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起身的瞬间, 惊扰起桌上摆放的花瓶里一片水纹。
容倾突然想起什么,把手机夹在耳下,双手都腾了出来去翻找那张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的卡片。抽屉一个个拉开, 才从一堆不重要的纸张下面找到,上头一句“生日快乐, 岁岁‘安’在”,一下子戳了心窝,油然而生一股慌张又愧疚的情绪。
“漾漾,我这边有点事儿,先挂了……”
“哦,好……”
那边话音刚落,人已经急匆匆出了办公室。辗转几个拐角,终于看见助理的身影, 见人正忙着, 想来让人家小姑娘再去把分出去的花收回来,着实有点强人所难, 便又止住上前打扰的脚步。
掉头直奔律师办公区,远远看着那些埋头苦干身影旁的玫瑰,心里悔不当初。
要是平时跟他们的关系不止于工作和点头问好, 要是当时没接那个恼人的电话, 看都没看卡片就让助理把花分了, 此时此刻, 也不至于这么窘迫。
要不算了吧……她想。
晚点等人都走了再来偷花, 明早就说是保洁收走了。应该也不会有人无聊到为了朵花去查监控,嗯……她又想。
深呼一口气后, 她还是破罐子破摔,选择了自己的做法, 直截了当地走上前去,就近随手拿起一支玫瑰:
“这花好看吗?”
个个青涩的面孔纷纷抬头,有些不知所措:“啊……好看啊!”
“容律,这次是谁送的啊?不会又是两万块一朵吧?”
容倾撇下眉眼一笑,又理所当然似的去收起临桌第二支。
“我爱人送的,借你们一天沾沾喜气,”她轻佻声线炫耀,露出着难得一见的孩子气:“收回来了啊。”
几人瞪大了眼张大了嘴对望一番:“容律?你什么时候脱单了!”
“是谁啊?客户吗?有钱吗?!帅吗!天呐!什么男人才配得上我们容律啊!”
“就是就是!不会是我们律所的律师吧?!”
这些年轻人总想从她们这样神秘感十足的高层身上找到一点工作以外的样子。律所里其他的律师,偶尔也会组个团建,带新人一起吃喝玩乐一下,容倾却少有参与,更别说主动发起。偶尔参与聚会总被调侃感情状况,她也都会故作一个神秘的笑意,一句“秘密”,就统统敷衍过去。
因而即便在新的工作地,她的传闻也如同在森林里放的火蔓延开来。有人猜她阅人无数,也有人猜她早就隐婚。甚至有人猜她未婚夫英年早逝,她才守着孤独,妄图用一生祭奠逝去的爱情。
所有传闻,她也略有耳闻,全当一个乐子,偶尔和明理聊起,总忍不住笑出声来。
只是笑声有多潇洒,夜晚回家的跟鞋声,就有多寂寞。
只有今天,她不再保密,抱着满怀玫瑰,含着满眼满足而慵散的笑意,摇了摇头,轻声回答着:
“都不是,有机再介绍给你们认识。”
她潇潇洒洒转身,留下的又是一片哗然,也没人再关注到手的玫瑰被收了回去这件事。
赶在太阳落下前,林少安同步完成了学校的课业,开着有容倾味道的小白车,一路哼着“love story ”的旋律,到了律所楼下。
不幸的是等待途中,她收到教授一段语音的批评,指正她上周的文书中,有个数据记录不精确。
“对不起詹教授,我马上修改。”
立即翻阅文件资料,重新修改提交,再关上手机仰身一叹,一路的好心情,就像被停车场瞬间吞没的阳光一样,被吞没在冷暗里。
不远处电梯门开了,跟鞋声旁声控灯亮了起来,也照亮了昏沉的眼眸,她正身探头一望,脸上又浮现出一抹笑意。
“倾倾,你把花带下来啦。”
她双手扒在车窗上,耷拉着下巴抬着眼娇声问。
容倾浅笑,走近了弯腰悄声应她:“那当然了。”,而后笑意一浓,全然不提过程,理不直气也壮地走向了副驾驶。
“怎么样,下午都还顺利吗?”林少安日常问候一声,接过花放置在后座,拉了拉容倾的手。
“嗯,都顺利。”容倾软进靠座里,握紧了她的手,眼眸里的光晕也跟着柔软缱绻:“你呢?”
