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安明亮而坦诚的眸色, 逐渐转晦。因为容倾没有像从前那样失笑摇头,捏捏她的脸颊骂她淘气。也没有冷她一眼,不屑去听她“童言无忌”里的深情。
她看见那轻凝的眉, 微微分离的唇齿间,像是有什么话语在游离, 又迟迟犹豫着没有说出口。
顿然手机铃声响起,容倾眼里的恍惚才回了神:“我接个电话。”
林少安点点头,觉得气氛莫名有些尴尬,就一边打量着容倾的脸,一边回到自己的位置。
也许这一次,容倾当真了。她如是想着,也忐忑着。
容倾走到一边接电话的功夫,正好老板娘亲自过来上了两道菜, 回头看了眼容倾的侧影, 忍不住还夸赞一句:
“我刚还说这对姐妹花长得真水灵呢,亲姐妹吧?哎呦你姐姐多疼你哟, 你刚进来那会儿,不是在外头东看西看的?你姐眼睛就没离开过你!你看看……走路都牵着牵着的,哎呀这要是一个妈生的, 多有福气呐!唉, 我们家那对姐弟天天吵架, 从小吵到大也没得个消停……”
老板娘语速极快, 林少安听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两眼一瞪,急忙打断解释:“不是, 她不是我姐姐!”
“哦……那是姑姑还是姨啊?要我说还得是姨亲,我两个小孩那个姑姑, 呵……过年红包都不打发一个……”
“都不是!”林少安眼睛瞪得越发圆润了:“她是……她是我的……”
“我是她妈。”
身后一个冷中带着邪媚的声线,吓得她冷不丁回头,皱紧了眉头,满脑袋疑惑。
空气跟着她惊愣了两秒,老板娘高扬而尖锐的声线再次传来:
“那哪能呢!你哪能是她妈?你这样儿的,能有这么大个闺女儿?”老板娘满脸狐疑的打量一番。
林少安像个吃了黄莲的哑巴,呆呆看着容倾气定神闲地坐下,喝了口刚上的柠檬茶,水杯一放,眉梢一挑,轻描淡写又一句戏弄:“小妈。”
老板娘这会儿也不再没话找话了,尴尬笑着点了点头就回了店里。
不得不说,容倾对付这些碎嘴老头老太总是很有一套,很多时候免去了大部分麻烦,毕竟家庭关系无论是对林少安还是对容倾来说,都是敏感话题。
林少安小时候,总因为老师邻居的“关心”被问得抬不起头,所以她崇拜容倾总是可以三言两语就解决这些麻烦。
可这次不知到怎么了,她觉得自己的心脏被撕成了两半,拧巴成了一个个解不开的结。一股气呼之欲出,变成了严肃的质问。
“倾倾,老板娘没有恶意,你怎么可以这样戏弄人家?”
容倾一惊,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个徐书凝斥责她不懂得尊重他人的画面。
彼时的她,心口有堵密不透风的墙。
她从来不曾解释,她那玩世不恭外表下,其实深藏着害怕被人挖掘的疮痍。
她也从来不曾想过,有一天林少安温暖的声音会和徐书凝的话语重合。
她抬头看着林少安的脸,心底有一丝不被理解的落漠和委屈,却也有十几年来,头一次的心虚。
她偏过头,冷着脸,骄傲地轻道了声:“对不起。”
林少安心软了,随即而来的就是强烈的后悔。想道歉,又觉得自己也委屈,就闷声给容倾夹了菜,续了茶,安安静静吃了几口饭。
“对不起……”她还是道了歉:“我只是为了我自己的私心而已。”
容倾抬眸,忽然觉得有些看不懂林少安的心思。
林少安也抬头对望着她的眼睛,坚定地捍卫着她人生最重要的原则。
“因为,倾倾就是倾倾。”
容倾心口忽然一阵冲击,眼随心潮,湿润了。
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林少安还是个蹦蹦跳跳的糯米团子。而如今眼前本该熟悉的面容,因为那些和印象中不符的成熟,变得陌生起来。
她不知道那双机灵的月牙眼,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温婉又灵动;
不知道那一到冬天就因为静电炸毛的细软发丝,什么时候变得如墨如瀑。
更不知道那桀骜中总带着疑问的神情,什么时候开始,看自己时,变得那么温柔而富有爱意。
这种全心全意的温柔,这样满心满眼都是她的爱,她何曾感受过。
她颔了颔下巴,把这一瞬间的心乱,归咎于刚刚手机里的工作过于惹人烦心;归咎于那些在心理医生面前也难开口的旧痛;归咎于那些日日夜夜的孤独琐碎,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积压得让她喘不过气。
