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审, 一锤定音。
对方的预期是杀人偿命,容倾抓准了孩子尸检报告无一处致命伤的有利因素,驳斥回对方控诉“故意杀人罪”等多项罪名, 最后她的委托人,因虐待家庭成员致死, 被处以六年有期徒刑。
比把继女丢进垃圾箱的周子扬,还少一年。
依法而言,这便就算作是罪有应得。
哀嚎和愤恨四起,孩子的外公情绪失控搬起了四方凳朝着那个人渣砸去,一行人阻拦,一行人助威。
容倾垂下眼,在对立之外。
她气定神闲地整理好她的公文包,眼神漠视过喧嚣, 和法官微微点头示意, 转身把一片混乱置于身后,淡然而潇洒地离开。
像个无情的纵火犯吧。她“自诩”。
她走出法院, 宽敞的公路车流往复,远江对岸寒梅灿烂,白雪在阳光下五彩斑斓, 越是明艳, 越是苍凉。
“阿姨~”
一声小奶音打破了她的淡漠神色, 低眉望去, 是一个六岁左右的小男孩。
她记得这孩子, 是被害儿童的表哥。
小脸冻得红扑扑的,手里拿着一支棒棒糖, 高高举起来递给她,草莓味的。
再合看身后雪景, 倒挺治愈。
“漂亮姐姐告诉我的,不管今天结果怎么样,都要请律师阿姨吃糖。”
“谢谢你,”容倾眉眼软了软,蹲下来看着小男孩:“可是,你给错人了哦,我不是你要找的律师。”
小男孩摇了摇头:“姐姐说,两个律师都应该有糖哦!”
说着,便把棒棒糖的糖纸一点点剥开,肉呼呼的小手还有些不利索,折腾了好长时间。
容倾倍受宽慰,耐心地笑看着。
小男孩明显有些焦躁了,不安地加快了速度,抬头瞄了眼容倾,看她也没有催促的意思,急切才安抚下来,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眉毛豁然抬起,亮着小眼睛咧嘴一笑。
“呐!姐姐说要喂给律师阿姨吃哦!”
容倾忍俊不禁。
小孩子,都这么可爱吗?
想到从前那个小奶包也曾伸着小手软乎乎喂她吃糖,心头不觉又湿润了几分。似乎以看孩童的视角,她总能尽情念想着林少安的样子,坦然的、无愧的。
只是……她莫名心头一顿,不知为何。
眉眼弯弯,轻声抱歉:“对不起啊,我要是吃了别的小朋友喂的糖,我家小朋友,就该吃醋了。”
小男孩有些犯难,下意识瞄了眼阶梯旁的绿化带后头,皱了眉头想了想:“嗯……什么缠日让……沙子……我不记得了……”他撇了撇嘴,快哭出来了:“姐姐说,这是暗号,说对了律师阿姨就会喜欢我的……”
其实对小孩来说,黑色正装加高跟鞋,再配上一抹红唇的律师,看起来绝不像个好相处的大人。如果不是为了二十个棒棒糖的奖励,他才不敢壮着胆子过来。
容倾眉梢一惊,怔想了片刻,眉眼便晕开来了然的笑意:“哦,残日漾平沙啊……”
小孩亮起眼睛用力点了点头。
她后知后觉,就像偶然踩空了一级阶梯,心脏错落一瞬。
漾漾,早就知道了吗?
不然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特地来安慰她,为什么奖励送到了,人却避而不见。
回想起这两月,林少安无论再晚都要回家,无论被拒之门外多少次,都会捧着一本书坐在书房门口静静等着她,无论她多晚开门,也总是仰起脸来对她笑。
心疼过很多次,心软过很多次,怕她揭开旧伤疤,怕她心痛失望,最后都咬着唇冷着脸叫她回房睡觉。
漾漾一定很失落吧。
容倾满心自责,也翻涌着近乎于委屈似的情绪,责怪着那小孩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还一个人承受着,问都不问一句。
她苦笑,到底是她养大的孩子,才最像她啊。
昨夜朦胧的风花雪月,不觉间在脑海里挥闪而过,她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女孩手心的力度和柔暖,似乎还温存着。
好想见她,好想被她牵着手,好想听她耳边软语安慰。
心跳怦然了几秒钟,她不自知。
满脸矜持的淡漠也不复存在,唇轻咬着,克制一会儿,便轻轻仰起下巴,就着小孩送来的棒棒糖,含进了嘴里。
“谢谢你。”
漾漾。
她在心里暗暗补充。
小孩捏着手回头看了看,低头想了想,把糖纸也塞进了她的手心,跑开了。
“垃圾就麻烦律师阿姨了哦!”
