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的沉默, 让容倾破碎的眼眸一再沉落,怆惶不定的心情,也跟随着跌入谷底。
年过三十, 要重新拾起十八岁的一腔孤勇,有多难, 容倾没有办法形容。
可她知道乡镇工作的不易,这三年,那个想用十八岁年纪媲美三十岁的成熟的女孩,一定走得很辛苦。
所以,即使林少安认清了现实,看到了无法跨越的鸿沟,不再有勇气说爱,疑惑着放弃了, 她也不怪她。
不怪她年少时匆促地对她说了爱, 让她筑建了那么多年的心防有了缺口,不小心让阳光漏了进来, 冰封的心,也土崩瓦解。
不怪她,让她伪装了好多年的潇洒, 也溃不成军。
“被骗到了吗?”
她柔声微微上扬着骄傲, 退出怀抱, 摸了摸林少安的脸庞, 一双水润破碎的泪眼, 却嵌着最温柔的笑意安抚着:
“逗逗你,别放在心上。”
目光缱绻地, 不舍地注目了片刻她的女孩,还是起了身, 背过去收拾起文件。
如果不是收文件时的仓促,如果扶在柜格边的指尖在颤抖,林少安大概真的要被她骗到了。
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
“我以为,你知道的。”
整理文件的手停了下来,没敢转身。
“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我一辈子都离不开你这件事……”林少安低声重复一遍,抬头望着那背影质问:“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是我没有表达清楚吗?你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知道了,只有你不知道。”
“倾倾,我喜欢你。”
林少安垂下了头,眼泪不受控滚落。
“我都说得那么大声了,你为什么……就是听不见呢?”
那声音哽咽无力,容倾却仿佛听到了撕心裂肺,对爱情麻木而稳定多年的心,头一次被这样狠狠撞击着。
她转过身来,心疼地看着林少安,想到这个小孩因为自己受了那么多委屈,心里头就痛得生不如死。
可那个小傻瓜,居然还在跟她道歉:
“对不起,这些话,本来不该现在在说的。”
容倾蹙了蹙眉,不解其意。
“去年,我把我的日记改编整理投了几家出版社,我想大家看了我的日记,应该就知道,你是无辜的了吧……应该就知道,我有无数个理由会爱上你,却唯独不可能是你引诱了我吧。可惜,都石沉大海了。”
“来怀安,是因为我想把你力不从心的事情发扬光大,这样……你是不是,就也会崇拜我了……那是不是,就有机会……也喜欢我了……”
林少安逐渐泣不成声:
“可是,如果没有你的那份计划书,我们的援助项目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我怎么可能……我哪里敢信口开河地,要你把一辈子都委托给我……”
“当初你把我带回家的时候,也没有信口开河,不是吗?”
林少安从来没有放弃过,沉默背后,是咬着牙坚持的努力。
容倾恍然,早知道这个小孩背负着这么大的责任和包袱,当年说什么,也应该留下来慢慢开导她。
她走到林少安面前,蹲身抹去她的眼泪。
傻瓜,你怎么还会觉得,要事事都做到完美,才配得到爱。
我明明,都这么偏心你了。
“来清源吧,至少我和明理都在的地方,不会让你这么辛苦。”
林少安看向她:“就是因为你们都在我才不想去!”
容倾一惊,心头沉了下来,手停顿在半空,没再敢摸她的脸颊。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垂下了头。思索着,却依然不知道,未来的方向在哪里。
因而无力道:“可是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距,是不可能改变的啊……不仅仅是事业,身体也好,不同阶段看重的事物、需要的情绪价值也好,可能都很难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
“漾漾,是我对不起你,”她苦涩一笑,无奈自嘲:“我怎么就这么老了呢……”
林少安惊惶起来,连连摇头:“不是的倾倾,这不怪你。是我太没用了,是我没有能力保护好你。”
“不,是我考虑得不周到。你比我想得长远,比我更懂得克制。”
容倾却比这几日任何时候都要冷静清醒,沉默片刻后,她忍痛割爱:
“漾漾……”
“我们之间,都再冷静一下吧。”
林少安失魂落魄地看着容倾,欲言又止。
容倾撑着桌角起了身,忍着胃里隐隐疼痛,找到手机看了眼时间。
“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心跳不由得错乱起来,胃又跟着折腾,一阵痉挛,疼得她失力发抖,弯了腰撑住了桌。鞋跟和地面擦出失措的声响,撑不住踉跄几步。
林少安及时发现,稳稳扶住了她。脸上泪水还没干,眼里已经是一副临危不乱似的的镇定:“你今天吃药了没有?”
容倾咬着唇忍疼,艰难地摇了摇头。
“医生说了药还得吃几天,你怎么又不听话?”
林少安又急又恼,打算去找药,容倾却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角,回转身一看,短短一两分钟,那人已经疼得脸色苍白,冷汗淋漓了。
“你别……”
话没出口,一阵绞痛就让她禁不住一声叹,低垂克制着疼痛的脖颈失力后仰,软了身子,靠倒在林少安怀里。
看容倾疼得受不了,林少安不放心还是打算带她去医院看看,便顺势把人抱了起来。
这一抱,才发现她又清瘦了许多。
不知道跑过了几站街灯,揽了多少辆已经载客的出租,才终于碰到一辆下夜班的空车,见她们事急,好心让她们上了车,送她们去县里的医院。
容倾半阖着眼,也许因为太疼,眼眶一直湿润着。即便疼得没有力气感受周遭的一切,也还是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了林少安怀抱的安稳。
她知道,其实林少安从小就不喜欢运动的,因为体检会暴露她的营养不良,因为体育课必须要穿的上短袖和半截裤,会暴露她身上的淤青。
那么娇小柔软的女孩,可为了不输给男性,几年如一日地去健身房,就为了今天这样的情况下,能抱起她。
这些年为她做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了。
怎么会不知道呢。
她只是怕自己接不住罢了。
林少安担心自己少年无知,一无所有。她何尝不顾忌自己年老色衰,体弱多病。
她甚至不敢承诺林少安一辈子,怕终有一天,这“一辈子”,只是她的一辈子。
她闭上眼睛,止不住泪水淌落。
是啊,自己怎么就这么老了。
“师傅,麻烦开快一点。”
林少安摸了摸容倾额前湿透的发,爱莫能助地看着那蹙得越来越紧的眉头,心里头紧张到了极致。
好在消炎药一滴上,容倾的疼痛很快就消散下去,脸色稍有恢复的时候,周遭已经鸡犬不闻了。
医院终于空出了床位,林少安揽着容倾盈盈一握的腰身,轻放在了床心最柔软的位置,揉搓着她冰凉的手,全心全意地关心着:“还疼吗?”