“嗯……挺好的。”林少安点点头,刚才受影响的心情,让她下意识躲避了目光,回答地有些心虚。
容倾始终望着她的目光微微转晦,停顿片刻才笑问:“国金一楼有家很大的花店,我们挑几束把家里装点一下怎么样?再去逛逛你喜欢的那家零食店。哦对了,你前两天电话里不是说现在很流行开盲盒?我查了一下,国金三楼就有那个牌子的门店,可以多买几套回去,反正电视柜上还空着。”
林少安心间一软,蹙眉一笑。打趣道:“多买几套……那个可是很贵的呢!”
“赚钱不就是为了花吗。”容倾瞥眼,扣上了安全带。
商贸圈呈现的繁华总是最诱人的,透亮的玻璃,金色的镶边,浓烈的香薰味道,来往精致的人群。
林少安常常跟着容倾出入这样的地方,大学以后偶尔也会跟朋友来,消费一杯奶茶,一顿饭。
进店才发觉,刚才说贵不止是一句打趣。盲盒一个五十九,一套十二个就得七百多,容倾把她喜欢的哈利波特系列,迪士尼系列,还有目光停留过的,社交网站上点赞收藏过的,全部装进了购物车,多到必须得先把它们搬回车里,再继续后面的行程。
林少安看到容倾又为她破费,有些后悔跟前几天电话里跟她提起这个玩意儿,还毫无收敛地讲得那么兴奋,也不管人家感不感兴趣。容倾那么简单成熟的人,怎么会喜欢把这些花里胡哨的幼稚玩意儿放在客厅。
还没从愧疚中缓和,容倾又带她去了楼顶花园的餐厅吃晚饭,这是她和朋友曾看了菜单价格就望而却步的店,容倾却能毫不犹豫地点完菜,还为她加了奶茶和甜点。
“怎么了,是不是累了?”
林少安努力重振状态,摇了摇头:“没有。”
容倾低垂着眼含笑,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某个小朋友自己说过的哦,除了分享,也要分担。怎么了,怀安那边又遇到问题了?”
“不是,”林少安摇了摇头,坦白道:“就是上周写合同,有一个数据没有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影响了统计结果。”
容倾听后放下了刀叉,问道:“客户那边投诉了?”
林少安摇摇头:“没有,老师发现了,给客户之前改了。”
容倾温和一笑,给林少安盛了碗汤递去:“那就没有造成实际损失,你还担心什么?”
林少安手里的汤勺一动不动,沉默不语。
容倾安慰道:“每天那么多文书工作,犯错也是难免的,下次注意就好了。”
林少安依然觉得沮丧:“可是倾倾就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容倾笑了笑:“人都会犯错的,这两天我就犯了个很严重的错误,你不知道而已。”
林少安抬头,担心道:“什么?很严重吗?”
