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零点后, 居民区附近的路上已经不见人烟。厚雪完好地覆盖着地面,叫人心里头犯难——到底是痛快地踩上几脚?还是怜惜地绕过去,不去破坏那一亩纯净?
一双象牙白高跟鞋, 在门前台阶上犹豫着,最后还是绕开了积雪, 艰难地踩着一旁突出雪面的石岩边挪步出了院子。
回头看见雪色如初,不由得浅露笑容。殊不知自己不去踩踏的雪,早晚会有人毫不留情地踩上去,哪怕幸免于践踏,等太阳光一起,融化得干净,倒留下些无人问津的遗憾。
容倾停留了片刻就上了车,手机屏幕亮起, 是助理熬夜发来的工作邮件, 她按常,比他人都多此一举地回复了一声“收到”, 看了眼时间,又在句号后添了句“辛苦”。
退出页面后,眼神无意间扫到壁纸上林少安青葱的笑颜, 几分严肃的目色不知不觉沉落得温柔又黯然, 她自无所知。
这个点, 家里老人都睡熟了, 年轻人的夜生活却才刚刚开始。容倾今晚很有目的, 车子一发动便没有停歇,一路驾驶到了那家熟悉的小酒馆。
上次来这里是几年前, 她第一次收到那声“岁岁安在”的日子。那捧着蛋糕和鲜花的面容,即便在回忆里也太过赏心悦目, 以至于她忘记了那时候为何要来这里借酒消愁。
那今天又为何而来?她没过问自己。
一个中年女人坐在吧台后,眼窝深邃而神秘,看似无心,却暗暗打量着过往客人,刚见容倾坐下,就起身迎面,拦截下正准备上前招呼的年轻调酒师,微微笑出几道纹,红唇一翘问她:“Abisinthe?”
容倾一愣,微笑颔首。
那浓艳的眉梢也顿挑起,而后低下眼弄酒,熟练到尽显老道,下巴微微一扬随性又添了句:“别误会,这店我开了十五年,每个点过Abisinthe的女人,我都有点印象,”,女人背身过去,眼微微低扫,又自语似的强调了声:“嗯,女人。”
容倾隐约听见了,也不声不语。
这些年大众对性少数群里的理解度提升,这家小酒馆也不知从哪年开始打上了les吧的名头。容倾少有关注社交平台,每次看到专门为自由发声的话题,也会忍不住多留意一眼。
有多欣慰,就有多遗憾,那些曾经埋没在阳光以外的爱情,何止有她。如今,偶有声音被听见,却也是道阻且长。
那条鲜有人踏及的道路,走上了越来越多的人,她也默默捍卫着,却始终不敢再走一次。
那双调酒的手带着浓艳的美甲把酒在她眼前点燃后,又轻放上了包薄荷绿的香烟,笑望她俯身,在她耳边留落句:“今天我请。”
容倾无为所动,端杯,纤浓的睫毛敛下了她的神色,唇自若而淡然的在玻璃杯沿轻轻一抿,细品一口,心里同时打量着——今晚大概是不能待在这里了。她放下酒,手机在桌边一扫,输入正好的金额,起身微微勾了勾唇角:“酒不错。”
她在桌上留下了几户完好不动的烟酒,踏着跟鞋声穿过雾霾似的昏烟,走出店门。
身后人如何意犹未尽地,像品酒似的品着她的背影,不重要了。她想起毕业季时林少安对她生气,控诉她过于温柔,不懂拒绝,心里委屈又酸涩,甚至心想着今天这幕林少安能亲眼目睹了最好。
早说了,这些年她没有给过自己一点机会。男男女女,清雅脱俗的,花根本艳的,都不曾让她停留。
唯独门前那片雪……
唯独门前那片雪。
现下,她只能漫无目的的走,看看江河,看看雪夜,停在江边随手拍了拍,也无畏被夜色吞没,和江影融为一体。
霓虹在水面上破碎拼凑,稀松的月影照着雪色。桥上往复车流热闹,桥下静得连雪化都有声响。久站不知时,直到身后脚步打破了静谧,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声线徐徐入耳:
“是为了案子的事情心烦?”
容倾疑惑回眸,看见阔别许久的面孔,内心已经惊不起丝毫的波澜,只是诧异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方碰到徐书凝。
那人解释:“看见你朋友圈发的定位,反正就在附近,就过来看看你。”
容倾这才意识到这片地方离第一小学很近,松下眉头,颔首哼笑一声,打趣:“难得徐老师这么有闲情逸致,来看看我这个孤家寡人?”
徐书凝抿了抿唇,叹息声在疏林下尤为显得清晰,上前几步到容倾身边:“我一直在网上关注这个案子,很担心你,也想问问你近况,只是……”,她叹息一声:“最近确实也挺忙的,好不容易争取到学区房,国家又改了政策,必须住满一年才能就近入学……”
她忽然意识到,容倾大概无心听她抱怨这些婚后琐事,知趣地停了下来,改口问道:
“算了,不提这些。你和那孩子,怎么样了?”