容倾看着她,心里依然五味杂陈的。
“漾漾,不要逼自己事事都比过男性。我从来都没有因为你是女生,而感到遗憾。”
她气若游丝地宽慰着,又把林少安说红了眼。
“刚才也不知道是谁,疼得抓着我不放。才刚有点力气,就开始说教了?”
容倾眉眼一惊,羞恼着把脸侧了过去。
林少安故作轻松的笑意没坚持太久,又一言不发。沉着面容许久,才开口:
“倾倾,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容倾没有转过头来看她,轻“嗯”了声。
“从始至终,都是我单方面喜欢你。你那么会为人辩护,为什么那个时候一句都不为自己辩护?你明明是无辜的。”
林少安很想让容倾正视她,她想从那从来不露声色的眼睛里找到答案,可容倾始终低垂着眼。
她沉了沉目光,心想也许她再也问不到答案了。
容倾紧蹙着眉,低垂的眼眸里嵌着的水光愈发充盈,沉默了很久,才放弃似的叹下一口气,坦白:
“可能,我不无辜吧……”
林少安眉梢一抬,愣住。
窗外飘下一片落叶,正好掉在窗台上,房间里两头沉默,只听见落叶在窗檐上徘徊不定,最后舍弃了自然定律,落在了家养的盆栽里。
大树一定会唾弃她,飞过的鸟也会为她可惜。可她不在乎,她生来自由。
“容倾……”
“你那么不守规矩,为什么也不敢说爱我?”
容倾眼眸一颤,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唇已经被温柔封堵,好像生怕她在说出一声拒绝。
满眼破碎,满心惊惶。
泪水终于滑落,湿了枕巾。方才知道当一个深爱的人靠近,除了迎接她,根本就不会给你留下第二种选择。
林少安自以为得到她的默许和纵容后,便愈发放肆地亲吻着她的眉心,眼角,脸颊,脖颈……
如果年龄和性别的鸿沟永远都无法跨越,如果终其一生,都没办法追上容倾的脚步,真的就要这样放弃了吗。
容倾是爱她的,在她完全没有察觉的时候,就克制地爱着她。
可她们居然就这样彼此成就,彼此克制着,蹉跎了三年。
她不甘心,更不舍得。
容倾本就不禁病痛折腾,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低弱地声线仓惶的央求阻止:“漾漾,这是医院……”
林少安便放过了她的脖子,拉上床边的帘,俯身再次堵住了她的唇,容倾没有抵抗。
她哪里有力气抵抗。
林少安心花怒放间,本能地找到容倾的手,十指相扣束缚在枕上,不想再给她一丝反悔的余地。要不是那人还在病中,她恨不得把她揉碎在怀里。
听到脚步声靠近,她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理直气壮的对望着容倾愠怒的眼神。
只要有她的偏心,她什么都敢做。
“检查结果出来了啊,”医生拉开了帘:“目前看没什么大问题,但是你这个胃啊,最好还是回你们大城市的医院做个全面检查。我看你这个病例本,你去年还……”
容倾连忙起身接过了病例本和检查单据,打断道:“知道了,谢谢医生。”
林少安些许察觉到什么,没有多问。
“怎么脸这么红啊?没发烧吧?”
容倾怨念地白了眼林少安,回答:“没有。”
夜色太深,车不愿开进山路。林少安付了车费,赶紧下车去追容倾的脚步。
真的奇怪,明明去的路上还抓着她满身都是依赖,回来路上就甩开她健步如飞了。
“你等等我嘛!”
容倾还是停了下来等她,转身斥责:“我上次就说过了,下不为例。”
“可是,你都说你不无辜了,而且……”
“那你也不能强吻我啊!”
林少安被当头一棒,抿住了唇,也觉得自己做错了:“我知道,爱应该是克制。对不起。”
容倾心头一软。
她真想责骂她的无礼,可偏偏月色美得让人心碎,偏偏她身后,刚好是那片雏菊花田。
都是她藏在心底的爱。
风吹花动,哪里能克制。
她闭眼叹息一声,低声道:
“不,漾漾。爱是失控。”
林少安眼眸一抬,逐渐被路灯的光晕染。
“不怪你,是我先失控的。”
容倾垂着眼眸,没再多流露一分。转过身,慢慢往前走着,目光时而投向花海,缱绻温柔。
林少安追了上去,试探着牵住了容倾的衣角。她不确定容倾是不是还在生气,更不确定容倾是不是默许了她的越界,忐忑着,彷徨着,就像儿时不确定容倾是不是要带她回家一样。
彼时容倾为她放慢了脚步,给足了她安全感。
而此刻,她也用不一样的方式给她确切的答案,不是信口开河,不是言语的承诺。
而是把手上的病例袋子换到另一边,牵住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