归咎于她也是俗人,她也会脆弱,她也会为这份独一无二的偏爱动容。
无可厚非的是,上了点年纪的人总是更好面子。她一笑而过,没有表露分毫。
午后,容倾拿着那束手花,在田野边走走停停。林少安在后头跟着,没忍住悄悄打开手机相机,想记录下几张照片,就被容倾夺了过去。
“啊我就偷拍一张!”林少安嗔怪撒娇。
容倾冷不丁一句“不可以”,就把她的手机收进了自己包里。
后来她们坐在小山坡上等着日落,没有手机的林少安,只能名正言顺地回过头来凝视容倾,看夕阳染红了她的脸颊,晚风吹动了那卷盈的发丝,看她的红唇渐渐扬起,看她的眸中水润。这些细小的浪漫,无一不点点浸透着她的心扉。
她好像又爱她多了一点。
“倾倾,抱抱。”
她早就忍不住想去拥抱。
容倾转头看向她,微微惊挑的眉梢柔软下来,笑着敞开怀抱迎接她。但林少安摇了摇头,反把容倾搂入了怀中,让那淡淡发香枕在自己肩头。
“说好了的,这几天换你做小女孩哦。”
她揉了揉容倾的头,用下巴蹭了蹭那香软的发。
容倾本浑身僵持不适,却也在她这句话中找到了归属,放松了身体,安然地享受着女孩给她的怀抱。
她知道自己不该有那些幻想,却奈何不了温柔。
小河流水,云海人烟,在这隔世的景色里,她才敢把自己片刻的带进爱情里。她才敢给自己一个机会,哪怕是在脑海里。
她想揽过爱人的腰身,她想亲吻爱人的香唇,她想依偎在爱人的颈窝里,任由泪水颗颗掉落湿润了衣襟,也要诉清这些年的寂寞。
可是她什么都不能做,甚至不敢想为什么她所有的幻想都和林少安有关,即便在心纸上打草稿,她也只敢用“爱人”笼统的代替她的女孩。
等夜幕降临,她的梦却醒了。
她的思绪不敢再游离一步,哪怕明知法网不及心魔,也要在幻想的世界里捍卫着公序良俗。
“走吧,太晚了。”
她借口起身,又恢复那个从不期待的模样。
林少安跟着起身,拍拍自己的衣服,又替容倾拍拍肩头的枯草,抬手摘掉栗色发丝上,不知道从哪棵树上掉下来的花蕊。
她不知道自己看容倾的眼里全是蜜糖,腻得让人无措躲闪了目光。
容倾在她肩头靠了很久,即便她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她也很满足了。
“倾倾,都这么晚了,我们骑车回去安不安全呀?”
她只是想跟容倾说说话,随口一问。不料容倾冷冷回了她一句:
“不安全。”
林少安脚步一顿,挑起了呆愣的眉毛。见容倾不禁哼笑一声,她才知道自己又被逗趣了。她相信容倾敢带着她上车,心里一定是有数的,便毫不犹豫地跟着她。
此时的她也没想到“不安全”真的会应验,还是以这种哭笑不得的方式……
路灯下,容倾不守规矩地把机车开进了大学城,吸引了好多学生的目光和惊叹,最后被某个附中的保安大爷骂骂咧咧追了一路才不得已停下来。
“你们!你们!”大爷气喘吁吁地挥着报纸拧成的棒跑来:“哪个学院的!在校区里头这么搞,我们这里还有高中你们不知道啊?撞到学生怎么办呐!”
“爷爷,我们有分寸的,开得很慢的。”林少安辩解道。
“开得慢也不行啊!这这这……这车!还有你!你看看你这头发!年纪轻轻的化这么浓的妆!啧啧啧……学生证拿出来!我倒要看看哪个学校,搞这么高调……”
林少安一愣,指了指容倾一本正经道:
“爷爷,她都三十二岁了。”
话音未落,就觉着身旁一股寒意,扭头看去,容倾果然低着眼阴沉沉瞪着她。
随即,又被大爷喷了一脸唾沫星子:
“糊弄鬼呢!你以为我不知道是吧?现在的小孩子一个个都吃激素长大的,个子冲得天高,打扮得又都时髦……”
保安大爷骂完林少安,又开始数落容倾:
“你有二十了吗?哦妆化得浓一点就跟我说你有三十岁?你怎么不说你在大学里教书呢?非要我联系你们辅导员是吧?”
“她确实在大学教过书……”林少安咬着唇嘀咕,强忍住笑意,看着容倾一会儿发青一会儿发白的脸色,还是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人都说大美人的年龄都是迷,成熟的早,凋零的晚。十五岁看起来像二十五,三十五看起来还像二十五。她在容倾身上找到了实例。
话听至此,容倾也算是有生之年终于在“显老”这件事上翻了盘,头发一撩,笑意一挥,大大方方拿出了自己的律师证。随之故作无奈道:
“没办法,我的辅导员恐怕不好找。”
大爷将信将疑地对比了半天:“律师啊……”,随后怯下态度,叮嘱她们两声便走了。
毕竟人都怕惹麻烦,尤其怕惹律师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