容倾心头一颤,认真倾听的神色这才恍惚了几分,疑惑着徐书凝为什么会问起她和林少安,冥冥中又觉得好像理所当然。
“那孩子毕竟也有那样的经历,能理解你吗?”
徐书凝面露难色,自知在十八岁的年纪对律师这个职业还有着太多的误会和不解,以同样的心境考虑着林少安,才更觉得担忧。
容倾清楚了徐书凝的意思,才默默松下警惕,低眸苦笑,坦白:“我……没敢告诉她。”
“什么?”徐书凝眉梢一惊:“可是网上的消息都铺天盖地了,少安完全不知道吗?”
容倾沉默片刻,想到白天收到的棒棒糖,想到一桌空等的饭菜……说实话,从案子结束到现在,她的心情从慰藉到忐忑,从期待到失意,大起大落。她很想找个机会和林少安正面谈谈这个案子,谈谈这些不短的时间里,她们之间迫于无奈的隔阂。
想为把她拒之书房门外说声抱歉,想请求她原谅自己不得不为那个混蛋辩护,想坦白自己的在意,想倾诉自己的无奈。也想听听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借人手送出那支酸甜参半的棒棒糖,是不是真的不带有一丝一毫的失落和责怪。
这些忐忑和不安在时间的消耗里愈渐浓烈,让她辗转难眠,她才不得不在深更半夜悄然出了家门。
再观徐书凝,再回忆起从前也一度让这双爱慕崇拜着她的眼睛失望,她心里头越发痛涩。
“我……”
冷风一阵阵吹得人视线模糊,耳旁也嗡胧不清,徐书凝侧耳凝眉,想继续听下去,片刻才确定容倾什么也没再说。
“不行,这里太冷了,开车了吗?还是……喝酒了?”徐书凝没嗅到什么酒味,又没见车停在周边,犹豫片刻才试探一声:“我送你回家?”
容倾当然知道,一口酒不至于让自己沾染上醉意,但足够让交警的测试仪亮起红灯警报。自然是不能开车回去了,也不至于需要人送回去。
正想婉拒徐书凝的好意,耳旁传来一阵踏雪沙沙声,由远至近,从寻找的犹疑,到笃定向她奔赴而来。
是漾漾!
她很确定。
眼眸已经追着看去了,树影下过了好一会儿才钻出一个身影,毛茸茸的外套裹着白皙粉嫩的脸,定睛相望后,月牙眼就蹭一下亮起,雀跃而至,仿佛有双兔耳朵在身后跳舞。
“倾倾!”
声音悦耳又颤动心弦的。
“林少安?”
徐书凝先开了口,容倾只呆愣着一双水润泛红的眸,等人扑进怀里,才后知后觉。
确定,又不真实。
林少安前不久还在城北家里的阳台上呆站着,回味着那几段语音,心里头有一时安慰就伴着一时遗憾。十八岁,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能和容倾错过。
她很想连夜赶回去,又斟酌着自己是个成年人,应该靠谱。所谓靠谱不过是件件有着落,事事有回音,她不能不管为生日会而来的朋友们,也不能不顾妈妈的颜面和心情。
而所有的纠结挣扎,都在看见容倾那条借景抒情的动态后,尘埃落定了。容倾很少抒发些什么,所以哪怕只是一张没有附言的照片,那孤单感也要溢出来似的,让她心疼难忍。
所以她给爷爷奶奶留了字条,给妈妈叔叔发短信道了歉,叫起了刚要入睡的顾岑和易小雯,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回城南。
她也不确定容倾会在定位的地方站多久,只是凭着直觉先来了这里,把能够遇到的巧合视为彼此的缘分,一路奔赴着。
此时借着拥抱,贴了贴容倾的脸颊,温温烫烫的,想来应该没有着凉,奔波的急切也就安抚下一半。
一边把手里攥了一路的围巾给容倾围上,一边退出怀抱看向身边的女人,疑惑又乖巧的唤了声:“徐老师?”
徐书凝温婉一笑,打趣:“还真是你容阿姨的小尾巴呀?刚才没看见你,老师还觉得奇怪呢。”
林少安抿唇羞敛下小脸,偷瞄一眼容倾,见她眉间紧促地打量着自己,又不安地收了收双脚,想藏住被雪水打湿的鞋,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容倾半阖双眼,轻拽住了林少安的手腕,往怀里带了带,抚掉她头发上那些,不知道从哪个树枝上带下来的草碎。
蹲身摸了摸她的鞋,摸到一手湿润眉头就蹙得再也松不下来。本能地想把自己的换给她,又意识到自己穿了高跟鞋,才无奈起身轻叹。
刚想开口责怪她乱跑,不料被林少安倒打一耙:
“倾倾这么晚了还一个人乱跑,一点不让人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