容倾笑容一深:“都解决了,放心吧。”
说起来,把林少安接回家的前几年,这个小孩都是不敢犯错的。小小的她活在周子扬的阴影里,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不小心撕破一张纸都会忽然屏住呼吸,吃个饭都生怕落后,要是不小心砸坏了一只碗,都会吓得涨红了眼,又憋着眼泪不敢哭,直到被大人温柔的抱住,才会松懈下僵硬又怆惶的神情。
明柔或许是最好的对比,在爱里长大的孩子,那怕天天听着家里人嫌弃,也从来不放在心上。
而林少安布满伤痕的世界,好像只要落下一点砂石,就会天崩地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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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个小孩,到现在也是怕犯错的。
容倾自然是比任何人都能感同身受的,心疼着起身去坐到林少安身边,抱她入怀,不顾大庭广众,亲吻了她的脸颊,在她耳边轻轻告诉她:
“漾漾,小错误就让它过去,不要内耗自己。就算是犯了天大的错,就算被责怪,被抛弃,我也会一直站在你身边,陪你一起顶着。”
林少安心一半如擂鼓,一半被安抚。看着周遭异样的目光投来,脸上越发滚烫起来。
“倾倾,有人在看我们……”
容倾紧了紧怀抱:“那怎么办?我总得先顾好了你,才有空顾他们。”
林少安不禁扬起了唇,软甜一声:“我记住啦。”
容倾满意地松开,一改目色,回头风刀霜剑般一瞥,吓得那桌盯着她们的人连忙低了头。
林少安不忍噗嗤一笑。
林少安的心事不止那一件,她珍惜地吃光了盘中所有的美食,而高消费地段,贵得自然不仅仅是白菜牛肉。
也许因为以前还有妈妈给的伙食费,又或许因为身份的转变,她对经济悬殊的在意被无限放大了。
一楼的花店比路边小店品种多了不少,价位也贵了不少。容倾不会关注到每朵花十几块钱的差距,林少安却难免在意,翻了翻手机里的余额,心不为地提了一点。
“缺点粉色……”容倾挑挑选选,手上已经捧了不少,看见林少安身旁的花开得正好,便扬了扬眼神:“漾漾,那个帮我拿几枝。”
林少安接到示意,只拿了一只,看了眼容倾的眼神,才又犹犹豫豫拿了第二枝。
买单的时候,她抢着付了钱,幸好没有超额,才不至于让她更窘迫。
容倾不动声色,带着她抱花回到停车场,后备箱又一次开合,大功告成似的拍了拍手上灰:“走吧,去超市。呀……还有半小时就关门了。”
林少安看着车里为她填满的礼物,却没有觉得轻松。
“倾倾,你今天花了太多钱在我身上了……”
容倾面色一沉。
她其实早有察觉,没有点破,甚至变本加厉地消费,是想用行动告诉林少安不用在意。
她靠着后备箱,看着垂头丧气的林少安,整个报复似的心态才平静下来。
思索后说道:“漾漾,有件事情我应该告诉你。”
林少安抬起头来,等她继续说下去。
容倾迟疑片刻,想了半天怎么开口:“其实……去年我病了一场。也因为这个原因,我去做了遗产公证。”
林少安眉眼一惊,没想到容倾会主动谈及那次大病,即便是轻描淡写地带过。更没想到她去做了遗产公证。
“倾倾……”
她如鲠在喉。听不得那两个字,也回忆不得在重症病房在巨大的无助和绝望感,眼眶蓦然红了。
“没什么。就是想告诉你,不要在意我们之间暂时的经济差距,我的就是你的。”
“可是……”
容倾打断了她:“你从小就会把家里人在你身上花的钱都记着,总是想着给大家买礼物偿还。不把别人的好当作理所当然这当然很好,可是漾漾,你能坦然地接受你妈妈的生活费,为什么不能坦然的接受你明妈妈给你的零花钱呢?就算其他人不能和亲生父母等同起来……那我呢?你的分寸感也要用在我身上吗?”
林少安咬紧了唇沉默一阵,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不是分寸感……我是害怕我们之间差距太大了……”她有些哽咽:“对不起,第一天就惹你生气了。”
容倾被这个莫名的道歉梗住,力不从心让她觉得有些挫败,甚至失落。
“漾漾,如果你过分在意我们之间因为年龄造成的差距,那只会无限地把这个差距拉扯得更大。你能明白吗?”
林少安低下了头,忍不住啪嗒啪嗒落了泪。
容倾叹了一声,不是疲惫于从下班到现在一直在宽慰林少安的敏感多虑,只自责没有处理好这个问题,摸了摸她的头,声线也变得有些低落:
“先上车吧。”