古灵精怪的。
容倾又一次失笑,甜甜的味道在唇齿间散开,让她心里头莫名一酸,满眼光晕。她的小朋友给她奖励了,这便是认可了吧。艰难抉择,大概没有让她失望吧。
起身,终于明白就算回忆不痛快,也该堂堂正正地走下这阔朗阶梯。
阶梯以外的绿化带后,少女骑着自行车悄然离开,嘴里尝着同样的草莓味,心满意足。
容倾风风火火赶回了律所,刚出电梯就撞上明理,尴尬地点了点头后,没等对方开口,就快步赶着进了办公室。
自从那次争执以后,她们始终没能把心结解开,一审结束后明理的认可淡淡的,她的回复也淡淡的。
明理自认,这次是她对容倾过于苛刻,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说律师在法庭上怀有私心,和医生用手术刀杀人没有区别,可那些痛恨是真的,恐惧是真的,有几个人能把情感和理智分开。
一上午站不定坐不住,终于等到佳音,就徘徊在电梯口等着容倾“凯旋”,心里排演了千遍万遍怎么开口破冰,到头来一个字都没吐露出来。
于茉芙抱着文件路过,瞥了眼畏畏缩缩的明理,眯眼暗笑:“嘴上尖刀乱刺,心里头软得跟豆腐似的……”
妖娆上前两步,二话不说挽着明理走到容倾办公室门口,伸手就推开了门:“顺利结案了,恭喜啊!你姐一上午都想着你呢!”
“……”
明理一脸黑线,看容倾已经抬头透过玻璃看见她,也只好硬着头皮跟进去。
容倾放下工作,仰靠着椅背漫不经心地端起咖啡,抿了一口道:“没什么好恭喜的。”
明理蹙眉,岔开话题问:“小屁孩生日怎么过?”
容倾放下杯子,淡淡应着:“我准备了些食材,打算让她请朋友来家里吃饭。如果爸妈方便的话,漾漾应该很开心和大家一起过十八岁生日。”
明理听出容倾再对她抛橄榄枝,又拉不下面子叫她们晚上一起回父母家,扶了扶眼镜暗示:“知道了,我让明柔帮我准备一份生日礼物。”
说完,转头要走。
于茉芙指尖转着发梢笑听着她们一言一语,叹息一声:“行吧,你们家庭聚餐,又没我的事儿了。”
容倾颔首一笑,叫住明理:“姐,等你忙完一起回家。”
这么多年的磨合,她早就习惯做那个先服软的人。
明理嫌弃了她一眼:“傻……”
不屑叹息,独自加快了脚步,走过办公区,又惊起一片钓鱼的脑袋。
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于茉芙一眼:“你也去。”
“我?”于茉芙眼睛一瞪:“你们家里聚会……而且我最怕老明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有办法让我妈喜欢的,”明理冷不丁打断她,戏谑一句:“是吧?小狐狸精。”
转身继续踏响了高跟鞋,薄唇微微勾起,终于露笑。
于茉芙一脸惊诧,没想到一贯不苟言笑的明理也这样调侃她。
几个屏息等骂的实习律师诧异着交头接耳:“明律今天心情好像不错啊……”
于茉芙脸颊一红,清了清嗓子,装成一副明理平时的样子:“议论什么?工作都做完了?”
一排脑袋又低压下去。
下午四点,政法大学最后一堂考试预备铃声响起,林少安踏着自行车踩点到了楼下,不急不慢进了教室。
顾岑见她进来才终于松了口气,伸着腰低声问她:“中午去哪了?也不和我俩一起吃饭?”
身后的易小雯低了低眼,含酸又带刺:“反正她就是什么都不和大家说,心里头只有容律师。”
林少安没解释,又觉得不该冷落了朋友,抿了抿唇思索片刻道:“考完试,去我家里吃饭吗?今天是我……”
“生日嘛!我俩蛋糕都给你订好了,知道你晚上要和你家倾倾过,还想着中午给你一个惊喜呢,谁知道你上午考完撒丫子就跑……”
顾岑瞥了眼她。
“诶你刚说什么?去你家?!那明柔在吗?”
监考老师抱着试卷进来,所有学生便正回身子做好,林少安简短地回了句“应该在的”,不放心又回头看了眼易小雯。
她从小到大都没什么朋友,所以书和流浪猫都是朋友。后来事事跟着容倾,在学校又跟在明柔屁股后头,和那些高年级的哥哥姐姐们一起玩。
可家人是家人,玩伴是玩伴,说到底,易小雯是她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你来吗?晚上……”
易小雯矜持不过一秒,流露出淡淡笑容,点了点头应下,提前把准备的小礼物偷偷递给了她:“喏,你喜欢的。”
林少安打开一看,发现是前些天在学校附近闲逛时见过的一套书签,偶然夸了句好看,就被记下了。
在意,都是互相的。
监考老师清了清嗓子:“好了!把考试无关的东西都放到讲台上来……”
顾岑不耐烦地把手里收进包里,嘟囔一句:“我能把我自己放上去吗?”
林少安和易小雯相视一笑,就算作冰释前嫌。重色轻友而已,也不是什么大过。
一个半小时后,考试散场。
林少安看了眼对话框,容倾没有给她发消息,想问她什么时候下班,犹豫了片刻,还是放回了手机:“算了,我们先去收拾行李吧。”
易小雯点头。
顾岑一眼留意到教学楼对面的马路上一个中年女人正远远观望着她们,满眼不确定似的探头找寻,玩笑一句:“你们看对面那个美女阿姨,像不像我下一任女朋友?”
“你又来了……”易小雯听不得这些鬼话,脸色一沉,又一怔:“少安,那是你妈妈吗?”
她不太确定,她只在高中开学那会儿,在宿舍里和林少安的妈妈有过一面之缘。
林少安心里咯噔一下,多久了,她对这个称呼还是很陌生。眼睛随之望去,那身姿却不能再熟悉。
女人终于看清了她,挥了挥手朝她走来。
她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忐忑,第一反应居然是想扭头就跑,喉间干涩得半天才挤出两个字: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