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宪初端了份水果上楼, 见俩孩子打游戏打得起劲,还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才进来,张口就问道:“少安啊, 明天就是你生日了,打算怎么过啊?”
“明天?”明柔看了眼日历:“都20号了啊, 二姐生日感觉才刚过呢……”
林少安放下游戏手柄,看了眼时间,还有不到十分钟就八点了,容倾会按说好的来接她吗?她有些忐忑。
“今年就不过了吧,倾倾最近很忙。”
“怎么能不过呢!这可是十八岁啊!按道理是该办个酒席,只是你容爸爸说,怕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安排,不喜欢我们老人家掺合, 所以还是问问你。”
“怎么会!”林少安往明宪初身边依了依, 撒娇道:“我最喜欢明妈妈了,酒席太折腾了, 我也没什么亲戚朋友的。我想和你们过嘛,不过推迟一些好不好?倾倾现在没有时间陪我过生日,我不想让她为难。”
年末总是律所最忙的时候, 林少安生日经常和容倾的忙碌相撞, 她才每年都闹着要和容倾单独过, 为得是不让容倾大费周章, 劳心之余还得妥善安排好家里老人。
明柔看惯了林少安卖乖的样子, 还是忍不住笑她:“看看,她最会讨别人喜欢了, 难怪二姐心都挂在她身上呢!”
“我们少安就是讨人喜欢呢!”明宪初一贯带着威严的眼,看林少安时总是会比平时多几分慈爱, 揉了揉她的脑袋:“行,依你的,等你的倾倾忙完了再给你好好补过一次生日。”
林少安弯了弯月牙眼,只为那声“你的倾倾”。
这算不算被家长承认了,她在心里偷笑。
话没聊几句,楼下就传来了轻响,林少安看了眼时间,不偏不倚正好八点。
律师果然都是准时准点的。
“漾漾?”
明柔嗤笑一声,对明宪初挑了个眼色:“听见没?一回来就找漾漾……”而后起身应了句:“你宝贝在我手里呢!”
林少安从她身边呼哧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从小到大从没变过,也从不管手上有再好玩的游戏,再好吃的零食。
容倾已经换了鞋走上了几步楼梯,抬头看林少安跑下来,唇角不自觉勾了勾:“外头雪大,我怕你感冒加重,把东西都带了过来,今天就不回去了。”
林少安缓了缓步伐,下到跟前,接过了自己的帆布包,里头考试用书用具都很齐全,另一只手上不用说,除了电脑和公文包,应该就是换洗衣服了。
容倾整理的东西,从来不会落下分毫的。
“好!”
明柔跟在后头下来,帮着林少安一起,提过容倾手里的衣物和电脑,一边往楼上走一边问:“没问题吗?你明天早上还要开庭。”
林少安眼睛一睁。
明天?
新闻怎么跟不上实时。
容倾浅浅一笑:“没事,从家过去也不远。”
明宪初站在楼梯口等她们,裹着披风挽着黑白相间的长发,一副老来得闲的雅致。显然也听到了她们讲话,眼旁皱纹深了深:“也好,今晚就别再折腾了,早点睡。”
容倾点头,又问:“爸呢?”
明宪初眉头一皱,阖了阖眼,当即就转身回了屋:“别提他,来气!”
林少安觉得好笑,想到下午吃饭的时候,明妈妈难得主持了两道菜,容爸爸就说道了句盐放多了,就被赶出了家门,饭都不让吃。
于是帮着解释:“容爸爸看象棋去了,”双手搭着容倾的肩膀往前推走了两步,才在耳边细说:“被明妈妈骂了一顿,妹妹打电话问过了,在邻居爷爷家里下象棋呢,今晚估计就留在那过夜了。”
容倾先是一惊,也见怪不怪了,低眉轻笑了几声。
这一会儿功夫,明柔就收拾了一床干净被子出来:“二姐,少安跟你睡还是去她自己房里睡?”
林少安不作声,期许地看向了容倾。
容倾看了她一眼,几乎是想都没想就做了决定,温声打趣:“她又不是小孩子了,还跟着大人睡呀?”
林少安心一下子拔凉的。
她走向前抱过了被子,身子带着脸被遮住了大半,也看不清情绪表情,说出来的话倒是不痛不痒的:“那我去睡了,晚安。”
明柔诧异:“这么早?不再打两把?”
“不了,明天还要考试。”
话音刚落,背影就藏进了门后。
容倾看得出她不高兴,可是自己夜里的狼狈模样是可预见的,她不想让林少安看见她被噩梦惊醒后,失魂落魄的样子。
“二姐……”明柔细细思量片刻:“你有没有觉得林少安和你之间,有点奇怪啊?”
容倾心里莫名有些紧张:“哪里奇怪?”
“我也说不上来……”
明柔皱了皱眉头,眼里意味深长的。
最近约林少安打游戏也好,出去逛街也好,只要容倾不在,林少安就心不在焉的,动不动要看一下手机。其实这个年纪的小孩抱着手机不撒手也正常,只是林少安是个说话都会看着人眼睛,很注重礼貌的孩子,她才觉得很不对劲。
以为是小女孩长大了谈恋爱了,秉持着七大姨八大姑一样的好奇心偷瞄一眼,才发现是在和容倾发消息。这样的状态,未免也太黏腻了。
“害!都是顾岑最近在我耳边神神叨叨,什么养着养着就养到床上去了啊,什么小妈文学啊……你说现在小孩子,满脑子都是些什么东西?”
