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声热闹着, 茶几上的可乐还冒着气泡声,小泥巴告别了想告别的人,在奶奶怀里永远沉睡了。
年代剧里女孩追着绿皮火车跑了好远, 林少安先前心不在焉,不知道她在追什么, 却被这一幕触动,默默红了眼眶。
就像人是追不上火车的,
她也追不到容倾。
“少安啊,这世上任何生命相遇,都注定只能陪你一程,她自有她的终点站,到站了,就该下车了。目送人家是应该的, 目送完了, 也该转转回来,看看前头, 未来总该还是长远的。”
奶奶慈爱地看了她很久,她都没有察觉,这会儿才恍然回过神。
她明白, 即便她伪装得很好, 好好吃了饭, 开开心心跟爷爷道了晚安, 假装豁然地面对小泥巴的告别, 还是没能骗过奶奶。
“那……她还会在下一站上车吗?”
奶奶一怔,而后笑着摇了摇头。是不会, 是不知道,还是宠溺, 林少安分不清楚。
“你舍不得她,为什么这就回来了?”
林少安鼻头一酸,含住了下巴,捏着衣角低声道:
“我知道,她从来都不介意我给她添麻烦,可是……”
剩下的,不言而喻。
奶奶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叹道:“顺其自然吧,这些事啊,都是上天注定的。”
大门被匆匆打开,艾茜下班赶了回来,看见林少安不哭不闹地坐在沙发上,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她放了包,走到沙发边轻声和老人家说了句“谢谢妈”。
奶奶点头一笑:“明早我再联系安葬动物的人来,这个小家伙今晚,就跟我待在一起吧。”
随后,抱着小泥巴起身跟林少安道了晚安。
艾茜看着像是未见的女儿,神色有些尴尬:“晚饭吃好了吗?还想不想吃点宵夜?清汤面怎么样?”
这样不自然,甚至有些刻意的讨好,从来都是林少安最反感的。好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她和妈妈的关系永远不可能修复成破损前的样子。
所以她挪了挪远,没有说话。
艾茜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回忆着:“那年把你接回来,最开始的时候啊,你不吃不喝的,我和你奶奶换着花样做,你也就吃一两口就放了筷子。你还记得吧?后来我急得没办法,去问了你容阿姨,照着她说的,给你煮了碗清汤面,你居然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原来我的女儿这么好养活呢!”说着,艾茜摸了摸林少安的头发,感叹道:“唉,那个时候还不懂事,现在都是大姑娘了。”
她不知道,容倾刚把林少安接回家的时候,这个小孩还嚷嚷着要吃切成小星星样子的胡萝卜。
林少安想到这些,悲楚感就像封存了很久被揭开了盖。容倾无法抹去她被抛弃的痛,爷爷奶奶的慈爱也无法弥补那几年离开容倾的空。
她讨厌上天总会给她昙花一现的温暖,却要让她用永恒的遗憾去祭奠。
于是脸色一沉:“我当然好养活了,那时候没有倾倾煮的清汤面,我都要自生自灭了。”
艾茜眸色颤动一瞬,心头涩涩的。她知道自己亏欠这个孩子太多,做什么都于事无补。
“你果然还在为那两年恨我。”
“没有,因为已经不重要了。”林少安起身收拾好茶几上的零食饮料,边开口说着:“可我也不可以忘记,是倾倾照亮了那些黑暗的东西,才让它们看起来没有那么重要。”
说到容倾,她的目光又变得像只乖顺的小绵羊。
艾茜心里五味杂陈,又沉默了很久。
“即便是这样,你也不可以对她产生那种感情。”
林少安停下准备离开的步伐,没有回话。
艾茜抬头看着女儿的背影,一瞬间有些恍惚。原来林少安已经这么高了,不看那稚嫩的脸庞,倒真的像个大人了。
“就算你不在乎妈妈的看法,不在乎我们将来在亲戚朋友面前抬不起头。那容倾呢?你也不在乎她因为你的不懂事,要背负多大的压力吗?还有容倾的父母姐妹,你从小也在他们身边长大,他们会怎么想?你都一点不在乎吗?”
“妈妈知道,同性恋不是病。可这个东西在我们国家是不合法的。你一辈子都不可能结婚,不可能拥有自己的孩子。你真的能接受老无所依吗?能承受这个社会的压力,和那些流言蜚语吗?还不只是流言蜚语,你要知道,如果今天容倾的职业不是律师,而是体制内的老师,她很有可能因此失业!你要多强大,才能保护你自己,保护你爱的人?”
林少安鼻头一酸。
她不怕愚昧,不怕偏见,却最怕在反对着自己的人,说得句句有理。
此刻她想,“恶心”、“变态”、“有病”,都不是对同性恋最大的打压。
而是:“你没错,可你不能。”
林少安沉默了许久,转过身来正视着:
“害怕偏见,就要成为偏见吗?”
