾会说不要她了。
还好,容倾即便再累再难,也没想过要丢下她。
这天,容倾没有开车,明理说要把她们送到家门口,被婉拒了,最后就只能把她们送上了出租车,和师傅交代了两句。
一路上,林少安不敢直白地盯着容倾,她怕她的目光会烫伤了她。
而容倾也只是侧过脸朝着窗外,眼底空洞而落寞,全程没有说话。
车到达了目的地,林少安转头看去,才发现容倾轻闭着双眼,纤长浓密的睫毛里隐约渗透着一些光亮,像冰雪融化在丛林里,下一秒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欲言又止,收回了要叫她下车的手。可车刚一停稳容倾就睁开了眼,不慌不忙地付了车费,开门下了车。
电梯徐徐上升的一两分钟里,容倾整个思绪依然沉浸在那段暗无天日的童年。
从三岁记事开始,她就经常看见妈妈被打得遍体鳞伤,每每挣扎反抗间,嘴里还念着:“宝贝不怕!不怕!”
后来,那男人的泄愤点终于转移到了她身上,仅仅是母亲的一次疏忽大意,她就被下了病危通知单。那男人托拽着她的手,从沙发打到墙角,从瓷砖地撕扯到冰面上,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下一秒要被拽向何处。
也就是那一次,母亲忍无可忍,把父亲告上了法庭。爷爷奶奶叔叔伯伯好像一夜之间变成了仇人,指着鼻子辱骂着她们,把满箱鸡蛋烂菜泼往她们身上泼。
那一年,她才五岁。
后来,舅舅舅妈帮她们搬了家,远离了之前的住址,她也和妈妈过了几年安稳日子,也就是那几年认识了林少安的妈妈艾茜,听她说了很多很多些给孩子的故事。
可好景不长,那个男人出狱了,一场更加黑暗的血雨腥风,朝着手无缚鸡之力的母女二人无情击打而来。
一贯温柔的母亲,用自己的全部年华,坚不可摧地保护了她。
成人的世界里刮来的大风,也吹进了小孩子的校园。短短一年,她就从人人追捧的校花学神坠落至谷底,好友离散,众叛亲离。
“别跟她玩!她是杀人犯的女儿!”
“你身体里果然流了杀人犯的血吧!”
如果没有舅舅舅妈把她带回了家,如果没有明理一次又一次冲到她的身边为她打架,如果没有刚刚学会走路的明柔天天粘着她咿咿呀呀地叫她姐姐,她大概不能活着走过那段泥泞不堪的岁月。
淋过最冷的雨,受过最烈的阳,才更有心去做一个栽树人。
这或许,就是她最初不得不走向林少安的理由了。
林少安大抵也感知到,容倾这些日子都不开车,是不知道自己会在哪一刻突然崩溃。这几天她听过太多撕心裂肺的哭泣,在还没有见到容倾的时候她就在想,容倾那样哭起来会是什么样子,每当想象到那个画面,她的脑海里就只有一个念头,好想抱住她。
如果容倾也有那样崩溃的时刻,她一定会抱住她。
“倾倾……到了……”
其实,电梯已经到了很久了。
再审一敲锤定音,容倾就忽然松下了神经,强撑太久的身子骨也开始有些虚脱,不自控地靠住了墙边,毫无血色的额间冒出了冷汗,撑着扶手,很久没能迈开一步。
林少安赶紧扶住了她,紧咬的唇心疼到颤抖,几次哽咽,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倾倾,你靠在我身上吧,你放心,我扶的住。”
说完,她就小心捏着袖口把容倾的双臂环到的自己娇小的肩膀上,努力撑住了容倾的全部,企图用小小的后背背起她。
容倾弯了弯嘴角,从背后环抱着林少安小小的肩膀,含着下巴往那肩头靠了靠,短暂依赖了两秒这个还不足以支撑起她的小女孩,心里却已经足够安慰了。
“傻瓜……”
她气若游丝地叹了声,就揉揉林少安的头发离身,拖着疲惫的脚步去打开了家门,直径步入了卧室的洗手间。
林少安只听见“砰”一声响,呆呆看着紧闭的门,手足无措。
她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可以撑得住容倾了,可以保护得了容倾了。可事实似乎在告诉她,这扇门阻挡的,至少是一亿光年的距离,这是她能想到最远的距离了。
她听见里头传来了淋浴声,水似乎开得很大,把很多动静都掩盖了。
可那隐隐的低泣,此刻在林少安耳朵里,却是如此的清晰。
清晰到她的心脏,都被那颤抖的破碎感刺得生疼。
清晰到即便隔着门,她也能想象到一个伤心欲绝的女人,在水声的遮掩下,终于垂下了始终不肯低下的头,弯下了坚持太久的腰身,掩面而泣的样子。
她忽然意识到,容倾或许早就已经崩溃了,或许在徐老师婚礼上苦笑饮下的每一杯清茶里,或许在拿着最终审判走下台阶的每一步里。
只是容倾的崩溃不是撕心裂肺,也不是漫无止境的哭闹和宣泄,而是如同坚冰上沉默蔓延开无数道裂痕,只有在最终破碎的那一秒,才能听到细微的声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低泣声终于消失在了水声里,而后淋浴声也戛然而止,片刻,门锁终于响动。
容倾大概是洗完了澡才发现没拿换洗睡衣进来,就近在里头的衣柜拿了套不符时节的吊带真丝睡裙换上,带着满面被淋湿的花容,走进了林少安等待许久的视线。
“你……一直在门口吗?”
她错愕,也惊慌。
林少安毫不避讳地点了一下头。
她恨自己晚生了那么多年,恨不能参与她的悲与欢,也错过了她的爱和愁。
她无能为力,只能怯生生望着那双隐忍着支离破碎的泪眼,哽咽又认真地问声:
“倾倾,你能等我长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