明柔也觉得自己会把她们往那方面想很离谱,赶紧打散了头绪。
养着养着,就养到床上去了。
这句话在容倾脑子里回响多次,如雷贯耳。
她脸色铁青,用尽心力才沉制住混乱的气息,心脏像在快干涸的水泥里猛撞,撞得越来越窒息,越来越无力。
明柔无意间看见容倾左手食指上的创口贴,渗出了一点血色。察觉到那指尖深陷,在公文包上用力得有些泛白。
“姐……你怎么了?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和大姐……还在冷战吗?”
容倾异样地脸色一晃而过,语调平静而冷淡:“我还有工作,你早点休息。”
“哦……”明柔不明所以地应了声。
等走廊上听不见动静,林少安才蹑手蹑脚地从门缝里挪出来,抱了本明天要考的复习资料,小心翼翼地走到容倾的卧室门口,背贴着墙坐下。
里头白噪音似的电话人声,时有时无的打字声,都让她无比安心。容倾偶尔还会说几句话回应参与会议的人,她竖着耳朵也听不清楚内容,但足够满足了。
走廊尽头,一扇门虚开着,明柔站在门边静看了很久,眼神里的迷雾又浓郁了许多。
明明也没什么,心里头又总觉得被她撞见不好,迟疑犹豫了半天,手里拿的空水杯还是放下了,关门退了回去。
时间不知不觉过了零点,容倾房里的灯光熄灭了,林少安合了书页起身,习以为常的释然里又带了些怅然。
今天,她没能等到容倾开门。
回房卧床,百无聊赖地翻阅手机,只有易小雯踩点发来了祝福,然后就是一些会员短信,自动留言,千篇一律地说着生日快乐。
她有清理聊天记录的习惯,回复了易小雯之后,就把广告商发来的程式话的祝福一条条删掉。
关掉企鹅对话框后,她才点开旁边那个绿色图标。这个2011年才推出,“一般是大人才用的”新兴通讯软件,里头有一个置顶对话框,从来没有删除过记录。
备注是“qingqing”,头像是一张本人的背影,栗色长发轻飘,海浪弯弯,明明是定格的画面,却像是有风来。
这张照片是十岁那年的夏天,一起在鼓浪屿的时候,她亲手为容倾拍下的,实景更美,她很确定。
她无数次悔恨过,那时候正好是懂得臭美,又不爱拍照的年纪,没同意容倾在同样的位置给她拍一张。
“不然就有情侣头像了……”
消息似乎延迟接受了,网络连接了一会儿后,对话框尾才闪出了让她心头悸动的小红点,她眼睛一睁,点了进去,才发现容倾23点18分就给她发来了一条语音,00:00又发来了一条。
“漾漾,你睡了吗?没睡的话我过来找你。”
她从床上猛然坐了起来,看了眼时间,已经凌晨一点半了。也没有多想,踩着拖鞋就去开了房门,脚步在幽空的走廊上一顿,不禁打了个寒颤。
对面的门紧闭着一片暗淡,里头的人,应该早就睡着了。
她叹了口气,错失了机会似的,心里越发难受闷疼。打开手机,不舍地点开了第二条语音,贴在耳边,是比之前更轻柔低哑的声线,缱绻着睡意,软绵绵的:
“晚安小孩,生日快乐。”
她听得流连忘返,神魂颠倒的。
再听了三两遍,那柔声入水,比头像里的海浪还迷人。她心向往之,终于还是没忍住握住了门把手。
进去看一眼,也没事吧。
手腕轻轻下压,门锁嘎吱嘎吱的,在夜里格外鲜明,惊了她一跳,好在里头的人没有被吵醒。于是她又脱了拖鞋,踏进门沿,每一步都走得轻巧。
窗外树影摇曳,映照着雪的亮白微微透进窗棂,洒在书桌上,才让她能些许看清文件和电脑包整齐摆放的形状。
被褥掩盖的床头,也有一点光亮,她靠近了才看清,雪般莹白的手搭放在枕边,松握着手机,屏幕里和她的对话框还打开着,人却已经睡着了。
容倾睡前,是在等她的消息吗?
她欣喜着,也心疼着。
克制着几乎躁动的心,帮容倾按了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充好电,眼神留意了一瞬玻璃杯旁的安眠药,灰蒙片刻,又顺然恢复平常。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那些新闻铺天盖地,法学院里人人紧追时事,津津乐道。即便律师的信息都被隐藏保护,可只要留心一查就能查到。
何况她对这样的事件比常人更敏感。
就算没有这些新闻,她也听得见夜里无数次小心翼翼退去的脚步,听得见浴室里不合时宜的水声,看得见垃圾桶里的药盒,和冰箱里一动不动的食材。
也几次揣着担忧和心疼走到容倾的卧室门口,终还是还是没有戳穿她,像这么多年默默守护着她所有的逞强一样。
她也不想承认,从前不敢逾越,是因为骨子里依然印刻着那些惨痛的现实,不声不响地提醒着她:
小孩子只有听话,才不会被抛弃。
“可是我现在十八岁了,是大人了。大人,不会再被丢掉了吧……”
她喃喃低语。
脚步慢挪到床的另一边,她心无杂念,手只是顺着本意摸住了一点被角,迟疑片刻,终还是贪恋地掀起,把身体,融进一汪深海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