艾茜被哽住了。
林少安继而道:“你应该告诉我,保护不了她,就要努力长成能保护她的样子。现实有多残酷,就要提前做好应对一切的准备。倾倾一直都是这样教我的……”
面对女儿的天真,艾茜只能叹息一声,干脆直接了当道:“好,那我就实话告诉你,退一万步说,就算你是个小男孩,妈妈也不会允许你和容倾发展。”
林少安皱了皱眉,更加不解。
“你容阿姨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很了解,是个外表风风火火,内心极其冰冷孤独的人。原生家庭对她的打击太大了,所以她才需要在事业上填补那片缺失,用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掩盖心里头的痛。一个女人,三十多岁了还没有结婚,事业做得再好也很可怜。那么多优秀的男人都不能走进她心里,你觉得她真的会甘心陪你这样的小孩谈情说爱吗?”
林少安听完了妈妈的观点,思索片刻才不急不躁地反驳:
“可怜的不是她三十岁还没有结婚,是因为三十岁没结婚就要被你们可怜。她有她的幸福,找个好男人结婚只是妈妈你的幸福而已。”
不要和律师吵架,即便是个准律师。
艾茜不是个蛮不讲理的人,她知道夜深人静时她也会反复思考女儿的话。可她毕竟是个长辈,说教不过自己的女儿,怎么都是有失颜面的。
她只好找台阶下来:“我不想和你谈论这些大道理。这些天在家休息,你好好想想清楚吧,到底是和容倾维持亲情更长久,还是要去追那根本不可能的爱情。今天……也确实是我情绪太激动了,我不该这么揣测她,侮辱她,等你想清楚了,我会带你一起去跟容倾道歉。”
艾茜先一步回了房间,空荡的客厅只留下林少安一个人。
这一天,林少安失去了太多东西,一时间不知道该先缅怀小泥巴,还是先缅怀她被扼杀在摇篮里的爱情。
她没有一味的忤逆妈妈,妈妈的话并不全是不可取的,她把很多东西都认真听在了心里。
她怎么会不愿长久,可对容倾的感情已经远远超出了亲情,她做不到再视而不见了。
思念不是洪水猛兽,却最怕夜深人静。
她还是没忍住对容倾的担心,用家里的电话拨打了容倾办公室的座机号码。
嘟——
嘟——
“清源律所,容倾。”
那嗓音让眼泪一瞬间决堤。
“喂?漾漾吗?”
听见那让她魂牵梦萦声音,听着她叫着自己的小名,好像一天的委屈和心酸,都得到了安抚。那个义正严辞和妈妈“辩论”的小大人,也在一瞬间变成了撒娇的孩子。
泪水湿了花容,哽咽声也顺着话筒线溢到了那人耳朵里。
电话那头的语气忽然柔缓下来:
“哭什么呀?”
“小傻瓜,不就是回家和妈妈待两天吗?你要乖乖的,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要让我担心,知道吗?”
“我很好,安啦。”
絮絮念念的口吻,绵绵密密涌动着心怀,翻腾着她的眷恋,让一颗心在安与不安间徘徊。
林少安还是没忍住一声崩溃,“啪”一下挂了电话,跑回了房间。
中心大厦里,电话已经被挂断许久,容倾却还迟迟握着听筒贴着脸颊。
办公室里寂静一片,夏日的温度透不进来,灯光比平日任何时候都要冰寒。她的目光自然地低落向一旁的沙发,仿佛那里还残留着一丝余温。
朝霞染红她脸色的那一刻,除了惊慌,除了痛苦,还有那一丝让她无法忽略的欣喜。而后一整天,她都在为那一丝欣喜不安。
可温度还在啊。
女孩的吻,那么清甜又炙热。
她从来没有感受过,甚至从来不敢奢望。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跑来,冒冒失失推开了玻璃门:“容律师,您回来啦!”
容倾回过神来,表情淡漠地把听筒放下,轻轻“嗯”了声。
早晨上班的时候,助理就听几个政法大学的实习生谈起帖子的事,忧心重重了一天,此刻看见容倾像个没事人一样回来,才松下一口气。
“容律师,徐女士约了明天下午两点见面,她说她平时要上课,只有周六日有空,我就先答应了。”
“知道了。”容倾接过文件翻看片刻,问道:“正迈集团那边,约的哪天?”
助理解释道:“罗总本来是说尽快安排面谈,您之前不是在休假吗,就约在下周三了。”
容倾看了眼手表:“明天上班时间,问问能不能提前到周一上午。”
“周一上午?”助理吃了一惊:“现在都周五了,还有很多东西要准备。徐女士这个案子也是突然加进来的,您的身体吃得消吗?要我说罗总这边干脆推掉好了,他们那个法务,出了名的事儿精,您跟他合作,图什么啊……”
话音未落,容倾就合上了文件:“图钱啊。”
“啊?”助理一懵:“也……也对。”
容倾随口关问一句:“这个点了,怎么还没回家休息?”
“我不是担心嘛,听说大学那边出了点事……”助理支支吾吾半天:“那个……容律师,您还好吧?”
“不好。”容倾低头理着包,看不出神色。
助理满眼心疼,刚想上去关心,谁知容倾又漫不经心地背起包就要往门口走,双眸一松,总是用狡黠又妩媚笑掩盖着一切,留下让人捉摸不透的背影:
“等我撂挑子了,你来接我的班吧。”
“老大!我给您跪了,您可千万别撂挑子啊……”助理连忙追了出去。
她没有精力缅怀。
她的世界里,忙得只剩下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